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天明应许。坐到它身上，盘坐，手持佛珠细数，开始念诵一如往常的经文。
它感到平静与安宁，之前浮躁的心情，一扫而空。
天明诵经完毕，起身，回头，发现师弟崇拜地望着自己。
「师兄，我刚才感到好平静、好舒服，跟在寺里诵经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彻祥感叹，感觉太好了。
天明微笑，和他一起回寺庙。
它再度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次日，山上来了意外的访客，昨天的那位小和尚。
它记得他法号，似乎是彻祥。
今天明明不是彻祥的化缘日，他却还是来到山上。他依样画葫芦，跟天明一样，选择它，这块石头，盘坐，手执佛珠，开始诵经。
明明是同样的经文，但彻祥明显地没有天明的平静，心思不够稳定，时缓时急，让它想起天明小时候诵经的模样。
彻祥虽年轻，但心地不错，根性还可以，只是凡心太重。
还无法让它到达享受的地步。
彻祥诵完一段经文，拍拍布衣，要回去了。
彻祥拍拍布衣的动作，让它发现天明从来不曾这么做。彻祥的动作彷佛它很脏似的，但天明从来不会这么做。
这让它更加喜欢天明这个人类。
话说，豆腐西施的豆腐固然好吃，但寺里的和尚们天天这么来来回回换取新鲜豆腐，也是很麻烦人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又到了天明的化缘日，他拿着木盘，决定跟豆腐西施说清楚。
他们寺庙上上下下都很感谢她的美意，但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好意思。更何况，豆腐西施的美意是冲着他来的。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天明再度感慨。
当天，他很早回程。
申时，他来到它面前，这次手中没有木盘，没有豆腐。
终于完完全全还给豆腐西施。
「臭和尚站住！」天明身后传来一阵叫骂，他回头发现一名男子，男子梳着简单的头饰，衣着也十分简单。
「施主。」天明认出来人，是常去买豆腐的张汉，张汉年轻力盛，似乎帮了豆腐西施不少忙。而张汉早认定豆腐西施是他的娘子，只是她不领情。
「臭和尚，你做什么让我的西施哭！」
「贫僧并没有做什么。」
「少废话，你一来，让西施哭得没办法做生意，还敢说没做什么！」张汉怒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将木盘物归原主，并且感谢施主的美意。」天明解释。
显然地，张汉听不下去。
呸一声，吐口水。眼看就要挥拳过去，天明不闪不躲，执起手上的佛珠，闭上眼念诵经文，摆明就算张汉真的挥拳，天明也会挨下来不抵抗。
这让张汉很泄气，猛放下拳头，怒吼一声，转头气愤地离开天明。
天明睁开眼，仰天重重叹口气。
他盘坐上它，开始诵经。
但他的心情一直静不下来，最后放弃诵经，这是第一次他中断念诵。
他悠悠地说。「我还不够坚定，还不能对红尘种种无动于衷。」又叹口气，发呆一会，起身，离开。
还不能对红尘种种无动于衷是什么意思？天明口中的红尘，是对豆腐西施，还是对张汉这种凡夫俗子。
它多希望能有一张嘴巴，能和天明对话。
它想问问他，他的红尘究竟指的是什么。
它希望天明的红尘不要跟豆腐西施有关，虽然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要是她，可能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她，所以不希望是她。
最遗憾的是，今天没能好好听天明诵经。
都是豆腐西施害的。
隔日，是天明的师弟彻祥的化缘日。它看着他走，日落归来，嘴里嘟嚷着一连串抱怨。「什么花和尚！我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师兄是所有师兄、弟里最不动凡心的人了。怎么可能欺骗豆腐西施的感情，怎么可能是花和尚。可恶，难怪古人说三人成虎，一定是街彷邻居乱传。」他气愤地说着。
听他这么说，它惊讶。
『此话当真？』下意识，就说出话来。
「当然。出家不打诳语，」彻祥回答，回头一看，没人，「谁！谁在说话！」彻祥吓了好大一跳。左顾右盼，就是没看到声音的主人。
它也很惊讶，没想到它真的能说话。它只希望有一张嘴巴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它真的能够开口说话。
『小和尚，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它询问彻祥。
