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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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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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纳道:“操之是稚川先生弟子,也懂医道,让他再给你诊治一下。”

陆葳蕤“哦”了一声,抬眼望着陈操之,说了一声:“谢谢陈郎君。”却把右手摊在榻边,袖口稍微往上撩起一些,皓腕裎露——

陈操之一愣,随即醒悟这是要切脉,他不会切脉啊,不过此时不容退缩,便在榻边的绣墩坐了,与榻上的陆葳蕤斜斜相对,右手食指、中指轻轻搭在陆葳蕤左腕上,别的不会,辨脉搏缓急还是可以的。

陆葳蕤垂下长长的眼睫,只看着陈操之搭在她腕上的两根手指,那两根手指仿佛有千钧重一般,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心越跳越快,脸越来越红——

指尖感着女郎腕部的柔腻和温暖,又觉察得出陆葳蕤的脉搏越来越急促,陈操之这个医者的心也跳得很快,当即收了手,说道:“还好,脉搏清晰有力。”又问:“前日还是好好的,葳蕤小娘子怎么就感了风寒了?”

小婢短锄道:“娘子昨日又去真庆道院看山茶,被雨淋湿了裙子,回来就发热了。”

陆葳蕤本想制止短锄说出来,可短锄嘴快,声音清脆得象热锅炒豆,噼哩啪啦就倒出来了。

陈操之心中一动,原来陆葳蕤昨日还是去了真庆道院啊,雨那么大,又是这寒冬腊月!

女儿爱花成痴,陆纳是清楚的,不说那山茶就在郡城的西门外,八百里外的上虞琼花她都要一年两趟去探访,叹道:“痴儿,为了赏花弄病了身子!你既如此喜爱真庆道院的山茶,那来春我让人把那些山茶全给你移栽到惜园来,黎道人不从也得从。”

陆葳蕤赶紧道:“爹爹,这如何使得,花艺之道是风雅事,怎可以势压人,这样硬夺来的山茶只怕要枯死。”

陆纳笑了起来,说道:“那你答应爹爹,不可因痴花而不顾自己的身体,听到没有?”

陆葳蕤应了一声,飞快地瞥了陈操之一眼,正与陈操之目光相接——

陈操之幽黑深邃的眸子望着她道:“葳蕤小娘子要保重身体,你这样病着,象陆使君这样疼爱你的人岂不心急!”

第一卷 玄心 第六十二章 何不秉烛游?

俗谚有云“艺多不压身”,陈操之现在才深切体会到懂点医术的好处,可以每日去太守府探望陆葳蕤,想起葛师留在初阳台的藏书中有西晋太医令王叔和著的《脉经》十卷,这次回去要取来研读,起码以后切脉可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不象现在只是微妙的接触。

百花阁侍女、仆妇几十个,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能说什么话,搭脉时四目相投,真可谓是盈盈一尺间,脉脉不得语。

腊月初一,北风凛冽,午后,徐藻与陈操之一道进城去太守府向陆纳辞行,陈操之准备明日起程回钱唐,而徐藻将于后日携子徐邈回京口。

叙谈数语,陆纳便问徐藻:“子鉴兄,我那侄儿陆禽这半年来学业进境如何?”

徐藻严谨正直,对于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学子的学业从来都是据实说,绝不美言,闻言道:“陆禽前两个月还好,声韵学、洛生咏、《孝经》、《庄子》都来听讲,但后两个月就只有上午会看到他,亦不做笔记。”

陆纳一听,大怒,即命传陆禽来,当面斥责,声色俱厉,若不是徐藻在这里,他就要杖责这个劣侄了。

陆禽被叔父痛骂,又羞又恼,自感在徐藻、陈操之面前丢尽了颜面,怨叔父、恼徐藻、恨陈操之,因为陈操之看到了他被叔父责骂,徐藻虽然也看到了,但徐藻是老师,不算很丢脸,而陈操之比他还小几岁,又是出身卑贱的寒门,这真让陆禽羞愤欲狂,把叔父责怪他的原因也一并算在陈操之头上,若不是陈操之这种拼命想往上爬的寒门学子勤奋过头,如何会显出他陆禽的懒散?

陈操之看到陆禽那眼神,就知道陆纳这一通骂给他树了一个死敌了,褚俭、褚文彬父子千方百计想让陆禽与他结仇却没成功的阴谋,倒让陆纳这一骂促成了,这世间事还真是难以逆料啊!

陆葳蕤风寒之疾已痊愈,这时来到书房,陆纳这才呵斥陆禽回房思过,陆禽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走了。

陆葳蕤早就知道陈操之腊月初要回乡,这时看到陈操之郑重其事来辞行,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只说得一句:“祝徐博士、陈郎君回乡一路平安。”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又坐了一会,徐藻与陈操之辞了陆纳回到徐氏草堂,学堂上月底就已停课,出外游学的学子这几日纷纷来向徐博士辞行回乡,这一夜,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丁春秋、顾恺之在桃林小筑把酒长谈,依依不舍。

顾恺之道:“子重、尚值、仙民、春秋,明年我要随父去建康,怕是不能来此看桃花了,今夜之欢,不知何日能续?思之伤感。”

陈操之道:“我们都还年轻,人生何处不相逢,建康都城,少不得都要去的,只恨不能时时向长康请教画技,卫师也要归寿阳,长夜漫漫,我又要独自摸索了。”

顾恺之笑道:“子重独自摸索出来的画技很厉害啊,上回的墨兰图就连张墨都赞你,而且,卫师不是把他多年的作画心得写成了《卫氏六法》传授于你我师兄弟二人吗?”

