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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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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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听得兴致勃勃,都尉朱彬唬着一张脸出现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聚众喧哗!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一旦出了什么纰漏你们吃罪得起么,散了散了,全都散了!”

一个队正迎上去,陪着笑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把一只烤得滋滋冒油的野鸭子用树叶裹了腿儿塞到他手里,朱彬哼了一声,拎着野鸭扬长而去。

那个队正松了口气,挥手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杨帆,你留下把火灭了,千万小心,别引起山火!”

众人纷纷拿了还未吃完的食物散去,杨帆是最后一个。他把火扑灭,又扬上一些土把灰烬盖住,这才提了那只烤兔,慢慢地往回走。

远处,灯火通明处就是武则天的寝宫,杨帆知道,上官婉儿如今也住在那里。杨帆站住脚步,望着远处那丛灯火。轻轻叹了口气。情愫这扇窗一旦被推开。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会比以往多一层认知和感受。

从小。在他心里就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无异沉重了一些。他总是一个人扛。也只能一个人扛,因为他没有人可以分担。

现在,他忽然希望有一个温柔的怀抱可以依靠,有一个温柔的女人听他倾诉一下心中的疲惫,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依偎在那怀抱里,踏踏实实地睡一个觉。无疑,上官婉儿现在就是他渴望的那个人。

春季夜晚的山风还有些凉意,一阵风吹来。吹醒了杨帆的思绪,他回头看了看刚刚埋掉的火堆,已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火光,于是准备回营房睡觉,偶一抬头,却看到远处有一道人影。

夜色苍茫,从他这儿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天空中大如车轮的一圆明月,明月前面有一棵大树,那个人就坐在大树的横干上,望月独酌。风吹着她的长发,长发飘飘。

她的身体剪影很好看。在明月的映衬下,身体的边缘蒙上了一层圆润的莹光。所以连她的五官轮廓也能轻易地辨认出来。这个玉一般的人儿正是谢小蛮。

杨帆好奇地走过去,从林中一直绕到那棵树下。沙沙的脚步声让树巅的谢小蛮听得清清楚楚,她低下头,就见杨帆正仰脸看着她,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嗨!”

“……”

“一个人?”

“难道你不是人?”

“哈哈,小蛮姑娘果然刁蛮,看样子心情不太好呀。”

“走开!”

杨帆哈哈一笑,并没有走开,而是用嘴叼住兔腿儿,纵身一跃,攀住树干,灵猿似的爬了上去。谢小蛮吃惊地看着杨帆猴儿似的攀上来,惊讶地道:“看不出,你爬树这么灵巧,比我阿兄也差不了太多。”

杨帆道:“你还有个阿兄?”

谢小蛮道:“我怎么就不能有阿兄?”

杨帆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有阿兄,我还有个阿妹呢!”

他一转身在横干上坐了,悠着两条腿,问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谢小蛮没理他,抓起手中的酒囊,仰起头来,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杨帆嗅到一阵酒气,不禁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心情不好?”

谢小蛮还是没有说话,杨帆又道:“你是天后的侍卫,小心被人嗅出酒气,找你的麻烦。”

谢小蛮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道:“你烦不烦?”

杨帆叹了口气,把烤兔递了过去,道:“别喝了,吃口烤兔肉吧,刚烤好的,还热乎呢,香喷喷的。”

谢小蛮瞅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接过烤兔,递到嘴边,却又放下,幽幽地道:“今天,我奉旨去抓了两个人。”

“哦?”

小蛮束着马尾,额前一绺发丝垂下,被风吹着,不时掠过她的眼睛,发丝下的眸光灿烂如星光,杨帆从她的眸光里,隐隐看到了一丝忧伤。杨帆的声音不禁低下来,轻声道:“怎么了?”

谢小蛮幽幽地道:“那两个人,是章怀太子的儿子,仅余的两个儿子。”

杨帆微微动容道:“天后的亲孙子?”

谢小蛮轻轻点了点头,道:“来俊臣状告两位王子,说他们咒咀君父,大逆不道,天后下旨查办。我以为,会把他们抓起来查问一下。没想到,丘神绩将军带兵包围了王府,把两位王子抓到后,当场鞭杀了!”

谢小蛮笑了笑,清冷的月光下,她的笑容有些惨淡:“我是天后身边的近卫,内卫里有些杀人的差使,从来不需要我去做。我以前杀过人,但不多,而且我从来没有杀过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嗯!”

