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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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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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闭上眼,将藤蔓缠在身上,没受伤的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这是阿叶告诉他的方法,也不知是真管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过了片刻,长安似乎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他睁开眼睛,微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和胸口,继续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去,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再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潭水。
  
  随后,细密的雨打了下来。
  
  近海的地方比内陆的冬天好过得多,可毕竟还是天冷,冰冷的雨丝细密地落了下来,里面好像夹杂着冰一样,打在皮肤上,人不一会就冻得没了知觉。
  
  长安没理会,他就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整整吊在山崖上一宿,直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开,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的手才第一次扒住那崖顶的石头。
  
  长安一身的青紫伤口,连下巴尖上都蹭破了一块皮,他几乎吃不住力气,努力了三四次,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手腕上刮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几乎是在双腿着地的刹那,他就倒在地上动不了了,连解下藤蔓的力气都不剩了。
  他卷着成年人手腕那样粗的藤,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躺在柔软的泥泞上,一股微微发腥的泥土的气息涌进他将要失灵的嗅觉里。
  
  长安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简直一闭眼就能睡死过去。
  
  可是他没有闭眼。
  
  在这里闭上眼是什么后果,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长安缓缓地调动着自己的呼吸,十次吐息以后,他抽出腰间的小刀,顺着藤的脉络将它们一点一点地从自己身上割了下来,然后手脚同时用力,摇摇晃晃地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时,脚下就一软,他又跌了回去。
  
  “我可真像条死狗啊。”长安颇为自嘲地想道,他没受伤的手撑在地上,另一只蜷缩在身侧,只有手肘吃得住力,手腕落地的时候又窝了一下,钻心的疼,然而此时,疼痛反而是好的,叫他不至于麻木。
  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任是谁看到他这个样子,都会觉得他已经没力气了。
  
  然而人怎么会没力气呢?长安始终是这样想的,哪怕是他落到这样凄惨的地步——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是落到了绝境,依然觉得……只要不当即就伸腿死了,他总是能挤出足够的力气来的。
  
  长安不知跪在地上多久,才重新咬紧了牙,这使得他两颊都绷紧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露出在皮肉表面上。
  “他娘的,”当他气喘吁吁地重新站起来时,心里愤怒地想道,“就是剩一口气,我也非宰了那阴阳怪气的东西不可,不然死都闭不上眼。”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以至于片刻后,长安都被自己气笑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找个躲雨的地方,把身上的伤病好好处理一下,然后等着自己那边的人来救,卡佐应该会平安回去,有他通风报讯,华沂好歹应该知道自己的大致踪迹。
  可他依然还是做不到,哪怕一千个一万个不对,也抵挡不住他眼下想拿荆楚的脖子磨刀的欲/望,长安觉得因为这样的脾气,他从小到大仿佛就没做过一件别人眼里正确的事。
  
  长安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头眨了眨眼,一颗雨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低落下来,就好像落了一颗眼泪似的,不偏不倚地滴到了他已经没有知觉提不起一点力气的右手腕上。
  然而片刻后,他便面无表情地提刀就走,脸色冷漠地仿佛那伤了的右腕压根就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且说那随军的布冬之子茗朱,这还能称得上是一个年轻人的男人跟在华沂身边,始终是不动声色,口不多言,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几乎将前因后果都给弄清楚了。
  若是平时,以华沂思虑之细致,肯定会因为卡佐的缘故,将他的仇人布冬之子与路达一路留下,只是华沂表面上镇定如常,其实早已经心乱如麻,外加茗朱一直做小伏低,跟在他身边如同一个透明人,华沂竟然真就将他给忘了。
  
  茗朱兴奋地连觉也睡不成了——他没有等到远在内城镇守的老父布冬的回信,踌躇满志地混在一群磨刀霍霍准备杀敌的兄弟们中间,准备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干掉卡佐。他不但想要干掉卡佐,还想要让他死得痛苦之至。
  半夜,他披衣而起,手下的奴隶挑开了临时的帐子,将他的工布朵让了进来。
  
  茗朱眼眉一挑,问道:“怎么?”
  他的工布朵笑道:“你该是料到了,路达骗过关守,跑了出来,应该是正往这边来。”
  
  “骗?”茗朱倏地一笑,缓缓地说道,“我叫人故意放水将他放出来的,还有那外使给他塞的东西,当别人都是瞎子么?若不是我替他遮掩,哪有这样容易过关?”
  他的工布朵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啊……与你父亲真是一脉相承,老谋深算。只是……你不怕这些小动作落到王的眼里?”
  