陈操之道:“我还有很多绘画技法没掌握,无人指点,事倍功半啊。”

顾恺之却乐不可支,觉得陈操之想学画却无人教那无奈的样子很有趣,说道:“那你明年来建康,我代卫师指点你。”

陈操之道:“有机缘自会来建康寻你,长康,你若有暇,也来吴郡看我桃花画得如何?还有,我与尚值都喜闻你彻夜吟诗的古贤人风韵,尚值,是也不是?”

“是是是。”刘尚值一脸诚挚,惋惜道:“一想到明年来此桃林小筑却听不到顾长康的妙吟,我怕到时会失眠啊,唉——”

若不是明日就要启程回钱唐,刘尚值是不敢说这话的,是不敢叹息得如此悠长的。

顾恺之大为感动,热泪盈眶道:“两位好朋友,我定会来吴郡探望你们的,那么今夜我就不负你们所望,彻夜咏叹,算是为你们三人送行——”

刘尚值脖子一缩,随后又伸直,义无反顾道:“好,愿闻长康佳咏,今夜尽欢,就当是除夕夜,不睡了。”

陈操之、徐邈、丁春秋都表示今夜不睡,要听顾恺之咏叹,坐在陈操之身后的冉盛没等顾恺之开始吟诗,就已经赞起“妙哉”来,陈操之回头斜了他一眼,才赶紧闭了嘴,好在顾恺之也没留意。

徐邈、丁春秋是第一次听顾恺之吟诗,起先觉得饶有兴味,和浊音浑厚的洛生咏相比,顾恺之这晋陵方言的诗歌咏叹倒也别具一格,不过到后来,丁春秋、刘尚值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刘尚值迷迷糊糊地想:“我说的是真心话啊,以后听不到长康的吟咏,还真怕睡不着啊,现在就很渴睡——”身子一歪,脑袋搁在身边阿娇的大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阿娇赶紧让阿林再添一个火盆,又把狐裘取来给刘尚值盖着,只要没回房上床睡,就算是没有食言,是在彻夜听顾恺之咏叹了,睡梦里听呢。

丁春秋也熬不住,靠在草堂木柱上打盹,只有徐邈和陈操之犹在坚持,不时拍腿赞叹:“此句大妙!”——“不亦快哉!”

陈操之挺腰端坐,望着被火盆里暗红的炭火映红的友人的脸,听着顾恺之的咏叹、还有屋外北风的呼啸,忽然也诗兴大发,大声道:“长康、仙民,且听我吟一首古乐府——”

顾恺之道:“好,我歇一下,喝口甜酒润喉。”

顾恺之咏叹声一停,睡梦里的刘尚值就醒了,茫然问:“天亮了吗?长康怎么不吟了?”

阿娇笑嘻嘻道:“天亮还早着呢,是操之小郎君要吟诗——”

刘尚值惊道:“又一个要吟诗的!”

陈操之一笑,起身缓缓踱步,用新学的洛生咏腔调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徐邈赞道:“子重吟得妙,发音精准、极具风度,若我爹爹听到,也要夸奖子重。”

顾恺之喝了甜酒后精神大振,说道:“洛生咏不好听,还是听我的顾生咏。”再接再厉地咏叹起来。

刘尚值、丁春秋小睡了片刻,这时精神又来了,但闻一室吟诗声、拊髀击掌声、欢笑声……

第一卷 玄心 第六十三章 六百里闻笛

腊月初二,早起时有冰冻,桃林小溪靠岸边的湿地冻得硬梆梆的,人的呼吸都是白气吐纳,小溪流水的声音给人格外冰冷的感觉,且喜天气晴好,朝阳照过来,暖暖的。

卯时末,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三人去徐氏草堂拜别徐博士,便即命驾还乡,想着离家数月,当真是归心似箭。

卫协、顾恺之、徐邈送至西门外,路过真庆道院时,陈操之还特意去向黎道人告别。

西门外路亭畔,顾恺之道:“子重,明年你来就住桃林小筑,我已吩咐过老芒头父子,不许收一文钱,你、尚值、春秋都住那边,莫要来得太晚,不然的话桃花谢了只看到一地落红就无趣了,这里的桃花开得特别早,二月初就开始绽放了——子重,记得画桃花,以后给我看。”

卫协笑道:“操之,那筒子干漆丸果真是久服见效,这一月来我心痛之疾已大为缓解,所以才有精力回寿阳啊。”

陈操之道:“卫师持之以恒地服用,心痛之疾定会痊愈,只是今日与卫师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卫协道:“世道维艰,相见不易,操之好自为之。”

卫协这么一说,陈操之、顾恺之都几乎要落下泪来。

卫协笑道:“操之、恺之,莫要伤感,为师期待你二人早日名扬天下,莫要输给张安道的弟子,如此,为师无憾矣。”

顾恺之道:“我不会输的,子重就难说了,他现在还不如陆葳蕤。”

陈操之躬身道:“卫师,弟子会努力的。”

顾恺之又道:“陆葳蕤怎么没来与子重送行?”

