《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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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陵-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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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间突然涌起一阵恶心,炎育陵大力吞口水,低头不语。
  “回去再说吧,育陵看起来好像很累了,是不是刚下飞机?吃过饭没有?还没的话,我这就叫你表哥选家餐厅订位。”
  炎育陵闻言不自禁抬头,视线对上了当心脏外科医生的大舅,印象中,他不记得大舅正眼看过自己,更不用提和自己说话。
  “我才不……”想说‘我才不要吃你们的饭’,炎育陵及时停口,咬了咬牙续道:“我不饿。”
  “那就订晚上的位子吧!”大舅边说边转着方向盘,车子掉了个头,朝来处驶回去。
  也不先问我有没有空?妄自尊大!炎育陵忍不住腹诽。
  “育陵,舅舅问你呢。”叶雅轻轻拍打儿子手背。
  炎育陵陡地把手放到大腿旁,攥紧拳头缓缓道:“我只是来给外公上柱香,和小旗说些话,不会逗留很久。”
  车内登时陷入沉默,只余冷气的轻微声响。
  叶雅尴尬地缩回手,拭去颊上的泪,柔声道:“这几天学校没上课,小旗和你表弟结伴去爬山,明天才回来,你弟弟身体是越来越好,不是爬山就露营的。”
  “学校怎么会没有上课?现在又不是假期。”炎育陵不自觉抬高了声量。
  “清明节很多学生都会请假,就干脆给他们多请几天,念书念得这么辛苦,也该放松一下。”叶雅笑着看向望后镜中的儿子。
  “念书辛苦?”炎育陵有感自己臂上浮起的青筋似乎要冲出皮肤。曾几何时,他每天每夜都与睡魔对抗!拼命念书、背书、写功课!听古典音乐、背琴谱、练指法!一天至少抄五百字大楷、一千字小楷!一星期至少要写一篇阅读心得,字数至少两千!辛苦是什么?他体会的叫做痛苦!
  母亲不晓得是装傻还是真傻,一脸慈祥地抿唇不语,大舅则在这节骨眼插嘴。
  “你要是昨天回来,就能和我们一起去拜祭你外公。爸爸在天之灵见你这么有成就一定会很欣慰。”
  放屁!我上香是要告诉他病死是他的报应!炎育陵在心里怒吼,还得提醒自己不能逃避、自己的问题要自己解决,才不至于立即下车逃走。
  车子很快就抵达目的地,三层楼、外墙主色调为灰与白的房子,是炎育陵童年回忆中只要站在门外就会害怕得发抖的地方。弟弟出世那一年,炎育陵常常被父母带来这里过夜。不记得总共被单独留在这里几次,只记得那几次中饱尝了挨骂、挨打、挨饿的滋味。人类的记忆一般是从五岁之后开始,可炎育陵五岁那年的记忆深刻得想忘也忘不掉。
  母亲和大舅先后下车,炎育陵以为自己可以很从容,结果还是要深了两个呼吸才僵着手打开车门,脚却没有如往常般同一时间往外踏。
  叶雅没注意儿子的动作迟钝得反常,走上前勾着儿子手臂把儿子托下车再牵进屋,一路上小鸟依人般倚着儿子高大的身子,脸上漫溢着幸福之情。
  炎育陵数度想把母亲甩开,却终究狠不下心,和母亲肩并肩坐进客厅的纯白色真皮沙发,大舅随后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佣人片刻间就端来了茶水。
  “你刚才打电话来,妈咪还以为在做梦……”叶雅把手掌放到儿子右手背上,轻轻握住,“妈咪很想念你,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络妈咪?”
  “我工作忙。”炎育陵冷漠地回答,一边暗自斟酌如何切入自己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哈!小孩子学大人说什么工作忙?小妹,育陵几岁了?有十八吗?” 
  “大哥你真是的!育陵和宇杰同龄,二十岁了。”
  “是吗?对啊……他比宇杰早一个月出世,我都忘了!”
  “你当时还夸口说宇杰定会比育陵可爱。育陵,还记得宇杰吗?是你大舅的二儿子,小旗就是和他去爬山了,他们俩感情很好。”
  母亲和大舅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母亲把问题丢了给自己,炎育龄吞了口唾沫,摇头道:“我不记得。”
  三人间又出现了无言以对的尴尬氛围。炎育陵透过墨镜镜片注意到大舅脸色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母亲皱着眉头略显内疚的样子倒不想作假,他当即了然,大舅之所以对自己态度大转变,纯粹是为了母亲。
  这样的虚伪也许不尽然不好,怎么说都还是出于兄妹感情的表现。
  炎育陵冰凉的内心顿时有了些温度,披上的冷漠铠甲也开始软化,不禁检讨起自己打算替父亲讨个公道的想法对母亲会否太绝?
  虐待亲子的罪状,母亲承受得起吗?
