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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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止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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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肥缺一个都摊不上,日久就养成一种乖僻的性情,对名下的小太监极为严苛,动辄打骂,稍有不顺心,连饭也不给吃了。新进宫的小太监只是服侍师傅,文顺刚去时吃了不少苦头,身上连棍伤带瘀青,整整一年多都没断过,同去的大多撑不住,有天早上起床,竟看见屋里有人吊死在房梁上。文顺忍气吞声熬了下来。广元殿的人原本就少,死了一个,徐太监也怕再没人来伺候,便放松了些。
  文顺却晓得徐太监不是泛泛之辈。有天四更,他无意中扒着窗棂子瞧见徐太监在院当中练功夫,一路掌法下来,带起的风卷着墙外的银杏树哗哗啦啦掉了半院子树叶,从此便留了个心眼。徐太监不仅攻招式,还修内法,文顺壮着胆子跪在徐太监面前求他教自己学武,原以为必是劈头盖脸一顿嘴巴子,不想徐太监没怎么犹豫就收了他。徐太监六十多岁,平日不得人心,也害怕自己死了身后没个传人,文顺这一求,竟是像模像样开馆授起徒来,一并把那些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要诀教了他,文顺服侍徐太监也更加勤勉,拿师傅当主子般伺候得周到万全。十八岁那年,大皇子宫里忽然派人来把他要了去,他便离了广元殿。
  大皇子并没留下文顺,而是把他当成个玩意儿,送给了同母所出的妹妹春宁。春宁十三岁,不知从哪儿学了几下拳脚,得了空就缠着文顺陪她练功夫,被她母亲端妃知道了,骂她“女儿家一点不懂得矜持礼法,行不端坐不正,迟早惹出是非”,一顿板子把文顺打得半死,斥作杂役太监,春宁却还是常常背着她母亲传召他。
  春宁十六岁时嫁了马侯爵的小公子,亲上做亲——端妃娘家姓马。从此文顺就留在长禧宫,端妃做了太后,他又跟去了延寿宫,只是一直不得上头待见,这杂役就一年连着一年做下了。
  文顺自己蘸着药膏揉了半天,才觉得好些,想起来喜不知怎样,正要出去瞧瞧,在门口和来送衣物的小太监撞了个正着。宫中每季都会按时赏给常服,逢到端午、中秋、除夕等节,
  又外加一套颜色鲜亮的以备庆典。文顺接了衣服,忽然想起春宁出阁那日也正好是端午,大红的绸缎,一层又一层地裹住她小巧的身体,头上的金器足有几斤,许是坠得难受,春宁终于对着镜子哭了出来。她咬着嘴唇去延寿宫给太后磕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木然地看着她母亲鞋底下紫榆木雕了流云万福花样的脚踏,一双五福攒珠的绣鞋从朝服的水纹襟角下露出来,突兀地顶起两颗珠子,活像双眼睛,冲着她冷冰冰地笑,也许她还看了别的,文顺不知道,他并没亲见,像他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进正殿的。她母亲并没安慰她,只是淡淡道:“等你一举得男,才懂得我用心深重呢。”
  


    ☆、未止记…02

  端阳节当日,春宁的仪卫早早地就进了宫。照例还是先拜太后,赵嬷嬷引着她去延寿宫正殿,她绣了牡丹花的绛色缎子鞋踩在新铺的红毯子上,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里,赵嬷嬷从旁扶着她的手,透过丝帕,那手指冰得像握着条冷冻的鱼干。春宁已经不是瘦小的女孩,体态上添了几分成年女人的风韵,那张脸活脱是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倒了个模子,小腹并不明显。她母亲——端仁太后——从她一跨进门便紧盯着她的肚子,见她对孩子的事不甚上心,便叮嘱了许多法子,譬如如何安胎养息,这样那样的食物都要忌讳,又提及马侯爵可好,氏族亲眷各在西京任何职,近年立了什么功绩。春宁只是一一应着,不急不慢,脸上并未露出十分欣喜。说了一会儿,太后便道:“我乏了,你去见皇上吧。”春宁才微微露出点笑容,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她母亲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一尊岿然不动的佛像,受完了信女的朝拜,仍是稳稳地坐着那位子,等着别的善男。十九年,她母亲和她从没亲近过,只因她生得好——生得太好,便是抢了她嫡兄的那一份。她母亲所有的遗憾和失望,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像洪水般变成了对她的恨。她恨她自己的脸。
  她母亲这一生就只是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父亲,另一个是她的嫡兄淳。她以为他们都死了,她便能收回心来,施舍她一点儿垂怜,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又看见了她腹中的胎儿,这微小的无能为力的生命。
  春宁去见永承,走过她已经不太熟悉的园子。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背影,颀长身材,穿着赭黄袍子,外襟上似是绣着精细的龙纹,他像是更长高了些,不过也应该不会再长了。永承已过了弱冠之年。她张了张嘴,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最终唤了声:“湛哥。”