顾恺之这话问得不大对劲,众人听了,脸上表情都有点怪。

陈操之从容道:“昨日已去陆府辞行,葳蕤娘子祝我和徐博士一路平安呢。”

路途遥远,赶紧要紧,各道珍重,洒泪而别。

陈操之一行穿城而过,往东边大路而来,回首望,繁华的吴郡大城渐渐的远了。

昨夜未睡,真有点精神不振,刘尚值与丁春秋坐到牛车上补睡去了,陈操之也在牛车上盘着腿闭目养神,只觉思绪奔腾,眼底似有繁花如锦铺展而来,那梳堕马髻的清纯女郎的身影在花树间若隐若现——

“小郎君,小郎君,有人在喊我们。”车边的冉盛叫道。

牛车停下,陈操之跳下车朝来路望去,见有三个人疾步而来,其中一个是徐氏学堂的仆役,另两个面生,以前从未见过,看衣着打扮,一个象大户人家的管事,另一个则是跑腿的仆役。

三人追近,徐氏学堂的仆役喘着气道:“陈郎君,总算赶上你了——”

陈操之问:“发生了什么事?徐博士让来唤我的?”

徐氏学堂仆役摇头道:“不是不是,是这两位要找陈郎君。”转头对那管事模样的人说道:“这位便是陈郎君。”

那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施礼道:“我家公子是桓伊桓参军的好友,听闻陈郎君妙解音律、善吹竖笛,便特意从建康乘船三日三夜赶来吴郡,就是想听陈郎君的妙音。”

陈操之问:“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那管事道:“在泾河七里桥。”

泾河七里桥在郡城西北方向,离徐氏学堂倒是不远,但从此处去至少有七、八里。

丁春秋从车掩里探出头来,不耐烦道:“什么人啊,早不来晚不来,我们急着回家呢!”

陈操之毫无愠色,对那管事道:“烦请前头带路,我这就随你们去。”让冉盛捧着柯亭笛跟着他,又吩咐来德驾车随刘尚值和丁春秋继续东行,他与冉盛会在小镇青浦赶上来的。

来德道:“我在这里等着小郎君。”

陈操之道:“我与冉盛步行更快过牛车,来德,不许耽误。”转身朝那管事做了一个请先行的手势。

那管事甚是欢喜,给了那徐氏学堂的仆役五十文钱,便在前头引路,那徐氏学堂的仆役向陈操之见了个礼,自回学堂去。

那管事边走边道:“小人今日一早便赶到了吴郡,访知陈郎君在徐氏学堂求学,待小人赶到徐氏学堂时,却道陈郎君已经动身回乡了,真把小人急出一身汗来,且喜听那仆役说陈郎君行之不远,小人便赶来了——”

冉盛道:“那也要我家小郎君肯跟你们去啊。”

管事赶紧陪笑道:“是是是,多谢陈郎君,多谢陈郎君。”

陈操之淡淡道:“桓参军的朋友,再远我都会去。”

四个人绕过半个吴郡城,来到泾河畔,溯流再行三、四里,见一座浮桥横跨泾河两岸,一艘三丈多长的乌篷船泊在浮桥南端。

管事指着那艘乌篷船道:“陈郎君,就是那艘船,待小人先去禀报。”

陈操之道:“不必了,我吹一支曲子便走。”

管事抢前几步朝数丈外的乌篷船喊道:“公子,公子,钱唐陈操之陈郎君请到了。”

船头微微沉漾,从船舱中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年龄约与陈操之相仿,两眉斜飞,目若朗星,颇有英气,可是又有极浓的脂粉气,脸上搽的粉实在是厚,欺霜胜雪的白,英气与脂粉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这少年公子的脸上,真是有些怪异。

少年公子朝陈操之打量了两眼,拱手道:“愿闻雅奏。”

陈操之立在岸边一株公孙树下,朝那少年公子微笑致意,接过冉盛手里的木盒,取出柯亭笛——

冉盛手里还提着一只简易胡凳,这是陈操之画图让来德制作的,可以折叠,非常方便,冉盛爱若至宝,对操之小郎君无比钦佩,走到哪里都提着这张胡凳,喜欢当着很多人的面扯开来,两边一合,成一小胡凳模样,搁在地上坐着,得意非凡。

陈操之一展袍裾,坐在胡凳上,双手执箫,匀了匀气息,洞箫吹口触到唇上,微冷,目视泾河水,一缕箫音宛转而出。

陈操之吹奏的是经他编改的嵇康琴曲《长清》和《短清》,乐音中既有琴曲那种高拨出尘、不同流俗的清峻,又具箫曲宛转深情的咏叹,在这冬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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