  “你没瞧见王已经快不分东南西北了么?”茗朱道,“自从看见那外使传来的纸条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我怀疑是城主出事了。”
  
  他的工布朵吃了一惊,微一转念,便有些担忧地问道:“你可确定了?那位城主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他这一去失了踪迹,还落入敌手,难道我们碰上个硬钉子?若是此时我们有动作,影响了大局如何是好?”
  
  茗朱与他的工布朵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可是总觉得他的脑子有点不清楚,说话办事都没什么条理。
  但他还是不愿意伤了彼此的颜面,因而耐心地解释道:“那倒没什么,根据当年传过来的消息,他们占地不过是那边山谷加上山阳一带的林子,能有多少人,你自己估算也估算得出,我们又是多少人?何况我听说那位首领本人便是亚兽,从而也偏信亚兽,难道比得上我们这支全是兽人的队伍?世上像海珠城主一般的亚兽能有几个?小节而已,不伤大局,你实在是多虑啦。”
  
  茗朱的工布朵听了,略微放下一点心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外面远远近近的闷雷声,他总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样。
  
  而第二日晚上,就在距离那传说中主帐所在地越来越近,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的时候,路达悄无声息地在茗朱的故意放水下,赶上了他们,并且潜入了茗朱的帐子,两人合计一番后,路达乔装而出。
  
  转过身的时候,路达眼底一片冰冷——茗朱把他当傻子,想利用自己去对付卡佐和自己队伍中黑鹰的残余势力,那么正好将计就计……他要为阿姝和自己报仇。
  
  华沂这一宿,却是夜不能寐,好容易到了半夜睡着了,又不知做了什么梦将他惊醒过来,他猛地坐起来,脖子上一松,一声轻微的落地声响起。
  华沂低下头,却发现当年长安送给他的、被他一直穿着线挂在脖子上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线,圆润的珠子滴滴答答地滚到了地上。
  
  华沂心口一凉,盯着那颗珠子,几乎连气也要喘不过来了。
  
  随后,他忽然穿上衣服,也不去管断了的线,只是捡起珠子贴着心口放好,大步走出去,惊动了门口的侍卫。
  
  华沂面沉似水地吩咐道:“把人都叫起来,我给一炷香的时间,到我这里集合,连夜赶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侍卫呆了一下,迅速领命去传令。
  华沂将手按在心口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和路达一样的动作……仿佛是那些挂在心口上的东西,就能让人感觉到来自自己软弱的心的力量一样。
  



91、卷五

  华沂在原地转了两步;随即招来了另外一个侍卫,下了第二个命令:“从现在起,擅自来营地的人全部就地正法;不管是谁。抗命的以背叛论处;在外不比以往;叫那些没规没矩的东西都给我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他为人从来八面玲珑;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侍卫被他带着冰碴的话音吓得一哆嗦;闻言立刻转身便走。
  
  正是夜凉如水。
  
  且说那路达与茗朱;两人日日暗中接洽,各怀鬼胎;茗朱并不坦诚地将其具体计划透出,路达也并不把自己藏身之处坦诚。这日才送走了路达,茗朱便听见了华沂的两道命令,顿时措手不及了一番。
  他站起来,在帐内里里外外地足足转了三圈,热着的脑袋才慢慢冷却下来。
  
  茗朱这长老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谈不上有什么功劳,更不用说资历,不过是华沂为了打压黑鹰安抚布冬才将他调上来的,自己心知肚明这一点,又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因此在华沂面前从来都是默默无闻,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竟是没想到华沂忽然来了这样一手……若是路达被人发现了,将自己也咬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王会怎么想?
  
  茗朱想趁乱铲平卡佐的势力,却并不想惊动华沂。
  
  “叫人盯紧了路达,一定要保他离开,若是不行,那便就地杀了他,别让他在王面前乱说话。”茗朱搓了搓手,心中忖道,眼下兵荒马乱,若是路达死在他眼皮底下,即使王有心追查,也不会不顾大局,等打完这场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痕迹也早被湮灭磨平了,全然不足为虑。
  茗朱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又充满自信起来,甚至脑子转得飞快地想道——死人反正不会说话,这件事若是摆弄得当,说不定还能嫁祸给黑鹰那些野蛮人,一箭双雕,慌什么?
  
