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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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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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是如此凝固,好似大片的冰面似破未破,只劈开一道裂缝,愈发向远蔓延。
  “诸位,”在这样的无声压迫中,他微微点头,环视一周。清泉击石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厅堂,语气却波澜不惊,“景元闻有礼了。”
  ……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曾是我迫切的愿望。
  从我在广平那座小城里孤独的过着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日子,只能在心里担忧远方义无反顾的兄长的时候起,还是跟随着那一行老老少少攀上那座云缠雾绕的云雾山,一砖一瓦在终年积雪的吹雪峰上建起暖灯长明的长夜山庄的时候起?
  还是,早在我奄奄一息奔逃林场雪原,山脚下得了那人的温暖怀抱,从此因他一念之善再有了倚靠活下去的时候起?
  我已经记不清,算,也算不明。
  取得的是这么多,付出的是这么少。当年离别,许下也不过一句信誓旦旦,还以为凭借那一句话的分量,就能够丈量我的感激。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王咬破手指,殷红的血沿着指尖垂流,缓缓滴入酒坛。一旁侍立的黑衣姑娘,立即将酒水倾倒入碗,酒色黄褐,正是血与陈酒的交融。
  明王默默看着,此时从袖中拿出一叠密封的信札,有着红黄蓝绿各种不同的颜色。座下的人纷纷伸手入怀,掏出自己的信札,竟也是不同颜色。在范师傅的示意下,他们一一走上前来,对着明王作一番揖拜,饮下明王亲自递上的血酒,与明王交换同色的信札。
  这是一种仿照古人换帖相交的仪式。
  歃血盟誓之后,宣誓效忠的臣子留下自己亲书的名帖,作为取信的信物,而他们侍奉的主君将亲自交予一道隐秘的命令,以考验臣子的忠诚。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好像度过了漫长的等待,事情终于顺理成章的接近结果,距离当初的愿望实现,只余一点最后的距离。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
  可惜坐在现场的我,却魂不守舍,神游天外。
  古老而沉默的仪式在所有人都接到属于自己的命令后,结束了。座下客一个接一个站起身简单行礼,然后并没有任何告辞言语的,在黑衣姑娘的引领下离开厅堂。
  芸师父站在院里用黑色的布条蒙上他们的眼睛,确保他们忘却来去的路途,然后分派人,挨个送他们回去。
  过了一刻的时候,厅中所剩,只有坐在右首第一位带了木头脸谱的乌衣汉子还站着,而闻哥看着前一位离去人的身影消失在边门后,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似是熟识已久兄弟之间的那种拍法。我看见那汉子低头,木头脸谱被他轻轻掀起一个角度,冲着闻哥耳语几句。
  我自屏风后站起来。未有其他动作前,一只手先挡在面前。范师傅目光深沉,带着极不赞同的警示。
  我又坐下来。透过屏风朦胧的绢纱,看见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木头脸谱再度落了下来,闻哥亲自送那人出了厅门。
  ……其实我也并不能肯定。刚才那人撩起面具的一刹那曾有一种几乎熟识的感觉,但是现在见着毫无特色的乌衣背影,刚才的认知又好像甚为无稽。
  何况,范师傅的不豫已经提示过界线和立场。
  “你的。”
  一个酒盅伸到面前,里面的液体有着琥珀般的色泽,在杯心打着旋儿转动。我抬起头疑问的瞥向范师傅,他的嘴角翘起来,因为过于脸颊瘦削而掬起了道道褶皱,显得意外的沧桑。
  “喝吧,”他把酒盅向上抬了抬,一双老练的眼锐利的盯着我,“有些人并非有意,却总能在对的时间和场合选择对的人,即使无为,也能拥有无上的殊荣——当然,他生来亦有一份尊荣,合逢幸事。”
  我沉默的看着范师傅。面前的酒盅和头顶的目光都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然而最使人难堪的,还是他说出的话。
  酒盅是薄瓷所制,质地温润而细腻。
  杯中之物亦没有想象中的血腥之气,反而是酒的醇香萦绕舌间,带着一股滚烫的热度冲进肺腑中。
  饮完之后,听见范师傅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接下酒盅,放回屏风前的桌案上,那里宾客前番饮毕的酒盅,散乱的堆砌着。“许是以你的性子会觉得难熬,但是毕竟,也没有多少时间要捱了。”
  跟着他转过屏风,之前隔着一层纱的大厅在眼前清晰分明起来,又看了一遍,便能够确信屋中再没有旁人。
  “苏鹊请您明示。”
  范师傅笑起来。那是种压抑着心底畅快的笑,使得他脸颊上添了血色,眼睛也显得分外明亮。
  “好,”他忽然抚掌,拍上我的肩膀,似是愉悦之至,“好。殿下仁善,一直不愿强人所难,老夫却没想到,你能这么痛快。”
  我等着他说下去。
  “不枉老夫在山上那些年。”范师傅噙笑捻须,“虽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什么不做你都将位极人臣,但是,老夫一直相信自己没有看走了眼!”
