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凉，你……”
他还未问出所以然，只见郑熙凉“啪”一声把手上的资料扔在书桌上。
借着暖黄的光，顾知言把视线投放在了那份纸张白得发亮的资料上。当他的视线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原本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被残酷无情地扔进了冰泉，瞬间被冻结。
“顾嫣妍……顾嫣妍……”
郑熙凉从头至尾都没有望过顾知言一眼，只是一声又一声地低吟着这个名字。他推开背靠的软椅，缓慢地站起来。
“顾嫣妍……”
“够了！”
顾知言突然怒吼道，一手把安静平躺在桌面的资料扫落掉地。
郑熙凉却似乎早就预料到他异于平常的激动，只是轻淡嘲讽地笑：“我一直很好奇那天你为什么会如此凑巧出现在惜蕾病房门外，原来你早就知道。”
……
“那么，你这段时间来接近惜蕾，对惜蕾这万般宠爱，究竟是为了什么？”郑熙凉借着灯光怒视着顾知言苍白的脸，“为了你妹妹的那双眼角膜？为了在惜蕾身上找到你妹妹的影子来慰藉那个难以接受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离世的自己？！”
顾知言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对视上郑熙凉充满熊熊怒火的双眼。
不……不是的……
他很想如此大吼出来，可是话却被他的心封在了嘴边。
不是……吗？
在嫣妍离开人世后，他精神几乎崩溃，原本与他相依为命的嫣妍，一直是他精神支柱的嫣妍，那个撒娇地喊他“哥哥”的嫣妍……
如果不是后来得知嫣妍生前签下同意书把她的眼角膜捐赠出来，他不会那么快从接近死寂的泥潭深渊中抽身，不会拼了命去找那个眼角膜的接受者；如果嫣妍捐赠眼角膜的对象不是她，他根本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如果她的哥哥不是他高中的挚友，他又怎么会有如此光明正大的机会再次回到她的视线，踏进那个原本与他相隔甚远的她的生命。
沉默一圈一圈地泛开，让沉重的空气变得凝重，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隔着书桌冷冷对视，直至虚掩的门被再次推开……
郑熙凉穿过顾知言望着打开门后赫然出现在门口的单薄身影，垂落两侧的双手难以自控地紧握成拳，声音变得小心翼翼。
“惜……蕾……”
顾知言蓦地回过头，半长的刘海遮住了他在日里清澈透亮的眼眸，干涩的唇被抿得泛白。
郑惜蕾神情冷静，并没有半分异样，她踩着轻飘飘的步伐，慢慢地靠近顾知言，在离他只有一步之距才停下。
“知言哥哥……”
在昏暗中，郑惜蕾深褐色的眼眸显得更加明亮，若有若无地闪烁着水迹，她抑制着颤抖着的身体，抑制着颤抖着的声线，轻呼出这个她日日夜夜念着的名字，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她日日夜夜想着的人。
“惜……”
“谢谢你……”郑惜蕾淡淡地打断顾知言，突然轻笑出声，“不，应该要谢谢知言哥哥的妹妹……我一直托哥哥打听是哪位好心人把眼角膜捐赠给我，我想，就算那位已经离世，我至少要到她的墓前，让她看看我，让她知道她的眼睛现在的主人是谁，然后告诉她，我会用她的眼睛，加上她的份儿，继续好好地欣赏这个美好的世界。”
“惜蕾……”顾知言凝视着郑惜蕾充满温柔的双眸，轻轻握住了她低垂在身侧的手，却发觉那双隐没在黑暗中的手，是冰凉的，甚至比他此刻的心更凉。
郑惜蕾并没有挣脱那只紧握住她的大手，只是笑变得很轻很轻，似乎是已经筋疲力尽，连笑的力气都快丧失。
“你知道吗？从我再次睁开眼睛，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而你闯进我眼里的时候，我就从心底里涌上莫名的熟悉感，很温暖很亲切……你不知道，知言哥哥，在我的眼里，你有多美好……”
……
郑惜蕾顿了顿：“难道……这都是因为这双眼角膜原本的主人，是知言哥哥的妹妹吗？”
最后的问题，郑惜蕾几乎是含在嘴里，轻如空气。
“不是……”
顾知言却还是听到了，听到了郑惜蕾如同心碎的声音。
“不是？”郑惜蕾瞪大眼睛，甩开了顾知言的双手，情绪一句比一句激动，语气一句比一句重，“不是什么？你不是因为眼角膜才找到我的？不是因为眼角膜才接近我的？不是因为顾嫣妍才对我溺爱至此？不是因为顾嫣妍才一直让我喊你‘哥哥’？不是因为接受不了你一直当成妹妹替身的我才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
……
“顾知言，我究竟该爱你……还是恨你！！”
五年后。
郑惜蕾合上厚厚的书，揉了揉微微发涩的双眼，望着玻璃窗外被隔绝的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心头一紧，心中泛起一阵空洞，突如其来的疲倦铺天盖地，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抱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晶莹透亮的泪难以抑制地从她视线浑浊的眼眶坠落，渐渐地，沾湿了她略带苍白的脸庞。
三年前，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郑惜蕾，越夕集团的小公主，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越夕集团，最大股东转手换人，归于竞争对手之一若霈集团属下。
