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照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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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照君来-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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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瞿崶唤她“韵离”开始,如月就有些懵懵的,哪怕是此刻被江瑜有力而熟悉的臂膀拥在怀里眼里都还是一片茫然无措和惊慌恍惚。江瑜只觉鼻头一酸,轻轻地摩挲着如月的肩头,不住地说:“安安,没事了,都没事了……安安,我是木鱼,你的木鱼……”
良久,如月的视线似乎才慢慢地有了焦点,后知后觉的眼泪汹涌地蔓延开来,如月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微微地缩动肩头,然而声音里却还是一片茫茫然:“木鱼……木鱼我好害怕,为什么总是要绑架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简单地生活,可是为什么连最平凡的幸福都好像是偷来的……”
她的眼泪、她的惊惧、她的话语,让他的心也不住的刺痛起来。
他动容地轻轻揽过如月,那样温柔,仿佛面对的是世间最宝贵易碎的珍品。似乎不止是给她安定,也在给自己安定,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目光坚定,如此柔声:“安安,都过去了,所有的所有都过去了。往后再不会有谁来打扰我们,下个礼拜等把悔之和念之都接过来,我们就团圆了。记得么,我说过,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一家团聚,永不分离……”她喃喃,双眸里的神采终于逐渐清晰。她仰头凝睇江瑜的双眼,乌黑的瞳仁里头映着她小小的倒影。
如月微微点头,肩头终于不再缩偎,轻轻道:“好,你说过的,永不分离。”
见如月到底回过神来,不再惊惧茫然,江瑜自然是大喜过望,激动道:“对,我们会一起相守到老,看着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说着又轻柔地带着如月微微挪步转身,“安安,我们回家,好不好?”
如月点点头,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江瑜身上。江瑜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执住她的柔荑,带着她慢慢地向屋子大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感觉到右腿边的旗袍裾角有点绊着自己,如月于是停下来弯腰拉了拉褶皱的旗袍下摆。正要起身时,余光却瞥到了身后一把被举得颤巍巍的枪——
却是方才被江瑜射击两枪倒地的士兵!他居然还不曾死,趴在刚刚倒下的地方,努力地用未伤的左手举起手枪。
如月脸色突变,几乎是出于本能,陡然之间浑身仿佛充满了劲,她张开双臂竭尽全力扑挡在了毫不知情的江瑜背后!
“砰!”
伴随着惊心动魄毫无预警的一声枪响,江瑜只听身后一声闷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喷洒了他一背!
江瑜根本不敢置信——他转过身一把接住正要向后倒的身躯,那样娇小而温软的身躯,此刻却汩汩地有鲜血朝外冒!一转头,他看到了不远处尽管已经失力却好像还在试图开出第二枪的士兵。
江瑜发指眦裂,如同一头狂怒的雄狮,举枪就开,“怦怦怦”连发子弹,一枪一枪如同雨点一般全都砸进那士兵的肉里!尽管他早已垂头断气了都不曾停下,江瑜似乎只会重复这样机械的扣动扳机的动作了,一直到枪里的子弹全数尽发只能射出空气,他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红着一双眼一把将枪摔掷!
恍恍惚惚地搂着如月,江瑜仿佛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地。
有一双无形的巨掌正在不留情地使劲捏着他的心,捏碎了都还不够,非要让他肝胆俱碎才罢一般!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过她腕上还残留的麻绳细痕。他摸得那样小心,恍若怕力气一重,她就会应声碎裂、她就会消失不见。然后,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声而温柔:“安安,他们已经死了,全都死了,不会再来害你。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一颗泪,从他眼角不易觉察地悄然滑落。
见她闭着眼苍白着脸,不启唇,他急了,微微摇晃她:“安安,你怎么不理我?方才你明明答应了的……”
一行的眼泪从脸颊一直流淌过下巴滴了下来,滴在了如月的脸上。也许是他眼泪滚烫的触刺,亦或是冰凉的触刺,她终于缓缓睁开眼。
羽睫颤动,犹如瑟瑟的秋蝶。凝睇已经恍惚迷乱的他,她的泪水也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模糊了视线里他的容颜。
颤抖着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她努力扯出口型:“对不起……”
他不接受,他压根无法接受!
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如月用尽最后的力气抚上他已满是泪痕的颊:“和你相守过,为你而死,我一点都没有遗憾……木鱼,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今生缘,但求……来世再续。”
“我不答应!这一世还没有过完,何谈来世!”他踉踉跄跄地直起身,紧紧地将如月抱起来,“我真是糊涂了,去医院,现在就去医院……”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而如月见他这般的模样,虽然感觉累极,好像整个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却还是强撑睁着眼,气若游丝,不依不挠:“木鱼,好好活下去,你必须答应我……江瑜!”