  “再造之恩,苏鹊从不敢忘。”我看着范师傅的眼睛,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范师傅,我的信笺……在哪里?”
  范师傅望着我笑。
  这一位当世鸿儒,鸾台阁大学士,先太子太傅,殷殷而笑,眼中透着赞赏与鼓励。印象中多年来他好像也不曾对我笑过几次,加起来,许都没有今夜之久。
  “不,”范师傅按下我伸出索要信笺的手,缓缓摇头,“并没有你的命令。苏鹊,你应当明白,殿下并不待你如同他人。”
  厅中的烛火闪了闪,点燃的时间久了,光亮显得有些后继无力。
  “月中齐家喜事,下月周家喜事,京中多福气,长夜庄的喜事也不会太久。”他幽幽的笑,按住我的手用上一点劲道,“殿下没有任何指示予你,可是苏鹊,你知晓的,对吗?”
  我咬住了唇。隐隐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混进口中。
  厅中的灯火益发灰暗,灯蕊“哔、哔”的爆着花。抬头院中月色如水,仿佛都能够透过窗棂,代为照亮脚下这一片方寸。
  “庆德侯的世子,太长公主的遗孤……”
  “你,没有……”
  “忘了你的名字吧……”
  耳边范师傅的声音低下去,沉得像一泓深水。念的时候,又轻盈的像一尾空中的雁羽。
  “白与熙……”
  我慢慢点头。
  耳中听见下颚下挫时骨节相撞,发出磕巴磕巴的响动。
  像要碎了似的惊心。
  道家说,名字是一种与生的咒语。那么加在我这个躯体和灵魂上的咒语,已经发挥了它的效用。“……苏鹊自会留在景元觉身边,报告异动,密切观察。”
  范师傅大笑起来。
  “孺子可教……好,哈,哈,好,孺子可教……”
  笑声中门外有脚步声近前,他渐渐收住笑声,松开手改拍我的脊柱,收住笑声附耳道,“很快有人跟你联络。”
  门再打开,进来的是芸师父和那两个黑衣姑娘。芸师父一眼瞥见冲我笑,“小子还在这呢,是不是等着伺候师父老腰?”
  讪笑了两声,见她不满的撇嘴,立即挥手赶人,“去,去,快回去吧。下回可不饶你。”
  走前心中一恸,不禁张臂抱她,芸师父老脸一红,呆了一刻推开人,对门口的黑衣姑娘指手凶道,“你!还不送臭小子回家!”
  回府一路无话。
  黑衣姑娘突然把我拎上墙头的时候,从心底涌上的脱力感,使我的身子都几乎软倒,大骇之下手脚并用的扒在人家身上,颇为不雅。
  好在她没有计较,反而借了一把力,稳稳拖住我的身形,落在庭院中。途中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从树上惊起,唧唧飞过我们身边。
  缓过神来,我对人家道谢,那姑娘却摆了摆手。
  “二主子不必挂怀。”
  这个声音颇为熟悉,我仿佛鬼迷心窍了一般,破了规矩问她,“烟微,你也在此事中?”
  那厢一阵沉默。
  过了一炷香,黑衣姑娘冲我抱拳,“烟微出身贫贱,武艺低微,蒙殿下不弃,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她说的在理,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却似乎那么虚无。“烟微,若你死了……不怕有人为你伤心么?”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着我。大概是花魁姑娘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一只蜻蜓从我们中间几次绕过,徘徊流连。
  “二主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忽而低声问我。
  我不知为何话题突然扯到我的身上,可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叫人莫名害怕。顿了一顿,我柔声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什么也没有的人,不值得惜命。”隔着一层黑绸面罩,我似乎也看见她笑起来,黑亮亮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里面的颜色,如同趁夜开放的月季一样娇羞美艳,“奴婢替主子爷恭喜您。这么些年……主子爷也该放下心了。”
  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话,可是她放在嘴角上作出噤声示意的手指,已经是一种警告,今晚我们说得太多。

  落子不悔
  
  七月后半月,京中热闹非凡。
  七月十五,中元祭祖,千佛山广开法场,置盂兰盆会。城中沿燕川河道,放灯照冥,慈航普渡。七月二十,夏猎西澜围场,归京神威军精锐三千,当众操演车马兵卒。七月二十七,逢大吉,尤宜嫁娶,齐国公世子联姻广平郡王郡主,满城沸腾。
