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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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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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完,缓缓换了口气,恭敬叩首下去,道:“陛下起自危难,匡扶社稷,功在千秋,德传万世。定当比肩唐尧虞舜、汉武太宗,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以生为大唐子民为幸。“
  
  皇帝凝目伏在地上的兄长,他已经同自己开诚布公,愿意做装点盛世的祭器,自己为何要拒绝?只是没有这么便宜,即便要交换,也该由他来开出价码,皇帝道:“太上皇入葬桥陵,当有皇后陪葬,太庙神主,也不能孤零无伴,大哥知道该怎么做。”李成器腹内狠狠一痉挛,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皇帝将他的痛楚收入眼底,淡淡一笑,且看他夸下海口后,又愿意为这盛世牺牲几分。
  
  皇帝原本以为李成器会犹豫片刻,却不料李成器随即一字一顿道:“陛下之母昭成皇太后,理当入享太庙,相伴太上皇左右。臣今日当上表奏请此事。”
  
  他如此决断,皇帝倒不如何意外,他垂下首来,望见足边那一缕未曾烧完的灰烬,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父兄与他最后的道别了。他转过身去,淡淡道:“薛崇简抗旨入京,不能不罚,待他伤愈后,贬为袁州别驾。大哥在岐州待了两年,该换换地方了,到袁州做刺史去吧!”
  
  李成器重重三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臣会为陛下画完花萼相辉楼上的壁画再走。”
  
  皇帝淡淡一哂,就是这样了,花萼相辉,留下数幅图画,数篇文章,为天下人、后世人,编造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好谎言,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盛世,是多么地完满。他拂拂袖子,冷然道:“去吧!”
  




102

102、尾声、愿作鸳鸯不羡仙 。。。 
 
 
  薛崇简再醒来时正是深夜,他稍稍睁眼,便觉光线刺目难忍,只得再闭上眼睛,低低呻吟一声,那声音也嘶哑得有几分陌生。李成器悲喜交集,忙将屏风掩上一半,隔绝了床榻之外的明亮灯光,他轻轻握住薛崇简的手,哽咽道:“花奴,你吓死表哥了。”
  
  薛崇简听到他的声音,努力睁开酸痛的双眼,一点微光跳入他的眼眸,他隔着李成器憔悴的面容,看到在他身后床帏上,悬挂着一颗镂花金熏香球,如同东方亘古不变的明星,静静地临照人间。他心中一片朦胧,这星光与他前世的记忆衔接如此完满,那些珠围翠绕、含笑春风的前尘旧事,在这星光的照耀之下,都从尘封中破土成芽,迅速渲染成一片夭桃秾李的春光。他几乎就要以为,普救寺的潺潺水声,只是他昨夜凌乱的梦魇。他从梦中醒来,有表哥轻轻勾起他的手指,有云母屏风为他们描绘出高唐湘江的迷离天地,有多情妩媚的香球,用静息的香气无声地倾诉他们的誓言。
  
  可是身后的剧痛逐渐清晰起来,他也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刺目的白衣。不过三年,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一一离去,转眼间他们都成了孤伶孑然之身,再无长辈可以庇护他们的任性,再无悠远天地可供他们纵马驰骋。无父母者曰孤,他在蒲州三年,终于将这个字的可怕体会的明明白白,人皆怕死,未必是怕死时那一刻的疼痛,所惧者不过是死后与亲人远隔的思念与孤独。
  
  薛崇简只觉被自己奋力压制三年的悲怆、恐惧、凄凉、委屈、渴望,骤然化做一股酸热涌上眼眶,受杖时一直干涸胀痛的双目,终于渐渐湿润了起来。这是他与表哥的天地,他又可以用纯稚如婴儿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恋与疼痛了。薛崇简双手搂住李成器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毫不掩饰地痛哭出声。李成器俯身下去,用挂着热泪的面颊轻轻蹭着薛崇简的后颈,他们皆知道对方此刻心中所想:这世上只有他了。
  
  薛崇简在李成器怀中哭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整个人松弛着瘫软了下来。汗水与他们交融的泪水,将他的身躯沐浴得洁净轻盈,那舒适的疲惫,如同沉浸在温暖的汤池中。他知道自己被烧成灰烬的筋骨血肉,重又聚拢一处,他从泥犁之中夺回了自己的魂魄,再世为人。
  
  他迷蒙着双眼打量李成器道:“我睡了几日?”李成器道:“两日。”似是怕后面的话会刺痛他,李成器除了靴子,和衣躺在他身边,轻轻将薛崇简搂入怀中,才低声道:“我已派了长史去蒲州接回阿兰的灵柩,等你能起身时,再亲自主持下葬。”薛崇简听到那个名字,仍是疼的浑身一颤,下意识往李成器身上贴了贴,道:“他如何肯放过我?”
  
