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37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保安站成了人墙，限制出入。
若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话笑话那些有钱人怎么也那么蠢，只有那批曾经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积极分子重新又活跃起来，大骂这帮所谓的投机专家、成功商人成日鼓捣的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骗局。
先是有专家出来讲话，说此案究其本质，不过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骗局的翻版。还有分析师夸口说自己几年前就做了个数学模型，证明WESCO的投资盈利曲线有问题。但WESCO的发言人又在记者面前为自己辩护，说他们的投资项目并非虚构，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没有及时将真实的盈利状况报告给投资人，顶多算是失职，而绝非诈骗。
隽岚也一直着关注案情的发展，耳闻目睹这一片鸡鸣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体夸口，说：其实是我，章隽兰，第一个发现了WESCO的问题。
但实际上，她只是自嘲，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两个人，叶嘉予和薛璐。
她曾经很喜欢这么一句话——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被判全世界。第一次听到，她就兴冲冲的转述给冯一诺听。
一诺听了也喜欢，对她说：“章隽兰，咱这辈子必须得遇到这么一个人，往旁边儿一站，多么霸气，比身后站个容嬷嬷还霸气。”
那个时候，她还没跟叶嘉予在一起，冯一诺也没交过男朋友。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女，真心梦想过得到这么一个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而她的梦想比起冯一诺的还要更具体一些，她曾希望那个人就是叶嘉予。
不知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好运，还是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背叛世界的勇气，她和冯一诺都没能遇到这样的人。随着年纪一点点大起来，她们离开学校，远行，工作，经历许多事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除却亲身经历，见到的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冯一诺怎么想，反正她没有再重温过这样的梦想。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会有人那样做吗？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对她说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肠会都粘在一起死掉，当时的她奉若真理，长大之后再听，就觉得很傻了。
直到现在，她又想起那句话来，突然发觉用来形容薛璐和叶嘉予，恰恰合适。
叶嘉予是那个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为了她。
想到这些，她不禁怅然，既然你们属于彼此，何必把我拖进去？
唯一的问题是促使薛璐站出来自首的动机，是为了不让叶嘉予陷到同她一样的困境里？还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索性自首，好占得先机？
隽岚更喜欢前一个版本，只因为那更符合那条“为你被判世界”的誓言。
她有些意外，自己竟可以如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那样旁观这件事，多年的感情真的就这样了断了？
离开塘厦的那天，她自以为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叶嘉予交待清楚了，回到香港之后，只要是她自己单方面能做的，也都一一实践了。从第一次去叶家到摆订婚酒，前前后后收到的礼金也有不菲的一笔，转账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叶嘉予住的地方，她也去过一次。事先打了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听，她想他应该还在塘厦不曾回来，按习俗或许要过了头七。她自己去收拾东西，不多的几件衣服，一些日用品，装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小旅行袋而已。
只余最后一个难题，如何去跟父母交待？
已经是两月中旬了，农历新年就在眼前，香港却已经热起来，即使天气不好，也只用穿一件薄外套。旧城沿街摆起花市，桃花红艳。
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爸妈早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来叮嘱，要她春节一定回一趟上海，还得带着叶嘉予。原本他们是打算一起去的，通过旅行社订了香港至上海的机票，公众假期位子紧张，而且还几乎是全价，她非了很大的功夫订到提前几天的票子，难得叶嘉予也多请了三天假，原本应该是一个和乐融融的假期，如今真正能成行的恐怕只有她一个人了。
出发之前，她打电话回上海。
“航班号码告诉我，我们去机场接你们。”妈妈这样说。
“不用了，”隽岚推辞，“别又搞得跟归国华侨似的，而且就我一个人，……”
“啊？嘉予不来？”妈妈叫起来。
“他不来，我……”她本打算实话实说。
“是不是工作忙，请不出假？”妈妈却抢先找好理由了。
她嗯了一声，还是没有那个勇气点破，心想还是回去再说吧。
香港的春节假期是从初一开始的，她多请了几天假，上飞机的那天是农历二十八。
临近节日，旅客最多，飞机几乎满员，只除了她身边的位子。跑道上起落繁忙，飞机稍许晚点，所有人都坐在那里等待腾空的那一刻。有参团旅行的游客在机舱里摆好pose互相拍照，也有小孩子嬉戏打闹，她或许可以算是最安静的一个，还是在心里想，怎么跟爸妈说呢？事情可能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叶嘉予没有跟她回去，他们可能已经有些感觉了。