  这一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城南国公府开出,沿朱雀大道,上平安大街,路过京城最繁华的鼓楼、钟鼓巷、铜锣巷、珲园街,入临王旧邸。剽悍的军马裹了大红的缎球,在青石古道上不耐烦的刨着蹄子,马上却安生坐着一个红袍红冠的俊俏少年郎,将开国将军齐炎传下名叫偃月无锋的宝刀,斜斜插在他的腰上。
  城中亲王府各家的小孩子,拥了堵在临王府邸门口,摊着手索要果子礼金。开道的神策军卸下军甲,向沿途的人群散发轿门纸包,再与这些堵门的孩子挤作一堆,硬是给年轻的新郎倌辟出一条道来,让他钻进王府。
  三请、四清,一直拖延到将近午时,才见穿霞披、戴珠冠、盖红方巾的新娘,由长得颇似廉王的洛南王算娘家兄长,牵着送出门。沿路十几步远,府邸里送嫁的丫环妈子嚎哭一片,大街上迎亲的锣鼓铛铛震天,半片京城都听得见响动。
  然后是件奇闻。
  这位远嫁而来,娇滴滴的新娘到了轿前,自盖头下望着压到底的轿子半晌,愣是不上。尔后娘家人从府内牵出一匹同样裹了大红缎球白马,厚实的洛南王咧嘴冲新郎倌笑了笑,托起新娘送上马背。
  朱雀大道上便自此有了新郎新娘并驾齐驱的奇景。
  其时礼部侍郎周子贺正值大丧之中,而宗正寺卿年纪又太大,我乃主媒之一,本欲承担典礼司仪礼官,却事先被景元觉一言费力而予否决,只得敬陪首席末尾,权充看客。
  这场婚礼虽有了马上娶亲的一节插曲,后来却还算是正常。
  拜堂之后新娘送入洞房。后院梅花林中酒筵准点开席,三巡过后,带着宫中厚赠迟迟来到的皇帝陛下,更把婚礼的气氛推向□。
  新任乐卿领着乐府众人为酒筵奏琴,齐鹏三位出得厅堂上得战场的姐姐,当众表演了美妙的剑舞。齐太夫人击掌助兴,广平郡王踏石而歌,屈尊担任司仪的廉王世子,在众人的怂恿之下,也赋了一首佳词添彩。
  暮色大盛时分,婚礼圆满结束。
  景元觉率先离席,尔后齐国公府留下年轻的军官和朝臣准备大闹洞房,其余的宾客则酒足饭饱,四散回府。
  我离开的时候已到戌时,骑马路过宫门的时候,心里欢欣之情仍余,兴致一时难减,冲门卫一亮牌子,入了禁城。
  这件事情做得颇为孩子气,不过好在过福兮门的时候,遇上了巡视布防的蒙恒。蒙恒挥手让巡视队列先走,自个站在福兮门口等人,到了近前便含笑冲我抱拳,“什么风把大人吹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欲与他多说,“陛下过去了?”
  “过去已有半刻。”蒙恒看着似笑非笑,手却往内宫某处一指,“这个方向,苏大人也识得路途。”
  点头谢过,我绕过他往里走,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往怀里东掏西掏,摸出方才那块牌子来递给他看。
  “不敢不敢,”他忙挥手,口中念念如颂佛一般,“大人有事请入,入内直谏,不必说与卑职作难。”
  讪讪笑了笑,我把那块牌子收起来,心里不免问候了一句当初赐牌时,一本正经手书“持牌夜谏”的虚伪之徒。
  景元觉在重华宫。
  我寻对了门进去的时候,他大概才结束沐浴,正在几个侍女伺候下更衣,肌肉匀称的背露了一大片,一头乌发还是湿淋淋的,随意散下,一绺绺的垂在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头才自水中浮起、野性难驯又慵懒优雅的豹。
  他听见门口动静回头,望见我愣了一下,接着慢慢掬起一个笑来。动了下臂膀,示意侍女们继续。
  “苏大人这时候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细长的凤眼眯着,漫不经心,无可无不可的腔调,对着御下朝臣的那种态度。
  晃神了片刻。
  后来冥冥中魂归原位,从宫娥们微微蹙起的眉头中,明白自己的样子定然看来既呆且蠢了。
  这些能待在重华宫的宫娥,久经宫中人事,更是景元觉的心腹,什么看到眼里也不会多口半言。如今皆然诧异的样子,可谓全是我这么冒冒失失一头闯进来,现在又呆杵在门口的错。
  无论是谁,都无权擅入帝王的寝宫。
  我脸上难免生热,对自己也说不清的突然造访已有些后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臣先出去。”
  “下去吧。”
  得了吩咐的人却是旁人。宫娥们留下穿了一半的衣物,搁下梳理的用具,路过身侧时一一行了礼,避过人退出门口。
  茫茫看着人去屋空,我绕在自己难明的心思里,一时半刻没有说话。
  景元觉也没有开口。他自个披衣束带,用干帕子草草打理一遍头发,用根金绳随便扎了,踱到门口来。
  “看着开心么?”
  问的时候他捏了我一下胳膊——这一下触碰像火烧了一般,搁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烫得我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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