郑家所有物业资产，全部收归银行，用来抵银行所说她父母欠下的巨额债务。
她的父母，因直升飞机失事爆炸坠毁，亡于太平洋上空。
她的哥哥，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她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切只是意外，一场戏剧性的变化。若这真是一台戏剧，也必定是有人自导自演了这一幕幕！
若霈集团，为裴氏家族二代世袭，现在最大股东是上代集团创始人的二儿子裴尚，出名的心狠手辣，出名的冷酷无情，出名的不择手段。
华丽的别墅没了，只剩下这间房契上写着她的名字，装修得格外别致的新房子。
她不知道这间房子是谁给她准备的，曾经猜想过可能是父母留下的物业之一，却不明白为什么唯独这间房子没有被银行收走。
郑惜蕾蜷缩在被窝里，冰凉的空气包围着她。
她以为自己满腔的恨意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沉淀，然而每每想到事发之后那一个个之前得到爸爸不少帮助的所谓“兄弟”避她如蛇蝎，翻脸不认人，有的甚至雪上加霜，想到若霈集团在各行各业风山水起霸占一片天，她就不由地恨……
可是，她更恨的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如今的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无能的她，这么懦弱的她，三年来连哥哥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半分的她，怎么配当爸爸妈妈的女儿！？
Chapter four
灯光师正调试着彩光灯，整个摄影棚仿佛被包裹在透明的五彩玻璃纸般，可爱闪亮又璀璨夺目。
郑惜蕾拿着拍摄进度表细细端详，不时用笔写写划划，周围工作人员忙碌地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却丝毫没有打乱她的全神贯注。
直至身旁正在看报纸的今日拍摄的广告主角尹楠的经纪人喃喃道：“若霈集团董事长裴尚养女裴若盈20岁生日派对将名流汇集群星闪耀……”
郑惜蕾侧过头把视线投放在整整一版密密麻麻的跟踪报道上，眉头一颦，却没有说话。
“尹楠，如果你能被邀请去……”
“拜托，”在一旁正被化妆师细致描绘妆容的尹楠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这样的派对被邀请到的明星哪个不是大牌？我这样的新人还远着呢……”
“也是……”尹楠经纪人淡定地点头，继续细看着报纸，“听说这裴家大小姐很喜欢倪坤，不知道……”
“啊？！真的吗？倪坤会去？”
本来也很淡定的尹楠听到倪坤的名字就不淡定了，于是化妆师很无奈地眼睁睁看着认真描绘的唇线被毁了。
“报纸上确切出席名单还没有他，听说倪坤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到了他这种高度的地位，拒绝邀请也是有可能的……”
一直专心听着的郑惜蕾若有所思地勾勾唇，放下进度表走到角落，掏出手机熟练地翻出某个电话号码。
听着电话里那首万年不变的《For u》，郑惜蕾不禁微笑。
“喂……”动人的音乐戛然而止，电话终于接通，传来了熟悉而甜美的声音。
“维茜姐……”
一身亮红色抹胸小礼服，露出如玉白皙的双肩，设计独特的纯白色高跟鞋衬着修长的双腿，郑惜蕾还难得地化了精致诱人的粉色系妆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仿佛是回到了从前，高贵典雅又青春活泼的气质显露无疑。
郑惜蕾踩着高跟走出大楼，便看到不远处停泊着一辆并不算起眼的纯黑色面包车。里面的人似乎也同时看见了她，“唰”一声拉开车门。
倪坤轻轻一笑，简单而高贵的雪白色西装衬着他栗子色的发，一如既往的帅气英挺，加以婚后渐渐流露出的成熟沉稳男人气质，更显得魅惑人心。
“Hi……好久不见。”倪坤绅士地拉住郑惜蕾的手，扶着她踏上车，微笑着轻声问好。
维茜的闺中密友不少，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倒是只在婚礼上见过一次。
“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被泽宇哥念叨着一定要出席的，只是带多一个人而已。”况且还是他家维茜开口要帮忙的好姐妹，他能说不吗？
“不过，我蛮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席这个派对……”似乎跟她毫无关系吧。
郑惜蕾显然明白了倪坤未说出口的话，轻淡一笑：“我要找一个人……”
一个她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出现在派对上的人——她的哥哥，郑熙凉。
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裴家度假别墅位于郊区，占地面积大得惊人的花园此刻也被装饰得非同凡响美不胜收。
满月柔和的光芒挥洒在花园内，仿佛形成一层淡薄而轻柔的纺纱，笼罩着这个独立于郊区的神秘地带。
