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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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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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大人位居四品,这一座宅子作大人安身立命的所在,统共不过三进,朴素简陋,宽敞无物,只怕还屈了大人的身份。后府花园用以生活休憩,与那办公前府院落无甚相干,多栽点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也没什么不妥。”
  我顺着他的目光,默默回首往身后一望。拱门后,外人免入的恁大一座内眷花园嶙峋湖石、异草奇葩,当中一池新挖的绿水碧波粼粼,不晓从哪里移来的莲荷含苞待放,正浓翠欲滴的团团围住当中一座古朴雅致的水榭。
  ……我原来屋里养的那条肥硕大白鲤因为一下有了宽阔水面和太多宫里来的花斑兄弟,不时情难自抑的从水中抬头,“噗”的吐出一连串泡泡,以向主子宣泄心中的满足。
  瞧吧。若是这也叫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那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桃柳数,我看也不过就是水坑一座,野蔓数枝了。
  “若卑职是大人,就不会推辞。”
  大概是隐见我额间青筋凸现,蒙恒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换了种恳切的言辞,“您住着舒坦,便是有人跟着开心。一个舒坦,一位开心,还需什么别的计较?……卑职不会说话,大人却定能明了。”
  统领大人一双眼睛明明亮亮,不避让的看过来,晃得我心中咋舌。
  他实在已经很会说话。
  我在新的府院里安顿下来。前几日,多有朝里的同僚到访,提携微薄的礼物,叫我蓬荜生辉。后几日,恢复了进宫点卯的中书省官吏生涯,忙碌与清闲之中,日子流水般渡过。
  这一时间,京城因为朝政初定并迎来久驻边疆的神威军凯旋,举城都在欢庆的气氛中。将近五月末,却有一则意料之外的消息传入京中。
  那是早上朝会时。南方驿道突然有急信送到,说安闲侯周肃夫旧疾复发,病死在返乡途中。
  当时还来不及震惊,先见着座上人白了脸色,我本来听着只是下沉的心,紧跟又是一疼。
  但那人好端端又正起了形容,命人再去查实,又一头着人去通知在家闭门思过的周子贺,启程离京治丧。
  他清楚明晰的语调显不出乍听此信的震惊和无措,一举手一抬足间,皆是四平八稳,甚而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于是惶惶不安的朝臣很快安定下来,乃至于也觉得,失势被赶回老家的尚书令大人,落得如此一个结局也是心灰意冷之果,不外情理之中。不出一炷香的时刻,朝人们就收回了散掉的心,闭上议论的口,让朝议的题目沿着驿丞的消息递进来之前今秋麦收的琐碎事情,继续往下进行。
  那是关于不到一月前,还站在这间太和殿前排、最靠近天子地方的一位老人,最后的几句关怀。
  我将双手拢在袖中,歪斜倚靠身后的龙柱。仰首往高高的案几看去,陛下也只比平日,埋首多饮了两杯茶水。
  散朝之后,本想寻着一个由头去天子书房转转,不巧才到门廊却已有尚书省、礼部、宗人府的多位大人在那里堵着,于是我只好晃出宫门。
  沿街步行回家,有位大概是挨户化缘的僧侣在巷口和我擦身而过,念了一句佛号。
  他袈裟破败,略带风尘,手中托的佛钵却铜黄澄亮,上面一行墨笔小篆写着寺家归属。我再多看一眼,那和尚又道一声南无,将钵盂纳入长袖,转身出巷。
  我便止了步,反身走出那一条巷口。到来往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驾马车,进去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普济寺。
  七歪八拐,再入佛门。
  天公恰恰作美,到了禅寺木门前轰隆隆降下泽被苍生的甘霖,让我矮身躲入老刹檐下时,多了则过路避雨的由头。
  在下欲访耳聪禅师,知否可得一见?