再度听到声音，彻祥找到声音来源，望向石头后头，也就是它身后，瞧瞧有没有人藏在那里，但后头什么也没有：「敢问施主在哪？」彻祥害怕地问。
『我就在你面前。』它说着，对彻祥胆小的动作感到好笑，它索性表明身分，『我就是在你眼前的石头。』
这下彻祥终于知道声音的来源，却也吓傻了。他跌坐地上，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你、你你──」吞口水，差点被噎到，终于把话说完，「妖怪──」正确地形容应该是放声尖叫，叫完便落荒而逃。
它看着他拔腿就跑，真的很想大笑。
正所谓三人成虎，从此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上有颗会说话的石头妖怪。必须经过山上化缘的和尚们，三人成行不敢落单，每每经过它面前总战战兢兢，除了天明。
天明依旧独自上山，与其说他很勇敢，到不如说他被门人孤立。
它经常听到路过内心充满恐惧的和尚们，埋怨着，说着天明的坏话。
「说不定石头妖怪就是天明师兄变出来的妖怪。」
「听说，天明师兄每次上山，都会诵经给石头听。」
「这么说天明师兄不就是妖怪中的妖怪？」
像这种没凭没据的猜测比比皆是，甚至越说越离谱。
渐渐地，连市集上的人都这么传说。
天明成了妖怪和尚，所有人都惧怕他。
被诬陷成妖怪的天明，还是照常化缘，只是成果少得可怜。
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三三两两上山，埋伏半路。当天明经过，一一跳出来，向他丢石头，叫骂着：「臭和尚，臭妖怪！离我们村子远一点。」
天明不闪也不躲，手持佛珠，手捧法钵，徐步前行。
石头砸在他的脸、头、身体、四肢，受伤甚至流血，他都不止步前行，念着经文，不曾间断。
孩童们砸到手酸，停手，发现天明还是徐步前行，彷佛不痛不痒，也无发怒的反应，这下孩童们反而害怕，大叫一声妖怪，一群孩子赶紧逃走。
天明睁开眼，发现右眼渗入自己的血液，顿时看不清楚。
他来到它面前，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从街坊邻居的叫骂声中听出一个究竟。只是他没想到，他平常诵经的地方，竟是会说话的石头。
他在想该怎么跟它说话，而它倒先开口说话。
『你流血了。』它说。孩童欺负他的过程，它看在眼底，怕吓到更多的人，它只能保持沉默。
他讶异一会，恢复冷静表情，说，「你和我也算是有缘。」
『我是被你佛法感动才能说话，并不是你用妖术……』它急着解释。
「没关系。」他笑说，在一旁地上坐下，「既然如此，让我再为你诵经一段。」
『你可以坐在我身上。』它说着。
「这样就好。」他依旧笑着，温柔和煦地笑着。开始念诵一段经文。
念着念着，天明的声音越来越小，它眼睁睁看着他在它面前虚弱倒下。
而它什么都做不到。
那天，豆腐西施和张汉相约上山，本想证实石头妖怪只是空穴来风，但发现天明倒地不起，赶紧上前，张汉扛起天明下山。
它只能看着他们带着他离开。
至少，有人来救他。
至少，不是让他倒在这里。
它只希望，天明能平安无事。
后来谣言越演越烈。
听说，有人看到妖怪和尚从豆腐西施房里出来。
听说，妖怪和尚不只会变出妖怪，还会诱惑女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和尚。
听说，豆腐西施跟张汉都被他的妖术给骗了。
听说──
很多个听说，就是没有对天明有利的说法。
它只是奇怪，那天看天明被扛下山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他到哪去了？
许久，终于耳到新的传言。
「听说，妖怪和尚被衙门给抓了。」
「衙门关得住妖怪吗？」
「放心，有青天老爷跟门神在，当然压得住妖怪和尚。」
「寺里的和尚没有一个为他站出来。」
「那当然，谁会替妖怪说话？除非是中了妖术。」
「话说那豆腐西施跟张汉也真可怜，被妖怪和尚的妖术给控制了。还死心塌地帮他说话。」
「真希望能快点看到妖怪和尚斩首。」
「是啊，这样在豆腐西施身上的妖术也能破解，我们又有豆腐可以吃了。」
「是啊是啊。」
一声一声附和。
这些人类，真残忍。
天明是无辜的，他们居然还满心期待看他被斩首。
它觉得人心很冷，它很难过，但它只是个石头，所以它不会有眼泪，它不会哭。
它希望佛祖能显灵，救救天明。
救救那个天天诵经的和尚，救救那个打不还手的傻瓜，救救那个温柔和煦的人类。
事与愿违。
天明一天不死，便人心惶惶，因此他的行刑日很快定下。
明日午时。
佛祖啊──
山神突然不说话。
陈勋停止哭泣很久，被山神所说的故事吸引，但它却停了下来。他询问，『后来呢？』正视山神，它难过地静默，陷入回忆的痛苦中。