她的体力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了,江瑜顿住了脚步,注视着怀里那双焦急而逐渐光彩涣散的眸子,用力地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滴。
终于,在她愈来愈涣散而急切的眼神下,他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他的应允,她终于放心了,唇边微微绽放出一朵浅笑,慢慢地闭上了眼。
就好像从前的那么多次,她在他身边躺下,浅笑吟吟,睡得香甜。等睁开眼之后,又是一个新的艳阳天。
悲恸的泪仿佛不会停止一般地从他眼角往下淌。他再也站不动了,弓身倚靠在门框边,紧紧地搂着她,用自己的脸颊去轻蹭她的。颊边传来的温度让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如月只是睡了,只是因为累极而睡着了。
明天,等她睡饱了,还会再醒过来的。醒过来,她顾盼生姿,对他巧笑倩兮,和他温柔说话,给他忙活炖汤。
“安安,我们等下就回家……这江山这天下,我都不要了……我们回双梅老家,养点鸡鸭种点菜,过一世最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瞿崶方才的话,此刻应证得让他痛不欲生。因为他攻打瞿崶,才会令瞿崶对此因仇生旧恨。是他意欲一扫重庆的野心害死了如月,也葬送了他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恨自己的要强、恨自己的位置、恨自己的野心……
昏黄的夕阳覆盖了整片苍穹。
瞿崶的这座屋子,突兀地矗立在荒凉的立方山坡之上。
他就这么抱着她,倚立于杂草丛生的白墙灰瓦之下,倚立于仓皇昏暗的滚滚红尘之下,倚立于茕茕孑然的生死相依之下。
夕阳,将他抱着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空旷。长长的斜影,永远的依偎。
世界这么大,天那么高远,地那么广阔,而他和她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小点。高了远了,甚至连小点都消失不见。
慢慢地,起风了。
山坡上荒远的大风吹扬了她的长发,落到了他的肩头,和他的短发彼此相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终于扣盖下来的黑暮,彻底吞没了他和她。

十年后。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冬日里,很少会遇见这样的晴朗的天气。江瑜穿着一身灰色的毛衣,独自一人坐在如月从前经常悠闲地度过一个下午的读书时光的庭院里。
这十年里,他早已不再做军长了。自己做着不大也不小的生意,维持这家里头所有的生计。白发人送黑发人,莫世明当初得知消息时差点就大病不起,即使后来好了,人也苍老了十岁。江瑜将儿女和岳丈接来了重庆,一家团聚。
但这样的团聚里,再没有了从前那温软可人的身影。
因为还有年事已高的岳丈,还有年纪尚幼的儿女,还有……他曾经对如月的应允,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只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才风华正佳的年纪里,他却已经两鬓斑白、早生华发。现在的江瑜,很少会露出笑容了,似乎只有和儿女们在一起时,凝望着念之越来越和如月相像的脸庞,露出淡淡久远而遥思的笑意。
今天,莫世明带着悔之和念之回双梅老家去看看了。
而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这充满了和她曾经的欢声笑语的地方。
江瑜慢慢站起身,缓缓地走向里屋。
尽管过去了十年,然而太重的记忆,始终清晰如昨。
厨房里,留下她曾经为他洗手做羹的倩影。那个时候的她巧笑倩兮,因为第一次不太会炖汤而冲他吐吐舌头。
他转到沙发旁。
她很喜欢整个人都窝在沙发上,倚靠着他,一边眼亮如辰一边抬头说:“木鱼木鱼,快将我的活动靠枕送过来!”——他的胸膛,就是她的活动靠枕。
继续往上走,他来到书阁。
书阁是如月除了庭院外最喜欢的地方。有一回他回来晚了,半夜才到家,而她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直到他轻轻将她抱起,她才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迷迷糊糊道:“木鱼,你回来了啊……”
到最后,他终于跨进了他和她的卧房。
卧房的梳妆台,他曾经好几次为她绾青丝;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她喜笑颜开地用他送的檀木香片扇子为他扇风;而那张柔软的床,又曾经度过了多少温柔的夜晚……
少了一个人的陪伴,整个卧房大得让他心慌。身侧不再有另一道温热的呼吸,半夜里醒来,手臂所伸空空荡荡,再也揽不到从前最爱往他怀里钻的她。她总是会在午夜梦回时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呼唤,却永远只留下慢慢消散的雾影。
她的骨灰被他用青花瓷坛保管好,就放在床边,和她从前的日记本放在一起。
那本日记已经被他翻过千万遍了,边角早已磨黄,而里面的内容他也早已烂熟于心。她把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记录了下来。他从中一一体会从前她的雀跃或是失望、欢喜或是震惊。
她说,江瑜,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天地间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茫茫人海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就是那么巧,遇见你。
