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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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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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摇摇头让我放回去。
  “好些了吗?”
  我假惺惺的问。
  他脸色不大好,坐了一会,才又开口,“好像……真有些醉了。”
  那不是醉,那是反胃,活该的你。
  我一边候着,状似关心的安慰他,“可能是船摇的,坐着歇会吧。”
  “唔……”
  景元觉猛地捂着嘴站起来,越过我就往舱后跑——人刚出帘子,就听见外面刘玉的惊唤之中,哗啦哗啦的一阵水声。
  我摇着头从舱内钻出去,看见身后的水面漂浮着长长一道白物,人还扶在船帮上干呕,蒙恒在搭脉,刘玉惊慌失措的在替他抚背顺气。
  “……没事吧?”
  这样子我也吓了一跳,就给他吃了几颗板栗啊,有……这么厉害?
  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已经吐无可吐,稀稀拉拉呕出的,都是酸水。
  蒙恒探完脉,站起来,向后面的水面作了一个手势,对我道,“没什么大碍,吐出来就好了。”
  一时我有些心虚,讪讪着蹲下,帮刘玉去扶景元觉。那人整个吐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半个身子歪斜在我身上,忍着恶心压下喘气,还抬头费劲跟蒙恒说话。
  “没事……叫他们别上来。”
  “是。”
  蒙恒又向后面的水面作了一个手势,刚才隐隐接近的黑色船影,又小了下去。
  这会刘玉拿了水杯给景元觉漱了口,又不知道从哪找出块沾水的热毛巾来,帮他擦脸擦手,声音都带了哭腔,“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回去啊?”
  景元觉歇了一会才答他。
  “不用,难得出来……吐过就好了。”
  我坐在边上,老老实实的伸胳膊揽着他,一动也不敢乱动。现下已经几分后悔了。谁知道,这人平时看着如狼似虎,精神奕奕,牛肉加几个栗子就……
  胸中正七上八下的,他微微抬了头,“……大概最近休息不好,喝了酒,晕船。”
  我心里有愧,张了嘴,哑口。
  “别担心。”
  ……被害人,安慰凶手。我那个心里,真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过的看着额角还淌着虚汗的人,几番张口,到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见状不知错以为了什么,费劲往我身上靠了又靠,压低声道,“不关你的事……别乱想!”
  ……

  良宵玉引
  
  回到舱里,看着刘玉小心谨慎的拿银针把所有的菜试试过一边,对景元觉摇摇头。
  “好了,你下去吧。”
  于是又只剩下我和景元觉两个人。
  我做贼心虚,满怀愧疚,低头对着桌面默坐,时不时小心翼翼的望他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看时恰巧对上他的目光,他正向后靠坐着微扬起头,脸上还有一点白,声音出口,已经恢复了几分力量,“吃点东西吧,不是食物的问题。”
  顺着他示意垂首,的确……不是桌上食物的问题。
  我举了箸,却心有戚然,对着一桌还算丰盛的菜,画了一个弧线的空圈。
  “怎么,菜不对口?”
  等到第二圈慢慢划过,景元觉俯身询问,“……还是被我吐的没胃口了?那……那就等一会……”
  “不,不是,没有。”
  不敢看他,赶忙随便戳了几筷子,食不知味咽下肚去。
  过了一会,外面想起刘玉轻轻的说话,“爷,到地方了。”
  “哦,把帘子起了。”
  我顺势放下筷子,刚站起身,却被对面的人一把抓住,“坐下,不是你!”
  ……
  原来小厮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果见刘玉躬身贴着舱外走过,用一根细挑的竹竿挑起前面重重的纱帘,只留下最后一道无色可透过七分光火的曼帐,隐约得见前方灯影,听见纷闹的人声。
  刘玉熄灭了船舱前面的两盏灯笼,顿时外面的火光更加明亮起来。
  他做完了事,在舱前行了礼,又从侧旁退了下去。
  景元觉透过曼帐,静静的看了一会外面,忽然微笑,转头对我招手,“那边看不见,坐这边来。”
  他说完往前面挪了挪,在不长的板条上,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犹豫了一会,想起刚刚才下的,今晚无论如何要顺着他的决心,就不怕死的绕开桌子,坐了过去。
  他抬手向着曼帐外的前方,轻轻的一指,“你看。”
  “啊……”
  我捂住嘴,压住溢出口的惊呼。
  在这个角度确实可以看见。
  我们现下,是在一个三叉的河道口,身后是来时流经珲园街的那条平静暗沉的小河道,面前,则是流经京城最繁华的鼓楼、钟鼓巷、铜锣巷,以达至朱雀大道的燕川主支流。
  之所以分辨得清这条河道,是因为眼前不远处,分明就是瑶光楼那两座灯火通明、隔河相望的双子楼,甚至在其凌空连接两楼的标志天桥的桥下,还挂上了整整一排的大红灯笼串,每串都有着从大到小的三盏,前后左右,上下高低,都在夜风中一致齐向的,轻摇摆动。
  而是天桥之下,每个能通到河面的垛口台阶处,都是人潮攒动,笑语声声。男女老少们手上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灯,一个接一个从高落下,飘荡在河面之上,伴着河中那早已数不清的各色明亮,随着水流,逐波而动,轻轻缓缓的向前推进……
  盏盏华灯,点点光晕,那条平时黑黢黢的默默流淌着,毫不引人注意的古老燕川水道,几乎被无穷美妙的微光一瞬点亮,焕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太漂亮了!”
