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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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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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正好收妥了笑容,低头抹平自己衣领。黄铜护心圆镜在铸铁护腕不经意的碰撞下,不断发出锵锵的击声,半眼也不曾看我。
  “你……”
  才吐出一个字,身后嗖的一阵寒气袭来——一柄袖里剑避过我倒横在他脖上,扎破方才捋平的衣领,渐渐,晕出团小小的血红。
  是束在我身后的蒙恒瞬间挣脱缰绳,一动一发迅如闪电。
  漂亮干净。
  “所有人放下刀剑,就地散开。”
  中郎将冷冷道。
  形势陡然倒转,满廊的兵士都将眼光投在此处,空出一个半丈见方的空地,等候中央的吩咐。而这处空地之中,被挟持的对象却静静望一眼蒙恒,无所谓的闭了眼。“父亲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半刻之内,他把话说尽,自会出来。”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同一时间,东首传来缓步。
  沓沓,沓沓。
  愈来愈近,愈近愈沉。直到一声金石相击、不怒自威的命令,“住手!”
  我看见蒙恒力可举鼎的手,一刹颤动。
  二十三岁,中殿试魁元。二十七岁,升吏部尚书。三十三岁,任左仆射。四十三岁,擢尚书令。当朝首辅大臣,太后嫡亲长兄,皇后如假高堂。因而,我可以理解忠心耿耿的侍卫军统领一瞬间的犹疑,更敬佩中郎将犹疑之后,仍旧不为所动的坚持。
  我从未有机会这样无惧的直视这位大人。
  凸出的颧骨,下勾的鼻子,倔强的薄唇。到处是刚硬冷峻的线条,狭长的眼睛透着露骨阴沉的寒光,好似生怕描摹不出一只崖边独立、孤高不群的鹰。
  临到老来,惟有风霜添减,却无半分凌厉妥协。
  这样的一种人,仿佛命中注定,生在民间之时,定不知天高地厚,处在朝堂之中,必掀得天翻地覆。
  周肃夫注意到我放肆的凝视,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只有一眼。他回过头去,扫视廊下再度蠢蠢欲动的禁卫,目光收回,对着正中僵持的蒙恒重复,“住手。”
  中郎将指节泛白。
  寂静中,细碎的小跑步自仿若无人的殿阁中再次传出,由远至近。
  边跑边不停歇,尖细带着喘息的声音随着白灰相间的拂尘上下抖动,“全……住手!圣上……圣上有令……”
  刘玉跨过门槛,弯腰扶着膝盖喘息。
  蒙恒瞧向来不及颁旨的大总管,持袖里刀的手再次轻晃。
  所有人都在等他。
  ——结果,这一个意外而短暂的停顿,却在殿阁外墙尽头轰然响起脚步与呼喊中延长。
  咚咚不绝的响声里,我看见刘玉惊惶的抬起头来冲着我背后的方向张口,后半句话却淹没在喉中,面庞僵硬。
  原地回头,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被迫欣赏了一场欠缺编排、无法衔接的戏,一节尚未演完,下一场要用的人马、长枪和弓箭,已经迫不及待的混乱登唱—
  数不清的熊熊火把,迅速照亮了这条通往帝王书阁的走廊,火光映衬下,特有的青底黄边旗帜密密麻麻,挤满沉陷暮色的天空。
  一条浑身金甲的彪壮汉子从人群中极出,手上一柄青锋宝剑豁然出鞘,白亮银光,刺得人眼睛发花。
  “大胆逆贼!景元胜在此!青麟卫已接掌京师防卫,南省和周府已被包围,廊下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定襄王虎吼。
  数月不见,苦等、苦盼、终于出现的定襄王!
  我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那个人的后招。用赶尽杀绝的手段逼迫人家,用时不多得的速度催促人家,大概,也用自己的疏忽诱惑人家。
  无奇,可是见效。
  事至此,不管刚才在弘文殿里,周肃夫逼迫景元觉应承了什么交易了什么,都将不再作数。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唯有力量一途,是抹杀前言、按倒对方说话的道理。
  “廊下诸人,放下武器!”
  定襄王再吼一声,威风凛凛。
  他的到来彻底扭转了局势。心跳渐渐趋于正常,我由衷的感激这一次久违的相见。尽管总有哪处暗暗觉得,他是带了掩藏不住的兴奋,在某处就等神气万分的跳出来念这一串台词。
  “让开。”
  尚书令大人只说了两个字。是他出场以来,说的第三回话,第二个单词。
  声音不高,却盖过了人多气盛的青麟卫统领。好似一块冰块投入了油锅,虽化水忧不妥协,劈里啪啦、激起飞窜的油星。
  定襄王身后的卫队略略往他聚拢。他一时无词,只任油锅火花四溅,等自己的怒气再次聚集,举高了手里的剑。
  “全部住手——住手!”