“那两位王子,一个十一,另一个才八岁……”

“嗯……”

“他们就在我的面前,被五金之丝的鞭子狠狠地抽着。鞭子上满是倒勾,一鞭子抽下去,就刮下一大片血肉,他们一开始还会哭喊,后来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鞭子下去,他们的身体才会抽搐一下。他们咽气的时候,一片血肉模糊,已经认不出人样儿。”

小蛮的眼睛亮晶晶的,隐隐有泪光闪动。

她低低地道:“以前,我听人说起过一些王公大臣被处治的事情。公卿的头滚落在地,充没为奴的家人用锁链锁着,像牛羊一样成群地赶着走;被贬谪远方的人装在囚车上,颈项被大枷磨破,车子走一路,血就淌一路……

霍王李元轨七十高龄,装在囚车中走了十天,死了。江都王李绪被斩于江都,韩王李元嘉与鲁王李灵夔奉旨自尽,韩王李元嘉的三个儿子都被斩首。纪王李慎一向有善政,也被流放巴州,死在半路,五个儿子全部斩首。还有舒王……”

谢小蛮长长地吸了口气,道:“这些事我以前都听说过,可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两个孩子看着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们求我救他,可我实在无能为力……”

杨帆冷诮地道:“人并不是你杀的!你去与不去,他们都要死!天后要称帝,李唐的宗室王爷就必须杀光,忠于李唐的元老重臣就必须杀光,能给忠于李唐的人希望和期待的人当然也要杀光!

对此,李唐宗室做过什么?盼着自己成为漏网之鱼!食李家俸禄的文臣武将们做了什么?求着自家的前程富贵!各路诸侯们做了什么?他们重兵在握,只要不触及他们的利益,皇帝姓什么,他们在乎么?你一个小女子,何苦自寻烦恼!”

谢小蛮怔怔地看着他,被他一连串的“杀光”弄得毛骨怵然,可是仔细想想,天后这几年的作为,可不就是如此?太多太多人的反应,可不就是如此?

杨帆柔声道:“你只是一个侍卫而已,有没有你的存在,这些事都会发生,你根本不需要把这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天底下有许多不平事,不是你能背负起来的。”

谢小蛮痴痴地看着他,问道:“如果是你,你能无动于衷么?”

杨帆冷冷地道:“我只知道,那不是我的责任!如果我有能力救他,且不会连累了我,而我没有施手援救,或许会受到良知的谴责。否则,我绝不会如你一般,坐在这儿喝闷酒!想杀人的是天后,揣摩上意去举告的是来俊臣,奉迎执刑的是丘神绩,与你可有一分半毫的关系?”

谢小蛮歪着头想想,觉得他说的话似乎有道理,又似乎没有道理,想要反驳,醉酒之后脑袋晕晕沉沉的,又无法清楚地思考。

杨帆瞧着她那娇憨的样子,那神韵依稀有些像自己的小妹子,心中更是怜惜,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忽然省起这并不是自己的妹子,这手伸上去,准被她一脚踢下树去,忙又收回手,柔声道:“傻丫头,别想那么多了,回去喝碗醒酒汤,再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你是一个侍卫,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情,不要胡思乱想。”

谢小蛮点点头,憨态可掬地道:“嗯!听起来,好像是蛮有道理的,至少我现在心里舒坦多了。你这家伙,看起来还不算太坏。”

第一百六十三章待诏有请

杨帆啼笑皆非地道:“真不知你对我的成见从何而来,我可曾做过一件坏事么?快回去休息吧,看你醉的,要不要我送你?”

谢小蛮摇了摇头,道:“没事!这点酒醉不了。”

她仰起脖子,又使劲灌了口酒,把酒囊和兔肉往杨帆怀里一塞,说道:“好啦!我回去啦,照你说的,喝碗醒酒汤,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忘掉这些事!”

“嗳!”

杨帆伸手去拉,一把没抓住,谢小蛮已纵身跳了下去。

杨帆是见她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怕她脚下不稳摔倒,却不想她虽有了醉意,这一跃倒依旧俐落,见她稳稳地落在地上,杨帆这才放心。

谢小蛮向他扬了扬手,道:“我走啦!”

转身走出一步,她又回身道:“还有你熏的兔肉,那味道……很亲……”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帆摇头一笑,轻声自语道:“这个丫头,真是喝高了,连很香都说成了很亲!”