第一眼望进你湖水一般的眸子起,我就知道,我躲不过了。你是我今生的劫难,透明劫。而我,甘之如饴。
我记得你最爱吃的菜,记得你最爱的一支笔,记得你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我喜欢看你走路的样子,总是那样飒爽,永远是军人的风范;我喜欢听你说话的语气,温温热热的洒在我耳畔,甜到心底;我喜欢睇你笑时的模样,总是那样戏谑,唇角一勾,就轻轻巧巧地勾走了我的心。
以前和你赌气躲起来,你总是笑笑:“若是有心,自然会找到。”
林霍堂的事情之后,大病初愈,你注视着我,目光那样缱绻,深如大海。你告诉我,失去,才知珍惜。失去了你,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再多的女人再多的金钱和权力都填补不了!方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世上,从来都不会有第二个莫如月。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世上,从来都不会有第二个莫如月。
这是我听到过最动人的一句话。质朴,却是你心的声音,真挚得不含一丁点杂质。
她说,我想你就这么牵着我的手,一直到我们老去,到子孙满堂,都这么紧紧地牵握在一起,永不放开。我从不想要多么阔绰的生活、显赫的地位,只想和你做一对平凡夫妻,柴米油盐,细水长流。
日记本里还有一张相片,那是江瑜夹放进来的。还是初遇时的年纪,相片上的两个人,男子高大,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女子可人,巧笑倩兮地偎在男子身畔,云楚月熙。
江瑜把相片重新夹回日记本里,合上本子。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她的日记本,她写的字条,她的水钻耳环还有流苏发卡,以及他送给她的那把檀木香片扇子。他拿来一只铁皮大盒子,将这些物品都一一放好,然后盖上盒盖,端放在床头柜上。
摩挲着从前如月最爱穿的那件旗袍,湖水蓝提纹绣花的旗袍。他将旗袍缓缓地抱在胸前,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他忽然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套在了那件旗袍的外头,就好像,他和她,紧紧相拥。
抱起如月的骨灰瓷坛,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瓷壁上却一点都不觉得凉。
他能感觉到的,都是如月的体温。
好似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放孔明灯,草地空旷,她就在他身边欢呼雀跃。后来,他刮过她的鼻头,也向她伸出手。干燥、温暖的大掌,包裹住了她小小软软的柔荑,将她的体温,传递到了他手心。
天地都是一片漆墨,包括他和她,或许都是黑白胶片上被定格了的两点。
而在这样的一片黑白中,孔明灯,越飞越高,成为全部墨色中,唯一的光亮。

没有人知道是怎样发生的,那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官邸,漫天大火连烧了一天一夜。再没有人见过江瑜和莫如月,只留下各种揣测和传说,流于后世。
他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违背了对她的应允。
终于体会到当初瞿崶所说过的话,最痛苦的,莫过于心爱之人已死,而自己,却必须独活。那样蚀骨的孤独和铭心的思念,痛苦得快要将人逼疯。
人生路,路迢迢,自古英雄多寂寥。若一朝看透了,一身清风,又争多少。
他愿,来世,允她一个平凡的男子,一辈子细水长流,不离不弃。





、【尾声】

【尾声】
看完日记的最后一个字,景月早已泪流满面。江醒何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无声地安慰她。
她抽泣着将日记本放回那只焦黑剥落的铁皮盒子里,一时间思绪万千。
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做那些梦、为何想要来重庆,又是为何会在看到这座废墟时心会“怦怦怦”跳得仿佛要跃出来一样——
这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江瑜和莫如月,竟然就是江醒何和自己的前世。
若是从前有人告诉景月这世上真的有生世轮回,她也许会笑那人痴傻。但当前世的那些记忆随着日记的翻看而慢慢地回到她脑中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接受。
江醒何也是红着眼眶,默默搂着怀中的景月,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前世,我到底还是对不起你。”
“江……江醒何,”不太习惯唤他这一世的名字,景月赧然浅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况且,前世已经过去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生,我们有这么多的年岁,不是吗?”
喉头依然紧,他说:“对不起,到最后……我没有能够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
景月转头微笑:“硬是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那么久,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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