  “妈……”炎育陵小声叫唤。
  叶雅再次喜形于色,拍打着儿子健壮的大腿道:“怎么了?不是都叫‘妈咪’的吗?你在妈咪心目中永远是小孩子,用不着觉得别扭。”
  炎育陵暗自叹了口气,自顾自续道:“我回来是为了工作,只会待两个星期,行程很紧,没办法留下来吃饭,一会儿我拜祭了外公就走,明天会来找小旗,你让他放学后在家等我。”
  “再忙也得吃饭。”
  说话声自炎育陵身后传来,很陌生,但不难猜到说话者是谁,因为猜到,炎育陵脊梁窜起一股寒意,动弹不得。
  “妈。” 母亲和大舅异口同声。
  是外婆。是那个连过年也会把自己拒于门外、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人。不用说声音,炎育陵连外婆的长相都没有印象。外婆曾经是国家妇女部的部长,退休前在政界活跃了二十多年,时常出席公开场合,但炎育陵都下意识略过报纸上有外婆的名字出现的报导。
  “维生,侄子带着成就回来,做长辈的怎能不慰劳他?订桌最好的酒席,把全家人都叫来。” 打扮轻便却不失雍容的外婆边说边走到客厅,坐在客厅仅剩的一张双人沙发。
  外公与外婆年纪都不算太大,炎育陵觑了眼外婆,惊见外婆保养得实在太好,看上去居然像四十几岁,顶多五十。
  “好。”叶维生向母亲点了点头,转向炎育陵道:“育陵,你安排一下,就明晚七点,你不是要见弟弟吗?就顺便吃顿饭,没什么难的,是不是?” 
  难!很!难!
  炎育陵挺直背脊,视线牢牢锁在茶几上花纹细致的英式茶具,他只能专注地呼——吸——否则随时会因为脑海中浮起的各种童年阴影而颤抖。他很好奇,人为什么可以把过去当作不曾发生?外公若还在世也会这样吗?会以为自己完全不在乎那些经年累月烙印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及疼痛,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外、公’吗?
  炎育陵现在是连‘妈咪’都叫不出口。
  过去两年,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疼爱。韩封的严厉与关心、路卡的宠腻和纵容,牵涉到自己的任何事,两人必会把自己的好处放在第一位,生活上细微如相约吃顿饭,也会确认自己没有其他要事,可以不用赶时间、安心地吃,餐厅的选择即使没有问过,也一定可以点得到自己爱吃的料理。
  而现在面对的三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炎育陵可以百分百断定外婆及大舅压根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至于母亲,他不奢望母亲会记得。
  为什么要这么虚假?
  如果要忏悔,如果要补偿,请你们向我道歉!
  炎育陵收紧十指,站起身,嗓子沙哑,“我要上香。”
  “来,妈咪带你去。”叶雅跟着站起,微笑着拉住儿子手腕,把儿子带到安置父亲灵牌的房间。
  叶雅点燃六枝香,一半递给儿子,一半自己握着,和儿子并肩面对着灵牌。
  “爸爸,育陵来看您了,他心里还是有您呢。”叶雅微微鞠躬。
  炎育陵趁机不屑地瞪向灵牌,心道:“我心里当然有你,你的叱喝、你的手掌、你的藤条、你的棍子!”
  “爸爸,既然育陵在这里,我就向您说一声吧。”叶雅直起身,把香插入香炉,诚恳地接道:“您遗嘱上留了四分之一的财产给我,那实在太多了,我会把一半给育陵,我知道您始终无法接受他,但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亏欠他太多,我……我必须补偿。”叶雅说到最后即泪水盈眶。
  炎育陵一愣,头上似乎亮起一盏灯,照出了真相。
  外公继承上一代的金饰家族企业,因个人兴趣从军,退休后仍是企业中的大股东之一,金价近几年升得夸张,外公的遗产有多庞大是可想而知。外公膝下虽只有三个亲生子女,却还有不少于五个过契的干儿女,而且炎育陵没记错的话,身为长兄的外公有九个亲弟妹。
  炎育陵大致算出外公的遗产会分给至少二十人,母亲拿四分之一,给自己一半,剩下的大概有一半是弟弟的,也就是说,自己得到的遗产竟然是家族中最多的。
  太可笑了。
  炎育陵好想放声大笑。
  你在笑吗?炎育陵望着外公的灵牌,脸上快速闪过一抹冷笑。
  叶雅待儿子把手上的香也□香炉,便伸出双手握住儿子宽大的右手掌。儿子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不愧是双音乐家的手。
  “妈咪会请你二舅处理遗产的事,这笔钱足够你轻松过活,工作要是太辛苦,随时可以休息。”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炎育陵抽出手,母亲立即怔了怔,抬眼哀怨地看着自己。
  “育陵,你不能原谅妈咪吗?”
  炎育陵沉吟了一会儿,坚定地看着母亲美丽之极的剔透双眸:“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得到我的原谅?”
  叶雅愕然,眼神飘移地支吾其词,“妈咪……妈咪没有……没有给你继续升学……让你这么年轻……就出外打拼……”
  “就这样?”