  僧童开门答曰,然也。
  大雄宝殿外,我等了稍刻。
  此时寺人早课已毕,晚课未到,都在后厢休息。白日大雨突降,狂风骤起,天暗如墨,院里一座香火寥寥的香炉孤零零对着年久失修的殿阁,尽显空旷寂然之感。
  被散落到檐下雨珠打得有些凉意的时候,方才领我进来的小僧童,蹭蹭自大雄宝殿后跑出,双手合什,鞠了一躬,“这位施主……师父说,打扫干净,可以进去礼佛了。”
  我不由挂了笑,伸手在他的光头上摸了一摸。
  宝殿一侧边门,徐徐打开。
  高悬垂地的经幡幔帐,染了积年的尘埃,劲风一吹,翻出内里布帛灰旧的本色——一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间中孑立。
  背对着我,负手向着如来。
  “……”
  一刹那,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冲出口,可是,听着身后木门慢慢合上的声音,又好似同样隔断了什么,将话堵在心头,说不出口。
  直到那个人回转过身来,依旧是清俊如水,却高贵无铸的模样。
  “鹊儿。”
  他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少年时高高的山岗,吹雪峰上。其人披着雪花大步跨进厅堂,背后云雾山苍茫的林海绵延无尽,烧着炭火的砖石地迅速留下一行完整的水印,头顶狐皮帽子绒毛尖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不及卸下佩剑,先向前伸手。
  也是,如此这般。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厚茧,红润,饱满,温暖,又有力。开口也夹着不自知的宠惯与纵容,泉水击石般清朗动听。
  ……鹊儿。
  “哥。”
  “嘘。”走近身,闻哥打断我本来欲言又止的话,将我递给他的右手捧到面前,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亮光,“先给我看看。”
  他的神色急切而紧张,如同旁人盗窃他的珍宝,还到面前,也要验上一验。
  我含了笑,上下翻转,给他看个真切。
  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实无偏颇的归纳呈现,而不因为带有一己的私愤,障目遮天。
  “我有话跟你说。”
  闻哥难得见我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头,望了一会,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成深黑,不禁坐正了身形。“鹊儿?”
  我张口,又合上。
  再张,又顿于半空。
  难为我所听到的故事,早早起于二十年前,遥遥远在江左千里之外,却牵连数条人命,隔阂两代恩仇……至今难以言尽。
  室中松香浓郁,古檀幽重,头顶上鎏金如来大佛端坐垂眸,静默无声,竟显得此间座下凡俗之事,渺如烟尘,皆是虚妄。
  终了我探入怀中,取出那块无暇的白玉摊在掌上。
  羊脂润腻半透,将一朵千叶白莲,称得羸弱楚楚,却又端庄傲洁。
  “哥,你知道么,”合起手掌,我念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世上什么都可以算计……唯独人的感情,算计不来。”

  江山依旧
  
  吟风赏月月常在,指点江山山还同。江东子弟,至今安好?
  ……
  我分明是坐在闻哥的身边,执着闻哥的手,低声说话。可是我的心思,却神奇的慢慢飘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点悟性,受到宝殿佛法高深的点化,一瞬间,暂且拥有越出俗庸之外的力量。
  甚至,能回荡在空空的殿阁中,俯首低看,冷眼无言。
  闻哥站起身子,在佛案后的寺人橱柜小几上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一壶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个即使身处泥淖也是优雅尊贵的人,端起粗糙的陶杯,仰脖一股脑灌入喉中。末了,果然微噎一下,咳出了声。
  匆匆掩口的袖摆,遮不住脸庞的呛红。
  “……哥。”
  我自蒲团上站起来,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暗哑。
  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
  一杯粗茶,又岂能尽情。
  “过来,”闻哥缓缓停了压抑的咳嗽,垂下月白的衣袖,细长的一双凤目,隐隐含着呛出的水光。他向我招手,“来。”
  盘腿坐得久了,脚步踯躅。
  于是最后落入一个久违温暖的怀抱时,能感到即刻的放松。
  唉。
  我听见闻哥胸腹起伏,发出微弱的叹息。长长,幽幽,好似替他护着的人,把多年积累的委屈一句叹去。
  可我并不委屈。
  或者说,委屈的人不是我。奔波劳碌,以致英年早逝的师傅;半生铭志,宁愿耗尽心血的周肃夫。放弃爱人,选择孤老京城的陈荀风;亏欠母亲,又追随母亲而去的父亲……
  谁不比我更有资格委屈?
