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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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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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荀风并不在意,“今日有些晚了,苏大人用过便饭再回去吧。”
  第一次上门就蹭吃蹭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拒绝人家又显得托大,我最后还是皮厚的点点头:“实在是叨扰了。”
  言之切切,我却仍然心有不甘,那些陈荀风年轻时的画作也就算了,他藏于自家的那些新作,一来出了此间绝无可能再看到,二来如果真如他所说的有了更好的就烧了较次的,那我可能真是平生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够得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荀风见我一步三回头,控制不住的盯着那剩下的两格,微笑。
  “苏大人以后如有空闲,再看不迟。”
  “这……”
  我干笑一声,心里欣喜若狂。
  “苏鹊如何敢当?”
  “无妨,陈某早与苏大人神交,如今相处,更是投缘。”
  “苏鹊受宠若惊,当不得,当不得。”
  我一肚暗喜转为脸上明笑,如此高看我,我可就是得了做洗墨斋常客的承诺啊。
  既然后会有期,我也就不再惦念,打算跟随陈荀风去饭厅。可就在我们动身出门之时,我不经意的看见屏风后的那面墙上,也有两幅挂画,不由停住了脚步。
  剩下两格来不及看了,这两幅既然让我看见了,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我回头巴巴的看陈大人,陈大人无奈做了个请字,随我观瞻。
  头一幅是有些年头的景致绘。我这么会说,是因为这幅画落笔细腻,有渲染也有写实,和陈荀风现在轻逸灵动的画风有所不同。画中乃是一叶轻舟泛于烟波浩淼的湖上,隐隐看着远山淡青的轮廓。巴掌大的舟上描绘有清晰的五个人,其中两人坐在乌篷下博弈,两人正立于船头遥指湖景说话,还有一名看衣着是艄公的人,立于船尾撑杆。
  这幅画的落款是“禄和二年春游太湖”。
  禄和二年,陈荀风不过二十上下,那么这画上的四名年轻人,应该就是……
  “江左四俊。”
  陈荀风看见我探寻的目光,淡淡回答。
  我欣然神往。
  江左四俊……
  先帝时代的一个传奇。
  江南风流,世家才人代出,然二十年前名声最盛者,止此四人。
  周肃夫博古通今,罗放游遍四海,白燕鸿锦绣文章,陈荀风书画双绝。
  如此已是了不得,若是在这四人的才名之后再依次各加上一句形容,大雅希贤,风流倜傥,玉壶冰心,清远流长……
  可以想见将当年的轰动。
  ——这就是江左四俊。
  我仔细看画中那四个人,陈荀风和周肃夫已经见过,依照面貌可以认出陈荀风是那舟头指点之人,周肃夫是那东首博弈之人。剩下两人,一人立于陈荀风身侧,一身白衣随风飞扬,微微颔首,纸扇轻摇,模样身材较他人都年轻些,应该是白燕鸿。另一人坐于周肃夫对首,青衣玄帽,向后倚靠着船厢,一手执白一手持杯,风吹发散,嘴角轻扬,浑身透出一股洒脱不羁的气质,不出意外,便是罗放。
  我不禁叹息:“果真是江南好风物,颐养出人才——‘翩翩声名天下赫,楚楚公子四俊才’!”
  只恨我晚生了二十年,不在那条扁舟之上。
  如今周肃夫和陈荀风都年过不惑,仍是人中龙凤,风姿过人,再看画上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四人,当年初初名动天下,将是何等的精彩!
  “翩翩声名天下赫,楚楚公子四俊才……”
  重复一遍这两句二十年前广为流传的诗句,陈荀风看着画,默然不语。
  “……陈大人是不是忆起了过往?”
  我看他神色,轻声问道。
  陈荀风似未听到般,仍旧盯着画。
  我随他目光看去,画上那船首那一袭绿衣指点江山的青年,英姿勃发,眉宇间淡淡勾勒着少年人刚刚蜕变成年时的几分青涩,几分对将来的向往,和几分昂然自信。
  再看看眼前人,清俊不减当年的脸上,眼角已爬上细细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却带了岁月累下的积淀和荣枯历后的沧桑。
  不由黯然。
  二十年……
  弹指一挥间。
  一人殿试头名却依靠妹妹成了当今权臣,一人浪子行游却创办了毁誉参半的同文书院,一人代不为官却尚了公主成了驸马庆德侯,一人寄情丹青却因此青云直上历经宦海沉浮……
  可那画中的青年才俊,永远都是二十岁的得意才子,不知此后的造化弄人。
  人世,无常。
  我在沉思,身后忽然传来陈荀风失笑的声音。
  转身,看他对着自己的画作摇头不已,竟吟出一首诗来。“看画不觉时日慢,对镜才知岁月短,老来方忆少年时,少年不再白发染……”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过那些故事的人以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传奇,经历那些故事的人,怕只当那是……
  太过无奈的过往吧。
  陈荀风吟毕,苍然一笑,人对着画,眼光却悠远不知所在何处。“罗放操劳过度,英年早逝,燕鸿牵连淙王,罪获谋逆——江左四俊,如今也只剩周肃夫与我这一双老头了。”
  “陈大人……”
  二十年的风雨,不是我这个小辈可以议论的,我讷讷出口,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看见他微笑中的苍凉,心中只觉抽痛。
  “陈大人可别说笑话,您明明满头的青丝,丰神如玉,要不是眼底积淀的睿智,看起来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哪里说得上一个老字?”