  尖细的嗓子厉声大叫。这才让我们再次回头,注意到站在门边的那一个。
  “全部给我住手!”大内总管似乎是真的急了,不辨称谓的将话重复一遍,放大一倍的音量,又道,“定襄王听旨!蒙恒听旨!圣上有令,放他们去!”
  定襄王的宝剑停在当空。人也懵了。
  这个间隙周肃夫越过我,一步拽下蒙恒挟持人质的手臂。蒙恒没有反抗,袖里剑又滑回他的护腕内。
  一阵难堪的沉默。所有人的听力都集中在西门下的首领公公身上,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哪怕并不能懂。
  “速命你的人退开,定襄王!让尚书令和礼部尚书离开!他们今天带来的人,就地解除武装,左监营收押,其于各部各自回去,撤除相府包围!”
  只是这样……景元胜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理解命令的字面,无法理解命令的内涵。刘玉说话间上下挥动的拂尘,更扰乱了思绪。
  遵照旨意,尚书令大人自行离开。
  他并不急惶。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如此。站在原地,先来回几次,捋直并无几道皱褶的袖子,挨个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正了正金冠,紧了紧蟒带,看一眼比之稍显狼狈的儿子,示意他的跟随。
  他才迈步往前。
  他所到之处,无论是周子贺带来的禁卫,还是定襄王麾下的兵马,人群都自然而然避开,给他留出一小处空当,在这条挤得水泄不通的走道里,足以让他的宽袖飘摇,方步缓踱,不沾障物。
  他就这样走过夹分青空的宫闱长廊,一点点,缩小在众人的注视里。
  当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那端起的肩膀仍旧挺直,高大的身躯仍旧坚立,缀在官袍下摆的滚滚云边随步曳动,好如腾云驾雾,背后那一只绣金的火麒麟在两侧长排火光的映衬下,栩栩如生,几欲升腾。
  无端的……
  走出苍凉境地。
  周子贺一直跟在他的父亲身后默然离去,直到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回头停顿片刻。他看着我的方向。
  相隔百步的距离,又在已经浓厚的暮色中,我并不能真的确定他驻足在看什么,只是一种心头隐约浮现的感觉,让我升起浓厚的不安。
  再去确认时,他已经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很不对。
  刘玉颁完旨意仍旧就站在门口,端着拂尘,原处发愣。他身后弘文殿里仍是一片压抑的黑暗,无边无际,不见半点火光。
  心兀然慌起来。
  可怕的思绪疾速穿过脑海、和巨大的恐惧相携而来,叫我身在原地,神魂却恍惚远离。
  拔腿就跑,我越过定襄王正在收押的禁卫,跃过高高的门榄冲进无人的院落,将刘玉、蒙恒的惊呼全抛在脑后——
  好黑。
  越接近,就越觉得害怕。
  无数的画面滑过脑海,那些被我忽视、被我自以为是的点滴和枝节,变得渐渐清晰。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是不是?
  我不管不顾冲上殿前的台阶,踏入殿阁,蹲在门口喘息。等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黑暗中那个悄无声息的身影,又使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我熟知的身影。
  孤身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像一尊历久的雕像,却多过我所熟悉的活人。一条手臂斜倚着一边的扶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无声无息的望着门口的方向,然而,并不是在看我。
  即使凭借了外间的亮光,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屏息凝目,也只看见阴影里那张坚毅的下巴,仍旧划出分明的棱角,此刻无言沉默的唇边,凸显两道冷硬的线条。
  心逐渐沉到谷底。
  看来,我所猜者,虽不中亦不远矣。
  吸了一口气,却感觉,凝结在胸腔里。
  需得镇定。
  定下心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转身阖上殿门。
  曾经在幼时师傅的故事里,听说过虎豹狐狼这类猛兽的特性。它们心高气傲,即便受了伤,面对外敌时也有一股硬气,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戒备,便能在危急之中,仍旧保有自己的强大。
  ……可这样的硬气过渡到了人的身上,即使他是人中之王,仍叫亲者锥心刺痛,无从替他分忧。
  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座位看去,其上的身形,似乎稍软了些。
  我顿了些时候,慢慢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有些停顿,唯恐自己一时的唐突,惊扰到这个人。