  我压低声,对景元觉发自肺腑的赞叹。
  “是吧?”他笑盈盈的转过头来,“小时候宫里放河灯,我好奇它们都流到哪里去,就偷偷溜出来看,然后就找到了这里,很有意思。”
  使劲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个热闹的习俗。
  “京人还有这样风雅的爱好,真是‘直是天河落景覃,九重之下绕城弯’啊……真好……”
  还没感慨完,景元觉突然奇怪的回头,猛捅一下我的肘子,“你过昏头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月……”
  顿了顿,这段时间,中书省小郡主那两头跑,日子转眼就过去,还真没往心里去,“……十……上元节?”
  恍然大悟,难怪了。
  景元觉嘴角向下,扯出道不怀好意的笑,“这么糊涂,日子都过混了,还怎么当差办事的……罚俸!”
  我干笑两声,扭头看景。就那么点俸禄,爱罚罚吧。
  景元觉眯着眼,随我的假笑也笑了笑,伸手连拍两下。
  船又行动了起来。
  缓缓的,但是坚定的,驶向了那片明亮的水域。
  “……哎,别人会看到我们的!”
  “灯熄了他们看不见。”
  灯熄了看不见……他话说得轻巧,可不多时,外间果然传出一片惊呼。
  “看哪,有船出来了!”
  “呀真的呀。”
  “好精巧的小舫……”
  “谁家有钱的公子这会驾船出来游河,坐在里面看花灯,真想得到啊……”
  “哈哈,你怎么就知道是公子,说不定是谁家漂亮的小姐呢!”
  “点灯就好了,还说不定能看见是羽衣楼的唱曲姑娘呢!”
  “什么啊,人家那是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害羞!”
  ……
  我朝民风开放,逢节庆男女常借机出门相会相识。此时瑶光楼的楼里岸边,都是出来过节的年轻男女,尤其那些扎纶巾摇扇子装风雅的郎君们,正借了瑶光楼天桥和高楼的好处从高张望岸边放灯赏灯的姑娘,此时忽见一船突现,立刻就彼此指点,大声嚷嚷。
  “喂!船上的姑娘!出来给我们看看!”
  “不出来,也挑窗露个脸吧!”
  “不露脸给我们唱支歌也行啊!”
  “我可把花灯扔过去了,上元灯是许愿年灯,我可是许了愿哪,给个面子吧!”
  “那我也扔,这红花灯可是情灯啊,船里的姑娘看好了!”
  “这个也是粉船灯,在下抛了,照照船上的美人!”
  ……
  “噗”、“噗”连着几下彩灯入水声,又听见岸上接连的数声起哄。
  “哎呀,飘过去了,飘过去了!”
  “谁说的,我的飘的比较近!”
  “追着船漂,哎,对了,对了,追着船漂!”
  “姑娘,看见在下的灯没有?看见了,就点上船灯吧!”
  “点灯吧,喂,快点灯吧!”
  ……京城的民风,还真的是开放。
  感叹间,景元觉在前面低低的笑,“要不,你出去给他们看看?”
  这人……有精神的倒快。
  “就我,哪镇的住场啊,”方才的歉疚之心瞬息灰飞,我干笑着回应他,“再说,不是还有您在这呢吗?”
  他笑着不住摇头,“我出去,管个什么用?”
  还没等我接话,景元觉忽的向前一倾身,冲着船外大嚷起来,“——多谢各位捧场!我家娘子面皮薄,灯不点了!不点了——就给大家唱支歌,开开心吧!”
  “……是夫妇呀。”
  “有钱人……出来玩的……”
  “那当家的倒是豪爽,也不介意……”
  “……有一天也想要这样……”
  岸上的姑娘们细细碎碎的几声念叨零星传入耳中,再过片刻,桥上楼里的公子们也终于从冷场中恢复过来。
  “——喔!夫人唱歌也好哎!”
  “大官人好肚量,夫人福气啊!”
  “新年祁福,唱歌新年祁福!”
  “唱支好歌,相亲相爱,百年好合!”
  ……
  外面乍乍呼呼的一片轰动,船舱里,我瞪着那一脸得瑟的人,抽动嘴角,一个字一个字的吐,“皇上,臣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还会唱歌了?”