  李成器沉吟一刻,终是将那封遗诏与昭成太后附葬太庙之事一一告诉他,又告诉他两人同去袁州的喜讯,他只觉不该再隐瞒什么,他们的性命早系在了一处,无论悲伤与欢喜,皆可共同承担,如同两个孩童之间的亲昵无间,又似是对着神佛神明般的虔诚坦荡。
  
  薛崇简却是咬牙切齿,怒道:“这无耻小人!”李成器道:“我想,我娘在天有灵,也会要我救你。”薛崇简顾不得伤处疼痛,忽然将身子用力钻入他怀中,恨不得将这一身血肉与他融在一处。只有这样无任何缝隙的拥抱,方让他觉得安稳踏实。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不孝之子,都因为怯懦,负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恩德,他们只有拥抱着,才有力气共同对抗整个天地的炎凉。
  
  薛崇简清醒之后,李成器便又恢复了早起随班入朝、午后为花萼相辉楼作画的日子。国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丧期一满,外刺的亲王么们便当离京,十日内要画完那面巨幅图画,时间也甚紧迫。他散朝后一画便是三个时辰,回府时已到薄暮时分。
  
  李成器骑在马上,追着西天如火的晚霞,心中甚是轻松欢悦,想到花奴在家中等他,连腰腿上的酸疼,都带着几分疲惫的惬意。他路过西市时,正逢将要收市的时刻,摊主游人皆匆匆赶路,他的马匹陷入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焦躁却又安稳的人流。他只觉连牛马的嘶鸣喘息之声,听去都是那般的温情,他放下一天的劳碌,要赶回家与思念之人团聚,他终也能品味尘世中凡夫俗子的温情了。
  
  他回到府中,直奔薛崇简寝阁,见一个婢女捧着药盏愁眉苦脸站在门外,诧异道:“怎么了?”那婢女跪下道:“薛郎君不肯服药上药,太医来了也不许人家进屋,奴婢们服侍不周,请殿下降罪。”李成器稍稍一怔,接过药盏道:“交给我就是,你们去吧。”
  
  他进屋时,薛崇简想是已经听到声音,翻过身来侧卧,手臂支撑起头颈,望着他微微含笑。他身上只着冰绡纨素中衣,也不知是内里莹润的肉色透出,还是外间温暖的灯火投射,那薄薄丝绸便化作一片旖旎的云霞。这云蒸霞蔚的华彩中,横卧着个玉山一般的人儿,轻佻的风流与缠绵的情意交融一处,顺着他含笑的嘴角,他弯曲的手臂,他薄薄的衣角流淌下来。李成器一个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万春花齐放,听到了三千迦陵鸣唱,自己竟是一脚踏进了蓬莱仙境。
  
  他在进屋时板起了面孔,此时心跳却不可遏制的快起来,紧抿着嘴唇克制笑意,径直走到薛崇简身边,小心地褪下他的裤子,见伤处虽已结痂,皮肉仍是青紫斑驳,原先破皮之处尚在高肿。本是想责备他两句的,见到这伤痕时不觉心疼得连呼吸都软了,只能嗔怪地说一声:“怎么不吃药?屁股不疼了?”
  
  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现在不良于行,你要丢下我也方便些,索性让它疼着,免得下了床烦你。”李成器见自己一日未归,他便是如此娇痴依恋模样,心中爱怜与歉疚糅杂,如含了一颗梅子般酸甜喜人。他除下靴子,坐上床来捏着膝头轻轻嘶了一声。薛崇简诧异道:“你怎么了?”李成器笑道:“我站了两个时辰画马头,又跪了一个时辰画四蹄,膝头痛得紧。” 连他也有些诧异,自己往日是从不喊痛的人,为何在花奴面前,便不自觉得生出这般孩童心性,这一点点的痛楚,也愿意拿出来换取他的疼惜。
  
  薛崇简将信将疑,道:“画院的人都死绝了?要你去充这杂役?”李成器笑道:“不成啊,陛下修花萼相辉楼,指名那面墙要我来画。”薛崇简等了李成器一日,原本心中有怨气,此时想到他伏地作画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疼,虽是哼道:“你愿意献殷勤,活该腿疼。”却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膝头上按揉。
  
  李成器脱去公服,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盒,笑道:“这不能丢了,回头得供起来。”薛崇简从他怀中探出头来,道:“什么宝贝?”李成器笑道:“陛下从终南山道士那里求的仙丹方子,据说服了可百病不侵,长生不老。陛下说‘朕每思服药而求羽翼,何如骨肉兄弟天生之羽翼乎。虞舜至圣,舍傲象之愆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此为帝王之轨则,于今数千载,天下归善焉,朕未尝不废寝忘食钦叹者也。顷因余暇,妙选仙经,得此神效方,古老云:服之必验。今分此药,愿与兄弟等同享长龄,永无限极’……”
  
  他将皇帝的赐书背诵一遍,薛崇简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他大笑中震动伤处,又攒眉拧舌捂着屁股直叫“哎呦”,他好容易换过气来,笑道“他这个岁数,就得了怕死的毛病么?也不看看祖龙是个什么下场。”他拿过那金盒打开,取出内里一丸黑乎乎的丹药,顺手丢进唾盂中,笑道:“你别吃了,没的污了嘴。”李成器并不阻拦,他重隔三载再看到薛崇简的笑容,只觉那一扬眉、一眨眼间,自己的身子便真如登仙一般轻盈喜乐,世上可有比这更灵验的仙丹么?他笑道:“我不吃,便真是仙丹我也不吃。”俯身在薛崇简面上轻轻一吻,道:“有花奴,我不愿成仙。”
  
