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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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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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那妖怪被他说得烦恼尽去,阴郁之色霎时淡了七八分,直说:“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之后就一直在担心闭口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 

                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个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 
                
            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后一程,有没有一瞬间,动过嗔怪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么重,定然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那呆子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又猛地一缩。常洪嘉半天才挤出一个笑来:“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闭口禅才是正经。” 

                
            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么,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证过了的!”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摸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摸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验证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 

                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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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看那身旁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去,数丈之后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魏晴岚迎风立着,松松攥着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那呆子扶着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连着倒吸了几口凉气,抓紧了那妖怪的袖角。 

                
            魏晴岚以为他畏惧,这一次,并没有抽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便到了数千里之外。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着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着,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那呆子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什么旧事,不由退回几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少声:“常洪嘉?常洪嘉?”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后,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呆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经荡然无存。乍看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后,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着洞顶山石凹凸缝隙,一寸一寸仔细摸着,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用传音术对常洪嘉叮嘱了一番:“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后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在光中,那笑意也融在光里。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沉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么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着四弘誓愿,发着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37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沉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 
                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得什么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得什么呢?独自一人活了这么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着,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么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么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么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着。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着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么……活了这么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么,像决堤一般像消散着,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么……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故人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后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着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着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于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后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着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着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妖怪终于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直面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此处,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精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么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着,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佛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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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如果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是你弄错了。”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你说我能尘缘尽断,大彻大悟,还说我能不滞于物,自由来去,和尚,我还是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 
                “后来知道错了,还是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着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是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 
                
            “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着他,分出神识,化成许多小蛇,各种脾气,装模作样,围着他打转,一边请他回来,一边劝他不要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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