它盯着他，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小心翼翼像是宝物抚摸着，它停了好一会，才继续它的故事。
那日午时，天空下着很大的雨。
连上天都看不过去。
众多民众围观，叫嚣、咒骂声不断，有些大胆的民众对他投掷石头，一颗两颗，石头像雨般落在他身上。
他双膝跪地，闭上眼睛，嘴里念着经文。
刽子手拿着屠刀出现，吆喝一声，周遭顿时安静。
一旁有人喊时辰到。
县令拿超红色令牌，抽起，俐落的一丢。
行刑。
天明人头落地之时，天空落下好大的雷电。
就打在寺庙前那座山的顶端，众人以为那是天明妖术消失的象征。
惊吓之后，居然欢声雷动。
庆祝着，终于杀死妖怪和尚。
殊不知，在舆论的情形下，他们无意间害死一个普通和尚。
他们联手害死他，害死天明。
一群愚民。
以为天明妖术消失的民众，三五成群，相约探看山上的石头妖怪。有人害怕，有人打肿脸充胖子走在队伍前端，然而，他们上山，只看到被雷电击碎的石头。大家都开心笑了。
它记得它被雷电击碎时，看到一道光，那光送它上去，又送它回到那座山。
有个声音告诉它，它受到佛经感化。在天上有了仙位，从此它得好好地守护这座山。成为这座山的神。
然而，它回到山上，看到丑陋的人类。拥有形体，拥有法力的它，只想亲手毁了这座山，杀光所有人。
但这么做有什么用呢？天明都已经不在了。
申来，从路过的村人口中得知，豆腐西施削发为尼，当尼姑去了。张汉也在多年之后，娶了美娇娘。
村人对这件事偶尔提起，成为一个有趣的事件。
这座山，多年以后，石头妖怪的传说，也渐渐变质。天明斩首那天，成了人们口中祭山神的日子。
山神说完了故事，温柔地抱着他。
『勋。』它叫着他的名字。
『嗯？』
『故事说完了。』
『嗯。』
『心情好点没？』
陈勋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颤抖，他哭泣着。
『别哭了。』山神拂去他的泪。
一直到故事的后半段陈勋才听出，山神说的是自己的故事。
而故事还没结束。
它在这座山，眼看沧海桑田，度过一年一年无意义的日子。
直到──
直到它遇到天明的转世，也就是陈勋。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你。』山神厮磨陈勋的脸庞，呢喃着。很久以前，它是石头，他是天明，他是它遥不可及碰不到的人类。现在，它是山神，他是陈勋，它终于能碰到他、拥抱他、甚至帮他。
『你都没变。』山神说着。回忆以前，天明从来都是为人着想，这一世陈勋也不曾为了自身而求它。
『不，我不是天明。』
『你不是。』
『我是陈勋。』
『我知道。』
『我会劝人堕胎。』
『我知道，但你是为了你妹着想。』
『天明以前不会劝人堕胎。』
『天明是和尚，反对杀生。』
『我不是天明。』
『我知道，你是陈勋。』陈勋就是天明，天明就是陈勋，虽然是不同的躯体，但是有一样的灵魂，温和、善良这点一点都没改变。『勋，跟我待在湖里，不要出去了。就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吗？』它请求。
『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意义不一样。』它牵起他的手。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问：『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他反握它的手，答应它。
山神微笑。
终于……
终于得到他。
是神是魔是妖都无所谓，无论未来上天堂或下地狱，它也不会放开他。
山神的长发在水底飘扬，鱼儿在结界外悠游，萤光鱼形成了点点星光，洞外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夏蝉摩擦着后脚鸣叫，树上筑巢的留鸟，展开翅膀飞翔。
天空一片蔚蓝。
番外《生日篇》
这是发生在言深十二岁的故事。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在一个黑暗的密闭房间里，四个人站在角落，由第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的地方触碰对方的肩膀，接着第二个人去触碰第三个人的肩膀，如此循环下去。
听说，有一群学生，在毕业旅行下榻的饭店，玩了整整一个晚上。
事后，才知道，玩游戏的其实不是只有四个人。
因为第一个人触碰第二个人时，所站的位置是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