  永承转过身,春宁留意到他脸廓的棱角不知何时硬朗起来,笑起来眼睛弯着,王侯之女必是争先恐后将身嫁予了。他表现出夸张的欣喜,这令她感到满足的愉悦。她走近前去,想要以君臣之礼跪拜,却一把被他拉住了。“宁儿,”永承上下打量她的身段,“没想到连你也长这么大了。”其实她下嫁那年便已经不小,只是再见时竟已怀了身孕,他心里莫名生出点微妙的讶异。
  两人坐在荷花池边上看了一会鱼,春宁忽然道:“湛哥现在还习武么?”永承摇头笑道:“谁敢和朕练?从打你出了阁之后,就再没动过腿脚了。你在马家还好?说到底还是本家亲戚,一定不亏待你。”春宁幽幽地叹了口气
  ,脸上透出点凄凉的苍白:“谁敢亏待我,什么本家亲戚,还不都是天家臣子,每天早请晚请,礼数周到,哪能说是亏待。湛哥也犯不着替我鸣不平,唯独这一件,我不怨母后,我恨她什么也恨不到这上面,她养了我十六年,又把我白送了她娘家,就当还她一命吧,我也没什么好给她的。”
  她说着,鹅黄的帕子捂住了眼睛,肩膀突然大幅地缩起来,弓着腰,整个人像要团在一起似的,抽搐着,矮下去。永承连忙去拉她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机械地扯她的帕子,一下,又一下。
  春宁并没有哭,她喉中发出“呃”的声响,好像勉强咽进了什么庞然大物。永承才明白过来,春宁是有了孕吐——他的妃嫔中并没人怀过他的孩子。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想哭又想笑,道:“都看不出你到底好还是不好。”春宁才笑起来,说:“这不是挺好的?赶着年前生了儿子,母后不知要多高兴呢。”
  春宁一面说着,一面看见旁边的宫女发髻上都插了小巧的钗——应着端阳节的景,用绫罗缝了小粽子,悬在钗头上——笑说:“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几千个这样儿的粽子做起来可不得了。”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忽然道:“端午都祭拜屈大夫,怎么没人祭一祭淳哥?淳哥不也是在水里没的么,跟屈大夫一样,你们都忘了。”
  她说得不轻不重,像是唠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似的平静,听不出半点悲伤和埋怨。永承突然震了一震,愕然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淳哥是因为朕才没的……你这是来指责朕忘恩负义了。”春宁忙不迭地立起身告罪,和永承面面相觑,不知要再说什么才能把这尴尬的话题掩过去。永承刚才带翻了喂鱼的食碗,全都折在池子里,比手掌还大的红的黑的锦鲤哗啦啦地搅着水簇成一堆,张大了嘴吧嗒吧嗒地抢着那点沫子,周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她突然开始厌恶眼前这些人,他们脸上卑微的惊恐几乎令她干呕出来。
  春宁略欠了欠身,扭头顺着原路回去了。这点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任性让她自己都觉着讨厌。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到她嫡兄的死,但她就是要这么刚硬一次。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惯着她的任性,她母亲讨厌她,父亲漠视她,但现在她有了马家的孩子——她母亲一族的孩子。她把她自己整个儿的牺牲了,所以作为补偿,他们也必须忍受一次她的任性。她走得飞快,带着报复得逞后的得意,可皇子淳的死她好像怨不着任何人。
  文顺猜着长公主一定要传召,果然到
  下午便有回事儿的太监带着牌子来宣。四个太监两前两后夹着他带到春宁面前,文顺朝上头跪了安,听见春宁轻轻搁下茶碗,笑道:“这两年你怎么都没变样儿,连顶子也没混上一个。”文顺低声答:“虽是老样子,也是承着长公主的恩典,奴才如今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巴望别的。”春宁道:“你起来说话。你进长禧宫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儿呢,你跟小柳儿陪我从小玩到大,这我都记着。”
  文顺爬起来,左右溜了一眼,春宁早把人都打发出去了,便抬起头笑道:“柳姑姑对奴才倒是真的好,惹了事多亏她护短。”一眼瞧见春宁穿着桃红色滚葱白边纱罩衣,上边绣着梅枝的图样,正从黄花梨木雕花方桌上取茶碗,脸蛋丰腴了不少,虽是笑着,却不知从哪儿透出一股藏不住的悲恸。他也说不上她比在宫里时是好了还是不好,总之她就是这么个人,年纪小还时常耍个性子,懂事之后就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了下去,死灰一样,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春宁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文顺便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方砖的缝隙。