  孰是孰非,谁错谁对。在所谓慷慨的正道大义前,在绵长纠葛的岁月长河里,一点点私人的爱恨情仇,早已飘散成烟,湮灭不见。
  “……我今日才明白,当年,周肃夫为什么干冒逆臣贼子的万世骂名,也要背弃遗旨,奉四弟登上帝位。”
  闻哥低沉的叹。
  是的。
  范师傅几次说起。当年先帝摔伤汤泉宫,弥留前,曾召集随侍大臣,欲传位明王。当时在侧的随侍大臣有四位,周肃夫,付梓基,吴焕,范楚云,据说全部誓奉这句话。
  只可惜他们四人还没回京宣旨,珲王已经连夜拥兵自重,自立登基。他三日血洗京城,吴焕胆小懦弱,付梓基称病避祸,范师傅找上齐府齐家却道不掺公室之乱,不得已周肃夫安排周后和两宫太妃联合下手毒杀珲王,即时会同廉王拥立景元觉登基。尔后付梓基,吴焕审时度势,拥新帝未多一言。待闻哥回京后当堂对峙,付、吴二人见大势已成,自身地位稳固,不仅坚不承认先帝有传位一说,反而上表,奏请分封明王领地离京,范师傅独臂难支……闻哥失势。一年后,途径广平,再后来……拣了白氏遗孤一名。
  我把头埋在闻哥的胸膛里,平板坚韧的衣料质地,磨刮着脸上的肌肤,生出丝微的痛。可是,即使这般,也好过抬首受冷风的吹弄。
  ……事关上位,周肃夫,他怎又会说。
  在多年迷茫等待的仕途之后,在近乎垂垂老矣的悲哀中,终于出现改换天下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在他们自以为是的谋划,生生葬送了妹妹周君兰一辈子幸福之后,她唯一的儿子,他又怎会吝啬?
  他雷霆手段,他背信弃义,他再不回头。
  “……你能理解么,苏大人。”
  竹林里陈荀风问我。
  “那时,也许,留在这的人,都已经偏执成狂了……”
  这是一个结。
  把所有人都绕进去,缠得死死的结。
  我挣脱闻哥的怀抱,缓缓屈膝,跪在满布尘埃的地面。
  怀中虽然温暖,却不该我久恋。
  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鞋面上。以这样一种比跪拜佛祖还卑微的姿态,比跪拜先祖还虔诚的动作,深深叩首。
  知了事实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是与非,一经消散,像抽空同身体早融为一体的意念与力气,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洞。
  伏身一叩,既是悼念,也是挽不回。
  是将我也说不清的情绪,倾泻给最亲,最近的人。
  古刹宝殿,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只手揉上了我的头。
  轻慢而温柔,一圈,一圈,留下一点掌心的热度。
  “鹊儿,我高兴你可以放下。这不是背叛,是属于你的解脱。我很高兴……”闻哥的话音响在头顶,低徊慢诵,像是入密的梵音,“我一直希望,你眼中的澄澈,只用来收瞰大地秀丽,饱览碧空如洗,始终不染半点污浊的,照映世间白云苍狗。”
  低着头的我,望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话音的间隔,太过悠长,好似每一个字,都是费去全力,才得以说出。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鹊儿,我停不下来。”
  ……对不起。
  “还有那么多人,一直跟着我。他们追随的,已不单单是我这个人,而是……”
  对不起。
  我是如此自私,我是如此任性。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使我独享安康,可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仍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只顾着自己,从死结里脱身出来。
  “我需要给自己,给他们一个交待。”
  苦涩的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我明明是滥用你的纵容,可是……你为什么毫不阻拦。
  “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至少,至少你,不用……”
  为什么,毫不阻拦!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天边乌云压顶,像是随时都会再降暴雨的样子。
  一头钻入三进,路上与拾翠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我狼狈的面目惊到,急着要说什么,却被我挥挥手退开,阖上了后院的门。
  喘一口大气。
  在屋里掬水洗了把脸,雨后空气窒闷,难减心中烦躁,便想去内书房寻口茶喝下,降降肺腑火气。
  内书房即是池中水榭,被我挪动几件原先家具,改造而成。与前面接人谈事书房不同,藏书藏画,是后院中私人舒适所在。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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