  “育陵,过去的事……”
  “你会提‘过去的事’,就表示你也没有忘记,那我问你,你觉得我能忘吗?”炎育陵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
  “育陵,妈咪……对不起你……”叶雅泪流满面,双腿有些站不稳。
  终于有人向自己说对不起了。但炎育陵还有未达成的目的。
  “虐待我的人是你,为什么要诬赖爸爸?”炎育陵需要母亲镇定地回答自己,于是便扶住母亲的腰,免得母亲哭倒在地。
  不出所料,母亲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为什么要提你爸爸?没有人诬赖他!要不是他一把年纪还庸庸碌碌,赚没几个钱,外人也不会猜测你离家出走都是因为他!还有……你说什么虐待?妈咪只是对你严格了些!你怎么会这么想?”
  炎育陵闭上眼,胸口因母亲的话而点燃了一团旺盛火焰。
  可是他决定忍。
  只有自己看得见这家人的丑陋,没有意义。
  “原来如此。”炎育陵轻叹,语带感慨地道:“真是人言可畏。”
  叶雅霎时又有了能得到儿子宽恕的希望,双手抚上了儿子双颊,儿子脸庞坚毅的轮廓,看不见以往面对自己时总会有的胆怯和紧张。
  “育陵,妈咪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妈咪有时是打得太重,可也没给你留什么伤,你看看你,过得多好?琴弹得好,又会创作,是妈咪把你教得好。”
  炎育陵在心里冷笑连连。若现在是绝情的绝佳时机,他会告诉母亲,叶家没有一个有音乐天分的人,我的天分,大概是来自那个你痛恨的男人,怎么样?你想不想重温被那人施虐的过去?
  叶雅发现儿子态度还是冷漠,心想来日方长,相信儿子有一天会重新接受自己,便暂不执著,牵着儿子回到客厅。
  “哇!果然是炎育陵本人诶!”
  客厅多了一个人,炎育陵有些印象,那是大舅的长子、自己的大表哥,叶崇杰。
  叶崇杰体格颀长高瘦,两三步就跨到炎育陵跟前,主动伸出手拿起炎育陵的手相握。
  “我本来还不敢相信那个偶像明星是我表弟,有时间做个访问吗?这是我的名片。”叶崇杰松开手,快速地掏出衬衫口袋的名片夹,递给炎育陵自己的名片,“我目前是电视台综艺组的制作人之一,负责一个国内收视率最高的娱乐新闻节目,你是本地人,一定要上本土节目!你说对不对?”
  炎育陵勉强牵起嘴角微笑,暗忖表哥才二十五岁就当制作人,靠实力也不可能爬那么快。
  “崇杰,怎么一见面就谈工作?”叶雅不悦地瞪了侄子一眼。
  “他只待两星期,有什么事当然得早点说,维生,你也顺便告诉他你的事吧。”
  外婆一发话,炎育陵又不自禁抽了口凉气。
  叶维生微笑点头,抬起头看着炎育陵道:“你虽然在国外,不过应该知道我们国家大选期就快到了,舅舅会参选议员,既然你回来,能不能拨点时间和舅舅出席一些活动?有你站台,舅舅可以得到年轻一辈的支持。其实舅舅明天有个杂志个人专访,已经打算要他们在我们聚餐前在家里采访,我会请秘书给你准备访问内容和相应的回答,你有电邮地址吗?一会儿就传送资料给你。”
  炎育陵眼睛睁得发痛,好在有墨镜掩饰。
  什么东西?这什么情况?演戏吗?在演八点档肥皂剧吗?
  成名了所以可以利用,得到巨额遗产了所以不能把关系弄僵。这就是自己的家人,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这般的低级!丑陋!
  好想吐。
  炎育陵抬手捂住嘴巴,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怎么了?不舒服?”叶雅焦急地把手轻搭在儿子背上。
  “昨晚喝了酒,宿醉……我还是……回酒店休息……”炎育陵说着便掉头要走,表哥却挡住了自己。
  “不舒服就在这里休息好啦!”叶崇杰抓住炎育陵右肩。
  “这里我睡不惯……”炎育陵担心会再被拦,看见表哥口袋里有只笔,就自顾自拔出笔,将表哥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拉到面前,在表哥手背上书写,“这是我的电话,我的电邮,明天什么时间要到这里,简讯让我知道。”
  “那我送你回酒店。”叶维生站起身,拿了车钥匙便率先出门。
  你们哪一个可不可以先问人意见啊……
  炎育陵头一阵痛,想拒绝,母亲却主动勾着自己臂膀步上车。
  “妈咪也送你。”母亲温和地笑。
  “我的助理在守卫亭等我,送到那里就可以了。”炎育陵觉得自己不可能走得出屋,除非当下翻脸,只好安分地上车。他还必须谎称回酒店前得随助理去处理一些工作事宜,舅舅才没有坚持要送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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