  到了案前两步,他撤下按扶手的手,端正了坐姿。
  我环手原地不再往前。
  有这么一会儿,景元觉对着我,看着我。也任由我静静面着他,瞧着他。尔后,他自桌案后伸出一只手来。
  “……过来,让我抱抱。”
  声音是久未开过口的枯哑。平直的语调,表述大过请求的意味。
  慢慢从右边绕过桌案,我站到他的身前一伸手就能相触的距离,然后自袖中伸了右手,将与他相握。
  那只手却抽了回去,改为两只,围上我的腰际。
  我顺势坐下,左腿挨着景元觉的右腿。伸手放在他腿上,感觉手下的肌肉僵硬,就像一块冰冷的铁,阴寒而冷酷的的沉默着。
  “怎么了?”我尽力压平自己的声线。
  景元觉在黑暗里摇首,轻轻呼气,吹在我的侧脸上,“没什么。”
  记忆里,我不曾见过有谁比他更善于控制情绪。即使在我面前不用像别人那样花费力气去掩饰,我也从未听他用过这样低沉、没有半点说服力的语气,来诉说一个他想让人信以为真的答案。
  我放在他腿上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为了掩饰这种颤抖,又斗胆在滑顺的衣料上来回抚动,一遍遍,不知停歇。
  直到景元觉按住我的手。
  好在不管他是否察觉我内心的恐慌,手掌下的坚硬肌肉到底像是一头原本咆哮凶悍的猛兽,在被亲近的人捋过鬃毛后获得稍许的平静,因而,终于垂首放松下来。
  心却沉痛,因为不论结果到底是什么,都……伤他这么重。
  外间升起了朦胧的灯火,将屋里的明暗稍许改变。大概是久久等待的刘玉等人,仍旧不敢闯进面圣,只得差人点燃庭院的石笼,以些微之力,驱散门后关闭的墨沉。
  “周相他……”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景元觉没有立即回答。他搁在我腰上一只手松了下来,坐正抬首,看向窗外灯光的方向。在我的角度见他,仿佛眼中映上了一抹橘色,像是若隐若现的一瘴暖雾。“舅舅,他不是已经上完了最后一课,告老还乡了吗……”
  进门前那一丝侥幸的期望已经沉到谷底。而我,只剩下一个疑问。
  “四年前……”
  我的声音控制不了的嘶哑,犹如此刻在砾石上奔涌的心绪。
  景元觉笑了声。
  “四年前,暄兆文祸?彼时轻率冒进,终至自尝苦果……与其别人蜂拥而上推倒我,倒不如是他自己,便宜进退。”
  再也无话。
  我看向桌上,那里正中孤零零摆着厚厚一沓信札,以牛皮窄条捆束,压在一个指高的小册子下,似是呈上不久。
  “那是……”
  “那是密信,写着这么多年,结党行贿的罪证。”
  景元觉在我耳边嘲讽的轻笑。
  “那个册子……记载之详,包括年月、人和钱物,任职大小,所予所求。”
  那本栗色的普通小册子在面前顿时变得刺目之极,我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东西锦缎的封皮,已经磨损褪色,显示常常使用它的人,分明是保存了久远的岁月,并且常常,将它拿出来翻看,删减,添加。
  “我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苏鹊。”景元觉幽幽叹了声气,语气不辨喜悲,“机缘巧合,叫我知道。光想想,那就是多好的结党营私的证据,曾经,我想过多少办法,派过多少人,去得到它?可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我想起了那个以失败告终的盗符之夜,周子贺孤身一人等在腊梅树下,除了景元觉,他不疑有他。
  他曾直视着我的眼睛,信誓旦旦的保证周家绝没有反叛之心,以全家老小性命发誓,绝不会有用到兵符的一天。
  我留下了兵符,但没有相信他的话。
  “那背面……”
  景元觉以指指向册子,却疲倦的闭上了眼睛,“也是本名册。密密麻麻,不下万言。大概看了一眼,里面写的……谁可以用,该怎么用,谁应该杀,该何时杀。”
  呼吸再度噎在喉管里。
  “到头来……呵,苏鹊,”景元觉凑过来挨在我的耳廓,“你要不要看看,看看舅舅花的心血,究竟有多少——好令他不肖的外甥惭愧?”
  我被他话中的苦涩激得一抖,半晌,手臂僵硬伸向那个东西,触着那个封皮,却像烫了火一样,瞬间缩了回来。
  不是不知道那个东西的价值。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我看了,哪怕只是一眼,会对闻哥有多大的帮助,可是……
  我做不到。
  努力扭转头,外间的灯火,仍然是一片黯淡的迷朦。
  “尚书令……他花了二十年替你集权,花了五年,做你磨练的对手,剩下余生,则为你清障平路……不惜身败名裂,甘愿领罪伏诛……这份心血,只是对你,对你一个人。”我关上耳朵,不去旁听自己的话。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我放弃求索的捷径,放弃复仇的良机。“别再想那么多。好好收着,妥善使用……不让他的苦心白费,也就值了,啊?”
  该说的话,已说出口。我实在不知道,在这个因为暴露真相的落差而太过沉重的时刻,还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他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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