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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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时-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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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时
作者:沈舒

楔子
前溏,元德八年秋。落叶满天,寒意沁人。
太极殿内虽无风雨袭人之萧瑟,却有短兵相交时之冷冽,仿佛隔着八百里远,南边沙场上的厮杀声也无一遗漏地传了进来。
殿内玉墀下摆着一局残局,坐在白子一方的是是一名尊贵无比的黑衣男子,而黑子一方的却是一名儒雅淡定的白衣男子。两人虽神态各异,但俱都有股隐隐的王者气势,让人不敢有丝毫的小觑。
此时,两人俱都沉默无语。棋盘上的局势分外残酷,黑白子各半,却呈交叉状分布于棋盘之上。一堆加急送来的军报堆在旁边的龙案上方,地上还有几卷被撕碎了的奏折。黑衣男子单手撑额坐在案边,面色冷凝得让人望之生寒。
“真可谓内忧外患!……泷国来势汹汹,朝中近几年又人心涣散……此番,莫非大势已去!”他闭上眼眸,如是说。
白衣男子良久无语,俊美无比的脸上在无奈苦笑。“这一局,却没料到你我皆成了输家!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赢了……”
“说得对!”突然间,大殿门口处又传来了第三道声音,这道声音轻缓又带着些微的寒意,同时又清亮得字字清晰,让人听了如同就在耳边。
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位纤秀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弱不胜衣,浑身除了一身华服之外并无过多赘饰,甚至连长及后膝的发丝也只是随意地拿发带绾起。她的面上带着一抹淡而怡人的浅笑,可是眼神中的冷凝和果断,却丝毫也不亚于上首的黑衣男子。
可是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她的身材她的着装,而是她额间眉心的一朵金色的火焰烙纹,这朵火焰纹只有半枚铜钱大小,但衬得原本娇弱的她平白多了几分贵气,几分威严。
女子慢悠悠地踱进了殿门,昂首走向玉墀处。二男俱不言语,她却不以为意地含笑颌首,说:“这一局,的确应该是我赢。”她说得那样淡然并且理所当然,在这看起来同样气势夺人的两名男子面前,却就像正在述说一朵盛开的蔷薇花儿有多么美丽一样镇定自若,使人不禁讶然,——她究竟是谁?
“天凉好个秋,又是好花时!……呵,一晃八年过去,又是这好花半开时节,却想不到二位竟然还有雅兴再续此局。”
她轻吟浅语,微笑着走至棋局的另一方坐下,执起一颗白子来,左右看了看神色不一的两人,又微微笑了一声,最后面向了目含冷光的黑衣男子,“这么些年,二位斗来斗去也没有个结果,今日,不如也让我这个做赌注的人来露一手‘覆手为雨’,——如何?”
黑衣男子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眼神里有着刻骨的凛然,却又隐隐带着一抹痛色,他一动不动,眯眼向她,平日的慵懒和冷静已然不见踪影:“你一定要这样做么?!”
这女子仍然微笑,言语间顾盼生辉,“皇上,你难道忘了?我原本只是个随遇而安的平凡女子而已,可是这八年来,是你们教会了我自私和掠夺,逼我学会了绝地反击,更重要的是,——是你们教会了我‘无情’这两个字!”
001 深秋的天
前溏,承德末年秋。
一大早,京城秦千户家的偏院里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三小姐秦子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望了望高高的天空沉厚的乌云,默然长舒了一气,——这秋天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真使人怅然。看见那爬满了藤萝的院墙,她又下意识地上前把垂落下来的萝蔓搭上了竹架。
“三小姐,太太唤你去上房一趟。”双手才拿起几条藤萝在手,上房的丫环彩云就在身后不带一丝感情地传达道。
秦子姹回过头,望了她两眼,“哦”了一声,将手里的藤萝继续搭上去了,才回头拍去了指上的薄灰,朝彩云颌了颌首,“我这就过去,烦请你再等我一会儿,我披件衣裳就走。”
“三小姐,我看你还是快着点儿吧,老爷和太太可都在上房里等着呢!”彩云又将下巴稍稍抬高了一些,子姹抬头一望,正好看见她朝天的鼻和睥睨的眼。
“哦。那我这就过去吧。”秦子姹捏着单薄的裙摆,微叹了一气步向了彩云。无意义的抗争她是不会做的,来到这世上十六年,她领会得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把力气花在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
天依然很阴,走出花园时秋风撩起了她的衣裳,像飘荡在风里无根的云。
秦家的宅院并不算很大,官职也并不很高,除去在京城有门不得了的亲戚等等外在因素之外,秦家的家业在城里来说只算中等。秦子姹是秦老爷秦世昌三房庶出的女儿,是秦家所有人眼里的寄居客,是这座宅院里一粒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尘埃。
秦世昌共娶了三房妻妾,大房生了一子一女,二房是夫人的陪房丫头,无出,三房便有了她秦子姹。其实小小的子姹心中也暗暗有着自己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已经顺从了十多年。
去上房的路要经过母亲孙姨娘的房间,子姹下意识地偏头望了望那道的寂寞的门。门正好开了,三姨娘孙含烟走了出来,瘦削的手扶在门框上望着立于秋海棠后的女儿,张了张嘴,却没发一个字。
雕花的门窗已经陈旧了,上有着寓含富贵的福字花,可是这显得多么讽刺,一个从甫一进门就被冷落、到如今足足已有十六年的小妾,她曾经有过一丝一毫的幸福吗?