之所以称之为“神秘地带”，除了其位置隐秘，与世隔绝般外，还因为无论是豪华的别墅还是绝美的花园，无处不布置着精妙的监控设备。此次的派对虽为众人所知，可实际上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会知道派对所举办的位置以及能够安全通过这一路上的监控到达别墅。
倪坤换了一辆兰博基尼，亲自驾驭，驶进弯弯曲曲的山间大道。
“你……是不是很紧张？”
倪坤侧头忘了忘坐在副驾驶座的郑惜蕾，不明所以地问。
“啊？”郑惜蕾正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不料倪坤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她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其实，她真的很紧张。
一来她根本不确定哥哥会不会出现；二来她不知道如此贸然出现在裴家的宴会上，会不会招惹难以预料的麻烦；三来，她即将见到的是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裴尚，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
安全地进入了宴会场所，郑惜蕾环顾四周，察觉到大家开始渐渐把视线集中到她身旁的倪坤身上，不免一慌，仰起头小声说：“倪大哥，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可以了。”
说完，还没等倪坤反应过来，她已钻进人堆里远离了向他靠拢过来满脸欣喜迷恋难以置信的人们。
宴会主角出现之前，来宾们本就都是一些相熟的上层名流或者大牌明星，个个轮着交谈敬酒，忙碌不已，很少人注意到一个在宴会场所间穿梭，相对于其他在场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女士来说实在普通的女生。
虽然之前越夕集团地位卓越，新闻常常占财经版头条，可郑家的人却鲜少在媒体上露面，所以此刻才没有人认出她来。
郑惜蕾转着小鹿般灵动的眼眸四处张望寻觅，回绝了几个公子哥的敬酒，却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找的人。
三年来，她一直坚信着哥哥没有死，她家哥哥是那么谨慎小心聪明冷静的人，就算三年前他们家败在了若霈手上，可他不会也不甘心就这样被别人陷害至一无所有，所以更不会这么容易被处理掉。
况且这三年来一直没有哥哥的消息，连死讯都没有传出，让她更加相信哥哥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各位来宾！”
突然，洪亮的声音在别墅二层的空中花园响起。
“欢迎各位赏面参加小女的20岁生日派对！”
拿着麦克风笑得一脸灿然的男人，就是若霈集团现任董事长裴尚。
“今天除了庆祝若盈20岁的生日，更希望在场各位能见证我裴尚这辈子的一个重要时刻。”
裴尚顿了顿，侧过身向身后示意了一下，便看见一个高大挺俊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仰头注视着这一切的郑惜蕾闪闪发亮的眼眸在耀眼的灯光中瞬间放大，满满的难以置信充斥着她此时连眨都不敢眨的眼睛。
而当她听到裴尚下一句话时，手中紧握着的香槟杯几乎被她捏得破碎，杯中的淡色香槟早已顺着歪斜的角度流淌而下，沾湿了她亮红色的小礼服。
“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裴尚近年来才找回的失散多年的二儿子——裴知言。从明天开始，将由他，接任若霈集团的总经理一职。”
话声刚落，不知由谁开始，渐渐地掌声如雷鸣，响彻整个宴会大厅。
而这样的掌声，几乎震碎了郑惜蕾的耳膜，也几乎夺去了她缓慢的呼吸。
裴知言……裴尚的二儿子？
那么，在她记忆里的顾知言……又是谁？
明明那么相像，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五年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淡化他刻在她心中的痕迹，就算满满的只是恨意与伤害。
可是，不爱，哪来的恨？不在乎，哪来的伤害？
晶莹的泪水顺着俏尖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地坠地。就如同她此时此刻的心，一点一点地坠落，坠落回当年那个黑暗冰凉的深渊。
Chapter five
月光似乎变得阴冷了，郑惜蕾踉踉跄跄地走在柔软的嫩绿色草坪上，尽管别墅内热闹非凡，悠扬动听的音乐响彻花园，可对于此时的她而言，这一切都像被黑洞无情地吸光，残留在她身边的，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以及那句带着欣慰和自豪的话语——
“这位是我裴尚近年来才找回的失散多年的二儿子——裴知言。”
她静静地一步一步低头走着，思绪却不知道游离到了何处，就连眼见快撞上别墅前花园中心被华丽的彩灯装饰得五光十色的喷水池都毫无知觉。
“小心……”
急切而温柔的声音就在咫尺处响起，暖暖的大手环住了她袒露在夜色中的玉臂，如此熟悉却久违的温度。
毫无准备的郑惜蕾就这样被猛地转了一圈，跌在身后某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这水里隐藏着多大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