杨帆抬头看了看天边那轮明月,拔下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酒,撕下一口肉,再喝一口酒,背倚大树,漫声吟道:“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

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台瓜辞》,是章怀太子李贤被流放瓜州时所写,表面上是看到瓜田景象有感而发,实际上是因为大哥“暴卒”,自己遭流放,两个弟弟也前途莫测,忧心忡忡而写下的一首抒怀诗。

如今,李贤亦已被逼自尽,他的两个兄弟李旦和李显虽还没有死,却也是朝不保夕,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先被逼死了。他这一支到此算是绝了,这首诗也算是一言成谶,只是应在了他自己的家人身上。

从国事上看,这是君杀臣;从家事上看,这是祖母杀孙。似乎无论如何,外人都无由置喙,然后被那清冷的月光照着,杨帆心中竟也有了一种悲凉的意味……

……

章怀太子最后的血脉——十一岁的李守义。八岁的李光顺因为“咒咀君父。大逆不道”,被他们的亲祖母下旨鞭杀了,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到武则天的游兴。第二天就传出了天后将于伊水河畔举办大型游宴的消息。

香山寺内,一座暂时充作署政办公的禅房内,上官婉儿仔细地安排着:“宫中内教坊和左右教坊的乐舞名伶都要提前安排过来。以免忙中出错。还有,洛阳城里有名的几家乐舞班社也要邀来。可以调几艘画舫来,叫她们住在上面,不得胡乱走动。”

教坊管事毕恭毕敬地应着,上官婉儿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再谋划细致一些。天后性喜大气,场面一定要宏大热闹,彩楼、彩坊,现在就开始搭建。你可向丘神绩将军借调些士兵帮忙。”

教坊管事又应了,上官婉儿挥挥手,让他退下,又对都尉朱彬道:“伊河龙门段,左右两岸均设关卡,出入船只、人员,需有内卫和教坊联手签发的‘过所’方许通行。船只和船上要严格检查,不得有所疏漏!”

“喏!”

朱彬答应一声,急急赶去安排。

上官婉儿又对尚食局奉御官道:“四海之内,水陆之珍,各色美味。务必齐备。各色食材你开列个单子出来,尽快由宫中取运。不足者从速购置,这件事,叫团儿抓紧一些。

为了方便供应,需在伊水河畔搭建临时膳房,地点要隐蔽,还要在下风处,免得天后嗅到烟火气,我已为你们定下一处地方,你且先去瞧瞧,若无不妥,从速准备。”

上官婉儿说完,叫一个小太监带着尚食局奉御退下,接着又对尚衣局、尚乘局、尚辇局、内侍省、、掖庭局、、宫闱局、内仆局、内府局等各负职司的官员逐一过问、安排,等把这些人都打发出去,上官婉儿方才喘了口气,坐下仔细审阅内府呈来的邀宴名单。

上官婉儿把宴请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提起笔来添上了几个名字,略一沉吟,又划去了几个名字。

皇室饮宴,从来不是单纯的饮宴,一个邀请名额、一个座位的顺次,在有心人眼中,都是一个明显的讯号。

旁人不知道,但是作为协助武则天处理朝政的上官婉儿,清楚许多旁人所不知道的机密。她知道,早在来俊臣弹劾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之前,武承嗣和周兴就已联袂上奏,弹劾高宗之子,泽王李上金、郇王李素节有谋反之意,而太后已下秘旨,把他们全部抓回洛阳法办。

来俊臣之所以弹劾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眼见自己落在了周兴后面,这才迫不及待地出头。而天后眼都不眨,甚至查都不查,也不管这“咒诅君父”的罪名适不适合两个孩子,就授意丘神绩把他们处死,可见对李唐宗室的一轮大清洗又要开始了。

上官婉儿划去的几个人,都是在京的李唐宗室亲王、郡王、外戚,和公开亲近李唐宗室的大臣,还有几位大唐的公主,比如东阳长公主。东阳公主曾经下嫁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履行,武后“厌屋及乌”,怎么可能待见她。

名单上保留下来的只有太平公主、千金公主等寥寥几人,而她添上去的几位,却是本无资格参加饮宴,但是近来与武氏家族走动频繁的大臣。

上官婉儿知道她删这几笔,添这几笔,虽然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中只是几个人的增减,看似没有什么,但是瞧在有心人眼中,必然会助长一些人的气焰,起到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可她之所以受用于武后,不就是因为武后需要这样一个人么?

武后想再找一个善于体察上意的女官很容易,而她离了武后,却不过是一棵被大树抛弃的菟丝草,那时等待她的命运将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所以每日里,她都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容自己出一点差错,因为她错不起。

婉儿把名单重新审视了一遍,交给身边的一个小内侍,吩咐道:“知会下去吧!”

等那小内侍离开,原本拥挤不堪的禅房内就只剩下婉儿一个人了,她吁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便盯着对面墙上大大的一个“禅”字发起呆来。

自从被杨帆强吻之后,上官婉儿一直躲着他,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情丝一旦被撩起,就像春天的野草般迅速而疯狂地生长起来,这个一向矜持内敛的小女子勉强在自己心里筑起一道道堤坝,可那情感却一次次冲毁了这堤坝。

她不敢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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