秦子姹抿了抿嘴,又往前走去。
“姹儿……”
孙含烟用目光追着如她同样单簿的背影,张口唤了一句,前调是高扬的,尾音里却全都是迟疑和忧虑。子姹回过头来,凝视着她的母亲。“娘,有事吗?”好听的声音犹如空谷清泉,带着纯净和率真叮叮咚咚敲响在这萧瑟的秋天里。
“哦,没……姹儿,天冷了,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孙含烟已跨出了门槛一步,双手不安地绞着手绢,三分旧的深蓝色衣襟略有些发白,也像是美人迟沐后的光景。子姹低下头,不忍见到曾经娇美的母亲眼下如此寒酸。“姹儿不妨事,娘要保重自己才是。”
“姹儿,”孙含烟忽然抬起头,像是想好了什么,也不顾前头彩云满脸的不耐烦,鼓起勇气说道:“老爷太太要是说什么——你就听着吧!听娘的话,啊……”
“嗯,姹儿听话。”
子姹点了点头,走了。
“老爷,太太,三小姐来了。”彩云先行进屋,向里面正在对谈的秦世昌夫妇通报。“唔……”年过五十的秦世昌收回放在梨木花几上的手肘,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同时收回原本浮现出来的笑意,撩了撩眼皮,说道:“进来吧。”
秦子姹这才举步进屋。“姹儿给老爷和太太请安。”而后规规矩矩地行着礼,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秦夫人是个有着瓜子脸丹凤眼的妇人,她坐在秦世昌右首,笑着说:“老爷,你瞧咱们姹儿是越发乖巧了,一举一动都这么周,怪不得外面总传说我们秦家有个出了名标致贤淑的小姐呢!”
秦世昌闻言也望了望子姹,喉咙里似乎附和了一声。子姹低下头,对于秦夫人今日的一反常态和秦世昌目光里的别有深意感到略微不安。
好在大家都没有心思闲扯。
“姹儿呀,你十月就满十六了吧?”秦世昌捋着胡须,似是在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缓和些,“也是大姑娘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和你大娘给你择了门好夫婿,就是城东的凌家,凌家大少爷是京城里头鼎鼎有名的人物,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学问好家世也好,昨日凌家老太太派了人过来提亲,你看怎么样啊?”
秦子姹只觉得这秋风忽然间刮进了心里,在心里陡然刮起了一阵波涛。但这股波涛带来的是喜悦的浪花还是不悦的汹潮,却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头应道:“姹儿不敢有意见,婚姻之事,但求老爷和太太作主便是。”
“嗯!爹就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秦世昌满意地与夫人对视了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爹就应下这门亲事了!等你生日过了后,我就跟凌家老太太商量着择个黄道吉日,让你们完婚!——对了,你往后也不必‘老爷太太’地叫了,就跟子云子嫣一样,叫爹娘吧!”这声“爹娘”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就像是皇帝恩赐给平民最体面的赏赐,平民除了接受,连断然拒绝的资格也无。
秦子姹望着地面,木然了很久。出门之前,她终于扶着门框缓缓抬起了头,含着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望着他们说:“爹,我的生日是在十一月,不是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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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么样,不管是秦子姹的生日是在十月还是十一月,也不管秦世昌内心对此有何反应,出嫁的事最终是决定了,就在十月底。
秦子姹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也就是说,她还能呆在这座让她不时窒息的宅子里最多一个月。
往回走的脚步迈得非常快。子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像凌家那么显赫的人家,她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事情甚少去关注,可是京城凌家的名头她却也依稀有听闻。有这么好高攀高官的机会,秦世昌夫妇偏偏选了她去而不是选了嫡出的秦子嫣去,又或者说,凌家长辈挑了庶出的她做儿媳却没有选才貌双全的秦子嫣,有些不合常理。但,子姹已经不管了,她等这一天已然等了十六年!只要是能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哪怕再不符常理的婚事她也会点头。
事实上,也由不得她不点头。就在子姹跨出上房门槛时,她已经听到背后传来了计算收受娉礼数目的声音。那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多么像银子一块块敲打在地板上!
002 福字花的窗
子姹出了院子,回去的路上脚步已轻快许多。她要去找母亲,告诉她自己其实多么渴望着这一刻快些来临!