  我笑道。说周肃夫是老头无妨,但说陈荀风,哪怕是他自己,我也不敢苟同。
  陈荀风被我强词夺理,愣了片刻,最后还是笑了笑。
  “还是要看见苏大人这样的少年人,才觉得跟着年轻了。”
  当下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伤感之事。我转而去看另一幅画。
  另一幅画是一幅长卷。上有百丈飞瀑凌空而下,气势汹涌锐不可挡,然而一汪深潭嵌在瀑底,将溅起丈余的水花牢牢包住,万马奔腾,霎时转入无声静谧之中。
  视野开阔,布局大气,留白得当,最难得的是此画能由动入静,意蕴绵长。
  我立时佩服无比,心中不住地叫好。
  刚要开口夸赞,眼角撇到了画底一角。深潭边有古松,古松下有巨石,巨石上有一张七弦琴,只有婴儿小指大小。
  看见那张琴,再看那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我疑窦顿生,陈荀风当世名家,断无胡乱作画的道理,可这画不合道理啊,有谁会在声响如此巨大之处弹琴?而弹琴之人,又去了何处?
  “这……”
  我疑惑的看向陈荀风,陈荀风看见我刚刚目光所指,抿起了嘴唇,略微颤抖。
  这恐怕也不是一个太好的故事。
  我识趣的不再询问,甚至也有点后悔起刚才对前一幅画的刨根问底。将画作置于屏风后面,虽然不能说是有意遮掩,但也是主人不想时时面对吧。
  看来不便再在此处纠缠了。
  “陈大人,苏鹊倒是有些腹饥了,天冷,这就跟陈大人讨两杯暖酒喝喝。”我拱手笑道。
  陈荀风目光从惆怅变回温和,顿了一会,看着我说道:“听闻苏大人这阵子身子不大好,酒就算了,老夫洗手作了鱼汤。”
  我呆了一呆,陈荀风就算再随和,毕竟也是当朝三品寺卿,竟然让人家亲自下厨了?
  “这叫苏鹊如何当得!”
  陈荀风只目光柔和的轻轻摇头,示意我不必在意。
  后来,我果然在寺卿大人家喝到了寺卿大人亲手做的鱼头汤。地道的南方做法,上好的新鲜黑鱼头,加了芦笋干,枸杞,红枣,青葱,熬了两个时辰已经炖得酥软,上桌散上一层黑胡椒,添上几根香菜……
  回味无穷,齿颊留香。

  大小闲人
  
  时近正午,阳光端正射进了昌平殿的天井。
  我端了茶杯坐在凳子上,不时挪动一下身子,以保证除头脸外,各处都能均匀的晒到太阳。
  “小苏啊,该你下了。”
  付老爷子坐在旁边,一张我专门搬过来孝敬他的太师椅上,最后看了一眼他刚刚落子的地方,神情颇为得意。
  我看了一眼棋盘,叹气。
  还下什么下,早就给我下死了,明明是这老头子待我走到绝境,就放我一马,然后再逼我走到绝境,再放我一马。
  逗猴呢。
  老头子也不嫌无聊……
  “不下了,不下了,死了。”
  我挥挥手,往后躺倒在柱子上,闭眼装死。
  “你想耍赖?”
  付老爷子立刻吹胡子瞪眼。
  ……见过人家用认输耍赖的吗。
  就我那烂棋艺,能支持上一个时辰已经是奇迹了……不,应该说是付老爷子能一次次挽我的危棋于险象环生的败局之中,当真技艺高超。
  我看着棋盘,面色沉痛。
  “是付大人高明,下官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老头子“嘭”的一声把茶杯砸到旁边的茶几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是还可以走嘛!”
  “什么?”
  我站起来细看他指的那几个地方,“怎,怎么走?”
  付老爷子极其不耐:“这样,还有这样,这不就连起来了嘛!”
  “哎呀,哎呀,”我捶胸顿足,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付大人绝妙啊,换我,那就是想不到的!”