航班原定九点多到达，但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已经快十一点了。入关取行李等出租车又是半个多小时，机场在远郊，虽然夜里路上不堵，车子开到她家，也已经过了零点了。她拖着行李上楼，打开门，家里还亮着灯。她爸妈听见声音，开了房门出来看她。其实并不是很久不见，她却觉得他们看起来有点苍老，可能是因为灯光，也可能只是因为穿的是睡衣。
“嘉予真的不来？”妈妈看着她问。
“嗯，不来。”她还是说不出口，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幸好时间已经很晚，她推说困死了，慌慌张张去冲了个澡，就关上房门熄灯睡觉。
事与愿违，夜里睡得也不安稳，一时睡一时醒，不知道明天该怎么交待。
虽然睡得不好，第二天醒的却还是很早，趁爸爸还没起来，妈妈还在浴室洗漱，她穿上外套就溜出去了，临出门喊了一嗓子，说是去买早饭。
外面很冷，天空灰霾，路边的法国梧桐剪了枝，像是死去的枯树，路上却已经车水马龙，一切街景都与香港截然不同。
这一片她住了快二十年，熟得不能再熟，往前走过一条马路有一家做点心的百年老店，上小学的时候就常常光顾。她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总是直接一客带去学校，一客是八个，装在白色饭盒里，外加一小袋米醋。若是运气好，遇上一锅刚出炉就很好吃，放久了就不大好。她心急，不原意等，宁愿碰运气。有时候，也会在店门口遇到郁亦铭，他比较考究，喜欢等刚出炉的那一批，宁愿站在冷风里等。
郁亦铭？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她觉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为什么了，真的是郁亦铭站在那里。
她没戴隐性眼镜，也没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真的就是他。
不等隽岚开口，郁亦铭就先对她笑，说：“今天你来的巧，还有两分钟就好了。”
这几个月，太多的“巧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表示惊讶的必要了。两个人就好象从前做邻居的时候一样，买好小笼，走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后开吃。
吃小笼包一定得趁热，最不适合边吃边聊。
一直等吃的差不多了，隽岚才笑着问：“这一次，是我跟着你，还是你跟我？”
“是我跟着你。”郁亦铭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回答。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老实，隽岚倒不习惯了，讪讪的问：“你干嘛跟着我？”
他低头笑了笑，没讲话。
“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陪你回去啊。”他还是没说为什么跟着她回上海。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嘛，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说话了：“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等电梯，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兰，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想得那么起劲，以至于再也忘不掉。”
、38十三。上海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笑问。
“你明白的。”郁亦铭回答。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的发现，自己竟也记得那天的事情。这么多年住楼上楼下，每年几百次相遇，她竟也记得那一——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脚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的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的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过到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的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走廊尽头传过来开门的声音，有人朝电梯这边走过来。隽岚下意识的推开郁亦铭，背过脸去擦掉眼泪，还没收拾停当，就听到郁亦铭对来人说话：“章隽岚妈妈。”
她一惊，赶紧回头看，正是她妈妈拖了辆买菜的小车走过来。
妈妈却没看她，咦了一声，对郁亦铭道：“你是小郁对不对？从前住在楼下的，怎么是你啊？”
“是啊，就是我。”郁亦铭点头。
“现在在哪里高就？”妈妈又问，这个问题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他笑，回答：“我跟章隽岚是同事。”
“啊？这样啊……”妈妈十分意外，看看隽岚，表情复杂，顿了顿才说，“到家里坐一会儿吧。”
隽岚想象不出这两个人坐在一起能说些什么，那种尴尬的场面她不想再经历，抢在前面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
“是啊，我还有点事，”他一开始很配合，转过脸来又拆她的台，“是什么事来着？”
“不就是WESCO那个项目，你要去他们上海分公司。”隽岚瞪她，还好她有些急智。
一片混乱中就说了再见，妈妈连出门买菜也忘了，跟着隽岚回了家。
刚进家门，郁亦铭的短信就追来了：“干嘛支我走？还想跟你爸妈聊聊呢。”
妈妈也正想问刚才的事情，隽岚只能推说是老板找她，赶紧躲到自己房间里去回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晚一点再找你。”
消息发出去，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在厨房里跟她爸爸说话，前文没听清楚，只歪到一句：“……这就叫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爸爸难得有拽文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唱了一诺，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妈妈搞不懂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