  比起茗朱这边自欺欺人一般呃志在必得,路达却在感觉气氛不对劲的下一刻,便立即想到了华沂与茗朱二人可能的意图,当下心里一紧。
  说来也奇怪,他活了小二十年,从未觉得自己是那种心思灵动通透的机敏人物,此时却觉得自己仿佛开了窍一样,一切都一目了然起来。
  他与茗朱相互利用相互提防,知道此人关键时候肯定是要在他身后捅刀子的,因此眼见送他出来的那人听了什么传话脸色一变后,路达就立刻当机立断,在路上趁那人不注意,用力在对方胸口上戳了一肘子,随后双手做爪,在对方弯腰的瞬间便扭下了他的膀子,提着自己的尖刀便飞身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这样大的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华沂虽然是心烦意乱,可脑子并没乱,早在人出发之前,他便留了个心眼,将每个人都编成大组,大组内又分了小组,每一组不过四五个人,有专人统领,权责分明,全都记录在册,具体到每个人,什么时间该在什么位置,几时巡夜几时休息,都严格限定了,一来方便调度,二来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把荆楚那些无孔不入的小虫子排出去。
  而之后的两道命令更叫所有人的神经都绷成了一线,路达在这个时候出现,理所当然地让当值守卫反射一般地追逐起来。
  
  这对于华沂而言,只是个小插曲,他们露营的地方旷野千里,一览无余,没有一个四五个精英武士出去逮不住一个人的道理,华沂闻言没说什么,陆泉甚至怀疑“那人有些像路达”这句话,他都没往心里去。
  他纵然曾经心有天下,此刻恐怕胸中也只装得下两个人,一个踩着他的肝胆,一个牵着他的心肠。
  
  一行人便这样在夜色中出发了。
  
  早在他们出发之前,在黄昏未尽的时候,荆楚便抱着他的小嵋坐在自己的帐中,桌案上摆着几个小木棍,幼儿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抓,都被荆楚攥住小手给压了下来,男人将最后一根小木棍拨到一边。
  他那一直沉默得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一边的工布朵渊松开口道:“是今夜?”
  
  荆楚眼皮也没抬地说道:“□不离十,华沂马不停蹄地从王城赶到关外,因着我那一封纸条,恐怕连屁股也没坐热,就寝食难安地出了关往这边过来了,以兽人的脚程,差不多今夜也该到我们的地盘上了。”
  渊松笑道:“想必首领已经准备好招待他们的东西了。”
  
  荆楚一哂道:“我的弟弟有些小聪明,他必定自以为十分了解我,觉得我这人孤傲自诩,又故意用他的城主刺激他,肯定是想激他一战……可我这回偏偏要叫他自作多情。渊松啊,你得知道,当年在我手里像只老鼠一样逃出升天的是他,迫切地想和我决一死战的人也是他,不是我,叫我们的人准备好,咱们入夜出发,叫他扑个空。”
  
  渊松眼睛一亮,然而还没等他说话,荆楚便忽然端起小嵋的脸,与那无知幼童大眼瞪小眼片刻,继续道:“咱们尽人事知天命吧,明天的事,谁说得好呢?只是我若是败了,真是不愿意让我的小嵋落到他那软弱又充满仇恨的四叔手里啊,是不是小宝贝?”
  
  小嵋懵懂地看着他。
  荆楚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将孩子交给奴隶,背着手对渊松道:“且先不急,在走之前,咱们还得先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正在狼狈逃窜。
  此处旷野一片,不容易躲,也不容易藏,好在路达每日鬼鬼祟祟地出入,对地形还有几分熟悉,可是饶是这样,四五个兽人包抄也快要逮住他了。
  路达用一块兽皮蒙住脸,一开始心里虽然充满愤恨,却始终过不去那道坎,不愿意对昔日的同僚朋友动手,就好比打架容易杀人难一样,因此只是一味地跑。可是很快,单是跑就不行了。
  路达被逼到这步田地,抬头一望,只觉那旷野真是天高地阔,自己却殊无退路,满心愤恨与不平刹那间暴涨,几乎要淹没了他,路达终于大吼一声,转身抽出他那曾经被长安暗地里担忧“孤注一掷”的尖刀,转向了他的朋友。
  
  他终其一生都在背叛,背叛自己的父亲、背叛自己的愿望、背叛自己的城邦、继而背叛自己的心意,乃至于到如今,他有种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错觉,仿佛无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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