  春宁坐在高榻上仔仔细细把文顺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簇新的青蓝色布袍,系一条皂色腰带,上面只拴了个香囊,再无别的装饰,衣领口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面容倒比几年前自己出宫时更俊俏了,不禁可怜他白生了这么好的人物儿,却挨了刀子,落得一辈子听人使唤的下场。文顺却不晓得她想什么,纹丝不动立了一盏茶的工夫。春宁一面慢慢地吃完了茶,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笑道:“你如今还练剑吗?我以前最爱看你使剑,就总是学不会。”文顺回道:“功夫是师傅传下的,奴才不敢扔了,只是现在不比以前,身边不能留真兵刃,只好拿树棍装样子。”春宁恍然道:“这倒是,我在的时候都保不了你,现在你的日子想必更难过了。”又凄然说:“早上我见着皇上,他和前几年也大不一样,像是跟我疏远了似的……想想也没什么不对,身在其位,慢慢儿的也就变了个人——不是你要变,是全天下的人逼着你变。可我总觉着他连淳哥也忘了。”
  文顺暗自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挑开话岔道:“长公主难得回来,何必提那些事儿,有兴致倒不如看看晚上的戏折子,点两出好听的?”春宁并不理他,反问道:“我记得你从广元殿出来,还是大皇子的意思?”文顺回说:“是,奴才到现在也感戴大皇子的恩典。”春宁便骤然放低了声音:“你可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我也不是坐实了才说这话,就是随口一提——说我出阁那年,大
  皇子在鱼塘溺毙,并不是意外。”
  文顺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倒塌了似的,唯独一个意识是清醒的,警告他这话茬千万不能再接下去。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在宫里摸混了十多年,要活命就必须谨言慎行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皇子淳的死法他不是没听说过,他听见的甚至比她说的还要细,哪怕从没亲见,也能像模像样编出八段十段故事,但这话永远只能烂在肚子里。文顺心跳得厉害,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道:“奴才冒犯了,可长公主这话怕是空穴来风吧?大皇子为人宽厚,绝不会有谋害的事儿,奴才也从未听过这种话——”见春宁将信将疑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若是知情瞒着不说,就立时三刻死了,不得全尸。”指天誓日地赌了咒,春宁才不再追问,道:“你也晓得母后眼里只看得见淳哥,但淳哥并没因为这个就欺负我。皇上,还有没了的淳哥,不管我在母后那儿挨了多少冷眼,他们都愿意陪着我。小时候多好呢,可现在是再回不去了。”
  文顺便宽慰她道:“太后渐渐上了年纪,膝下孤独,当年多多少少亏待了您一点,如今肯定也后悔。到底是亲女儿,常进宫来走动走动,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大皇子虽没了,您正是该替他尽孝的时候,再者说,皇上尊您母亲为太后,还不是和亲生儿子一样?”春宁听得这话,才勉强笑了笑。
  正说着话,太后派人来请公主晚膳。见春宁起身,文顺就卖了个乖,抢前一步,抽出一块干净帕子来垫在自己腕上,春宁隔着帕子扶着他的手臂,由他伺候着往端仁太后那儿去了。到了延寿宫正殿的游廊底下,文顺却停了脚,道:“奴才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春宁立刻明白,知道他品级低微,不敢错了规矩。文顺磕了头,顺着檐廊慢慢倒退着出去,春宁才转身进了殿。
  晚上戏班子在清音阁搭了台,先唱的是《小商河》,戏折子递到春宁这儿来,她随手指了一出《四郎探母》。她坐在人群稍偏一点的地方,永承和端仁太后在正中,旁边围着几个受宠的妃子,各自穿着鲜亮的裙衫,头上描金点翠的钗环在灯火之下晃得人晕眩。戏台上咚咚的鼓点一声追着一声敲,品红衣裳的武生执着银枪,连翻了好几个身,枪头那一大团白穗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又划了一圈。永承先叫了声“好”,席中便一叠声地跟着叫“好”。春宁皱起眉,盯着眼睛上描了红、眉间也涂了油彩的戏子,忽然想起文顺来。文顺进长禧宫的时候十八岁,可她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就算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也还是太小了。
  


    ☆、未止记…03

  端阳节过了两日,延寿宫里忽然派人来传文顺,说是太后问话。那文顺何等伶俐,猜着未必是什么好事,一面应着,一面换了件穿旧了的灰布夹袍,才跟着去了。柳儿打起帘子让文顺进门,自己却一扭身出去了。偏殿里熏着龙脑香块儿,袅袅地从地上的黄铜鹤熏炉里渗出青白色的烟缕来,端仁太后就在里间榻上坐着,把手伸在眼前,像是在钻研指甲套上刻的花纹,四周竟是一个宫人都没有。文顺没敢越过隔扇门的槛儿,只在外间隔得远远的跪下请了安。太后并不说话,也没叫他起来,只听见掀开茶碗盖的声音“磕啷”地响了一下。文顺心里便忐忑,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想着应该找个机会窥视一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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