  “——嘘!”
  他一把捂上我嘴,胸脯笑得一颠一颠的,眼角往外瞟瞟,压低声凑过来道,“苏鹊,你不想让我开心了?”
  这该死的人——就知道不该同情他!
  “唔……放……喔!”
  奈何我使劲挣扎,他就是不放下手,却冲着外面大声呼嚷,“大家再等等!人害羞,我劝着呢!”
  “哦哦!”
  “哈哈哈……”
  “慢慢劝,我们等着!”
  “夫人别害羞!就冲大官人的面子,唱得不好,咱也一样叫好!”
  “……”
  景元觉听得笑弯了眼,又冲外嚷,“就来就来!新婚,大家给点鼓励!”
  哄的一下,外面顿时像炸开了锅,男的女的恭喜颂贺之辞不绝于耳,更有甚者——
  “哎,有花生啊,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我这还有枣,来,来——”
  “瓜子瓜子,瓜熟蒂落!”
  也不知道哪个好事之徒起了头,哗哗的花生瓜子枣子带着壳一把把的往船上丢,乒乒乓乓,砸得小小的篷子如落了暴雨一般,怦怦震着响。
  “哎呦!”
  篷下一声惊呼,正捂着我嘴听声乐呵的景元觉猛地撤了手,“喂,你,你属狗的啊!”
  去死吧,咬你一指头,我还不解恨呢,“——快开船!”
  “不开!”
  他揉着手,人却凑过来,嘻皮笑脸,毫不退让,“你听听,外面多期待啊,欢呼多热烈啊,大过年的,怎么好让他们这么多人失望?”
  失望个头!
  还不是你个穷极无聊的人招的,我忍下掀桌子砸船的冲动,“要能唱出来,还不成妖怪了!”
  景元觉瞥瞥我,挪一边笑着去了,任外面的花生枣子瓜子雨可劲的越砸越狠,呼声可劲的越叫越响,就是不下令让船开走。
  “新夫人还害羞呢?”
  “别不好意思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等着呢,大过节的高兴嘛,夫人别让自家相公下不来台啊!”
  “唱只歌,撒花生,花生子,生贵子嘛!”
  “吉言都说了,瓜子都撒了,夫人别不好意思快点呀!”
  “就是就是!”
  ……
  再看四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船根本已经停在水上不动,我怒视着后方,蒙恒刘玉,你们好样的……回去一个也不放过,这帐,咱们有的算!
  “让开点!”
  把景元觉往一边挤去,一咬牙,我捏着鼻子学伶优冲外面放出那种吴侬软腔,“列……列位官家,方才……夫君一时说笑……”
  外面顿时安静下来,景元觉扭头笑着瞅我。
  再咬牙。
  “妾……妾身近日偶感风寒,嗓音嘶哑,唱曲恐贻笑大方——好在今儿随身携了箫,就给各位吹一首‘良宵引’,权且做个数……望大家,切莫见怪,切莫见笑……”
  “噢……也好也好!”
  “夫人嗓子听着是有点哑,这天还要注意夜凉呀!”
  “人家有新郎官照顾,曹秀才你操个什么心……”
  “哈哈哈……”
  “喂话不能这么说……依我看贤夫人可算通情达理,落落大方,新郎官才是幸福……”
  “那倒是不假,夫人说话就温柔又不做作,必然是大家闺秀,美丽佳人!”
  “所谓良辰美景,夫唱妇随嘛,哈哈,道是伉俪情深,伉俪情深!”
  ……
  我青筋暴突,景元觉捂着嘴,无声笑得东倒西歪。
  愤然从怀里掏出洞箫来。
  这要不是因为下午去考教郡主,正好带着,这会可怎么下台?
  指头按在箫孔上,不去看那笑得要抽筋成一团的人,闭上眼睛,平复胸中呼吸,连数十下……
  箫音出口,仍旧带着颤。
  直到曲过半阙,才找着个浮浅的稳调……好容易吹完,一脑门子的汗。
  外头通识音律的不多,听见完事了,就开始大声叫好,掌声雷动,响彻两岸,其声音之大,让我红着脸,抖着手,一只箫戳了三次,才塞进怀里。
  景元觉在隔着曼帐对着外面嚷。
  “谢谢!谢谢恭喜!哎,新年好新年好!一定相亲相爱!谢谢大家!谢谢!”
  要是有个地缝……
  我保证,毫不犹豫的,立即、马上、瞬间,按着他一起钻进去。

  且祝东风'一'
  
  船行数里两岸人声方才渐渐隐去。等到喧嚣过尽,收妥了竹箫,我在斜面坐着,瞥着那尤在回味无穷、自顾低首闷笑、不见面目表情的人,尽量放松了眉梢眼皮嘴角,摆出一个大号的笑脸,“皇上,现下可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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