  睿宗丧满之后,李成器转迁袁州刺史,薛崇简转迁袁州别驾。薛崇简尚不能骑马,李成器便陪他坐车,逶迤的车马缓缓行到了这座陌生的江南古城,当天跳入眼帘的是缕缕云雾中的万顷翠竹,脉脉烟霞散入连绵山峦,绿树城郭为他们展开一幅苍翠古画图。车入城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竟像是窗外浮着淡淡云影,随手就能牵过一缕来。
  
  薛崇简伏在车窗上有些发怔,他原本觉得,只要有表哥在身旁,皇帝将他打发到何处烟瘴之地都无妨。他在经历过三年的山愁水惨之后,蓦然被这浩荡清明的景色震惊,只觉实在不像背井离乡之人的迁客逐臣,可以拥有的美好。
  
  袁州古称宜春,因城中有美泉,夏冷冬暖,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而得名。李成器与薛崇简的官舍毗邻,他们所挂的刺史别驾皆是虚衔,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他们终于能够放下烦冗,有大半的时间沉溺进这青山绿水之中。袁州四围皆山,以仰山风光最佳,山壁光滑峭立,月明之夜整座山峦都似在发着淡淡清光,如一颗巨大明珠浮于天河之中。
  
  此地茶花、毛竹极盛,薛崇简与李成器还是次年春天,才被此地的山茶震惊,他们在长安见过牡丹,虽然花开极为富丽,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丛丛各自矜贵地傲然独放。而此地的山茶却是如火如荼开遍山野,任凭樵夫桑女采折。
  
  每日似乎都在研究吃些,袁州富足的物产能让这话题历久弥新。遗憾的是江南不食羊肉与酪,李成器专程为此上表皇帝,于是常常有新鲜的羊肉和羊乳从长安千里迢迢送来。李成器明白,他需要有些求田问舍的表示,来让皇帝放心。而事实上皇帝从未放心,他偶然听说,自己某日拿起一本乐谱扇凉,皇帝知道后大喜,道天子兄长自当耽于富贵声乐。李成器听到这传闻后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的快乐是不同的,注定此生无法相互理解。
  
  袁州除了新鲜野味与竹笋,此地米岭上更产一种奇异的红米,米粒细长,晶莹不透,微呈红色,但煮熟之后颜色加深,如一颗颗细碎玛瑙堆了满碗。薛崇简某日突然得了主意,此地既有好水好米,何不用来酿酒?李成器当即赞许,两人从坊间请了师傅教导,又从书中所载的方子研习了几日,在仰山下建了两件竹屋,专做酿酒之用。酒浆如蔷薇中,又如胭脂泪,一滴一滴地渗出。李成器与薛崇简爱极了那颜色,有时抱膝对坐,一望便是一个午后,他们终于不再吝惜时间,不再畏惧离别,连天地都在这香甜中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琎到了满地乱跑的年纪,酒坊也成了他玩耍之所,他常常蹲在木桶下,用舌头去接那一滴滴坠落的酒浆。为了他的口味,李成器与薛崇简在后来的方子中,又加了枣子、杨梅等物,酿出七八种酸甜清淡的口味来。他未曾想到,李琎在这山野中染上的癖好,竟成为他一生的快乐与排遣,让他得以在刀丛剑林的皇城中,眯起一双清凉又迷离的醉眼,大隐于朝。
  
  李琎生得异常俊美可爱,在这化外之地并无尊卑礼仪约束,他一凭心性成长,活泼好动得有时令李成器头痛。李琎与薛崇简最为相投,比跟李成器还要亲昵些,他知道自己有个小名也叫花奴后,便不许家中人再喊他大郎。他最快乐的事,便是坐在表叔的马上,让他带自己进山打猎,府中镇日山猫兔子乱跑。
  
  晚间他们在山下点起篝火,李成器击鼓,薛崇简教李琎跳胡旋,火山架烤的羊肉鹿肉争先恐后地吱吱作响。李成器带着宠溺与羡慕看着儿子,再想起自己的幼年,只觉得恍惚如梦。也许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孩子便该避过他们经历的苦难,他的生命如同刚刚冒尖的嫩竹,全是鲜亮的光彩。
  
  这绵绵青山,潺潺绿水,茂林修竹,杂花生树,原是他们幼年对长安的怀想。想不到此生的夙愿,竟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中实现,也不知上天于他们是偏爱还是戏弄。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至李琎七岁,开元七年,因早年的功臣大多逝去,政局渐渐安定,皇帝为彰显友悌之情,将外刺的诸王一一召回。他们离去时,薛崇简只能送至宜春台上,李琎回头望着绣峦堆玉、层城高台上那个衣袂当风的身影,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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