  中书令大人端着茶杯,枯手直抖,有要一翻白眼厥过去的危险。
  “付大人,”我抬眼望天,长吁短叹之后,缓缓吐出肺腑之言,“我觉得我,真不是个学棋的料啊……”
  言下之意,就放过我吧。
  可惜老头子再气,那也是个明白人,当下一张老脸愣是拧过来,阴阴一笑:“当年皇上都是老夫教的,这要是还教不会苏大人,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你狠,拿太傅的帽子压我。
  我偏偏不吃这一套。
  “像下官这等愚笨之人,怎能和皇上相比,”我哀戚的瞪着他,使劲掐了一把大腿,“即使是太傅大人您这样说,那,那也实在是折了皇上的才智了……”
  老头子这下手也不抖了,冷笑连连,“哼哼,皇上自是聪明人不可比,可要是苏大人自称愚笨,老夫有眼无珠不要紧,满朝文武岂不都要做蠢瓜了?”
  ……您老都七老八十了,老眼昏花还要我负责,我那也太冤了啊。
  “付大人哪,您怎可以这么说,”我满面悲愤的诉说冤屈,“别说苏鹊自知无德无能,对朝中诸位袍泽师长,那总是心怀敬仰,断无半点轻看之意……”
  “就您说的这自称愚笨,那也不是苏鹊妄自菲薄,故作谦虚,”再掐一把大腿,终于成功营造出泪水涟涟的假象:“实在是因为这愚笨二字,乃是,乃是皇上洞若神明,亲自赏给微臣的立身警言啊!”
  “你……”
  付老爷子这回是真翻白眼了。
  “咳,老师,苏大人。”
  埋头案牍勤劳于工作的李澄光大人终于受不了,放下笔头,过来了。
  “今日其实也没什么要事……”李大人看看付老爷子,再看看我,“老师不如先回去吧?苏大人若是有其他安排,也可先行。”
  得,人家下逐客令了。
  对这位精明强干老成持重的上司,我一向是礼敬有加的,这种时候,当然只能哀怨的看向付老爷子——聒噪可以一起聒噪,打圆场那就得劳动中书令大人,这是我的原则。
  中书令大人不劳我说,已经亲自出马。
  “澄光啊,辛苦了,”老头子亲切的拍拍李澄光的肩,“这几日朝上吵得厉害,意见不定,害你们翻来覆去的写诏,实在是辛苦啊。”
  “老师不用挂心,学生们份内之事,不辛苦。”李澄光规规矩矩的说。
  “昨日农部那个新建粮仓的批文,又给门下省退回来了吧?我看你们也不用向着门下省的意见改,反正明天朝堂上还是要吵的。”
  “门下省既然弹劾,按规矩不能不给回文,明天朝堂重议,尚是明天的事。”
  付老爷子点头:“哎,说的也是,规矩不能废。让那帮人去吵吧,咱把事情老老实实做好,这南北两省,合衙六部,总不能没人干事啊。”
  “老师教训的极是。”李澄光拱手。
  “这就你管事,多事之秋啊,为师也知道,你担子重。回去叫你夫人多炖点补品给你,看看,都累瘦了一圈。”
  “老师……”李澄光不由动容。
  “嗯,”付老爷子慈爱的拍拍他的肩膀,“那你们忙,我们这,尽量安静点就是。”
  李澄光脸上抽搐,我差点背过气去。
  老头子……还真是一点铺垫都不多给。
  话说三省之重,皇帝秘书局中书省,现有大小闲人两名。
  大的,乃三朝老臣,两代帝师,因为太过德高望重,皇帝又体恤其年逾古稀,故令其挂中书令之职,行便宜之事。简单说了,就是让他养老,因而自然是闲人一名。小的那名,也就是我了,外封中书舍人之首总辅李澄光,实际上中书省内早有六名中书舍人分押六部,值事一向得力,上峰中书侍郎李澄光精明强干,其他起居舍人,通事舍人,主书,主事,各自干各自的事,位阶高的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之职,又由有资历的老人们兼任……哪里还有我什么事做。而且,我内奉钦命对目前朝中争斗之事“隔岸观火,两不相帮”,摆明了叫我不要跟风,有事做我也不敢做啊。
  其实一个月前刚任命的时候,我也没现在这么颓废,变成这样,主要还是被付老爷子带的。就说中书省上下,从李澄光开始到衙台主事基本都是付老爷子的门生,根本没人能奈何他。然后人家在中书省养老将近十年了,寂寞无聊的久,现在好容易来了那么一个伴……
  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下棋,品茶,吃点心,晒太阳,说闲话,我的生活直奔花甲之年。
  仰天长叹……
  我也难啊。
  李澄光大人最终无奈的回去继续他的笔耕,我第一件事就是收起棋盘,今天已经被逼着下了三盘了,看见黑白子就烦。
  付老爷子瞅着我以比摆摊快得多的速度收摊,哼了一声,在旁边炉子上又煮了一壶新茶,安安生生坐下等水开。
  “小苏啊……”
  他开始哼。
  “你给我说说,那个,农部为什么要突然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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