“啊呀——”
就在快接近那扇刻着福字花窗门的时候,拐角处突然转过来一道身影,跟她撞了个满怀。单簿的子姹有些站立不稳,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伸过来将她扶住。
“姹儿?”龙煜扶住子姹站稳,紧盯住那张因疾行而稍稍有些泛红的脸庞,虽然已瞧了十六年,但甫一见着,仍有些失神。“姹儿,走这么快,可有急事?”“表少爷——”子姹一见是他,脸上的激动马上转为了失措,她低下头,如平日一样避开了他的目光。“表少爷,对不起!”
龙煜没有放手,他的目光变得更为热切,可是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快,“姹儿,你怎么还是叫不惯我的名字?我说过,你不是丫环下人,我不许你再叫我‘表少爷’。”
子姹兀自摇头:“表少爷!姹儿不敢,请让姹儿过去。”
龙煜迟疑了一下,终于松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秦子姹放弃她表面下的倔强,是比让一个叛臣贼子忽然间良心发现更难做到的事。
子姹没有再做停留,走向了刻着福字花的窗。尽管是阴暗的天,她却觉得背上隐约有一阵烈日投射其上的灼热,让人烦燥不安。“表少爷”虽然是表少爷,叫得亲密,可他背后那一大串名头却像一望无际的鸿沟一样让人望而却步。
※※※※※※※
“娘。”
到了门前,子姹扶着红漆已剥落的门框,温婉地朝屋里做针线的孙含烟扬了扬唇。孙含烟闻言抬头,唇角抽动了两下,终于将脸上的索瑟拼成了一抹浅笑,“姹儿……你回来了?”
子姹走进去,提起单薄的裙摆在她旁边坐下,将白晳的小手笼在并不大的炭炉上烘烤。炉火通过指缝映到了手背,短短的火焰在掌下摇曳生姿。“瞧你这双手冰得——你坐着,娘再去拿些炭火进来……”孙含烟将针线放下,说着就要起身。子姹将母亲拉住,忍不住兴奋地仰起透着喜悦的精致小脸:“娘,姹儿不冷!您坐,姹儿有话跟娘说!”
孙含烟缓住身子,又坐回了原先的圆凳上。她望着绯红着脸的子姹,眼中不知是惋惜还是怜惜。
“娘,姹儿……姹儿要嫁人了!姹儿就要离开这个牢笼了!”子姹沉浸在她自己的喜悦里,她激动地握住母亲的双手,一口气说着:“娘,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是不是?他们终于肯让我出去了!等我嫁人后,我一定会想法子把娘也接出去,让娘再也不受别人的欺负……娘,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孙含烟怔怔地看着浑身微微发抖的子姹,渐渐地目光里闪现的光亮变成了让人不解的迷茫。子姹缓缓放下她的双手,低头问:“娘为什么这个样子……难道,你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么?还是,娘一点也不为姹儿高兴?”
孙含烟收回目光,抚mo着子姹垂下在颊畔的长发,强笑了笑:“不,娘也在为姹儿高兴……娘希望姹儿一世幸福,与夫君恩爱相守白头到老,不再像娘这样……”
“娘——”
子姹含泪羞笑,靠入了母亲胸前。
※※※※※
子姹没有再细想母亲的异常,当晚,便赖在母亲房里睡下,秦夫人得知,居然意外地没有多话,只是嘱咐丫环小心着三小姐的身子,成亲在即,万不宜生病之类。
若换在平时,子姹和母亲是只能呆在各自的屋里的。子姹听到丫环来传话时笑了笑,仍然替娘接着绣起了鞋面。
这一晚没有月亮。可尽管如此,外面还是有隐隐的光辉,想是残月仍在透过薄云,执着地照向大地。福字花的窗扇也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晕泽,——也许是月光,也或许是屋里油灯的光。
“小姐,喜儿是不是只能伺候小姐一个月了?”
睡前,丫环喜儿为子姹梳头,看着木质的梳子在她乌云般的秀云间一遍遍滑下,喜儿的鼻子忽而有些发酸。子姹微微一颤,望着铜镜里喜儿不舍的面孔,不确定地说:“我会去试着跟老爷说说,让你随我一同过去……”
“小姐!”喜儿攒紧了木梳,啜泣起来,“要是不在小姐身边,喜儿怎么办?”
子姹挽着她的臂,揽过她的肩,强挤出一丝笑面向了窗外。窗外是廊檐,府里为了节省开支,外头挂着的灯笼寥寥无几。但纵然如此,也并没有妨碍子姹看见了正站在窗户外凝视着她的人。
龙煜背手站在廊下,灯光将窗花投影在他脸上,有些莫测的感觉。他的脸色冰凝,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里的子姹,深邃的目光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雄雄火焰。
子姹心里慌了慌,将喜儿松开,手扶着妆台以使身子站得更稳。她害怕这样的龙煜,可她也不想这样。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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