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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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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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能感觉得到,当今最尊贵的人,站在我半丈之内,努力压抑他的怒火——因为他喷出的每一下鼻息,都拂得我的脖颈上的皮肤一阵紧缩。
  我对他的自制有信心,不过显而易见,此时就是石佛,也要被我惹毛。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僵持的气氛忽然有了一丝松动。
  景元觉退后一步,我终于可以呼吸顺畅。
  “……你先回去,”他打破沉默,声音有着压制情绪后的某种低哑,“再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叩首拜别,喊的山响。
  出门一溜小跑,在最近的宫门外撞到蒙恒进来,穿着一身的禁卫军官服。他看到我,欲言又止。
  “蒙大人别来无恙。”我笑嘻嘻的打招呼。
  “苏大人。”
  一脸忠厚老实的人,改口改得毫不别扭。
  “再会。”
  我说罢便走,不顾他在我身后刚要拱手行礼。
  “苏大人走好,蒙恒不送了。”
  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看来御前侍卫不仅箭术好,内力也很深厚。

  长夜未央
  
  一盏青灯,我在灯下枯坐。
  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客栈的,只记得掌柜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也难为他,自从我住进来后,他的这间小店就没有安生过,下午他远远看我跟着十几个军官匆匆离开,那个脸色,恐怕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
  若是还有一点精神,我大概会跟他解释,甚至会好心告诉他其实我打算马上搬走的。可是我实在不想跟人说话,打发了他送上来的晚膳,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坐到月上枝头。
  今天,是八月十五呢。
  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水,摸到了桌上放着蟒袍官服,官府上放着官牒,官印。
  正四品下翰林院翰林学士,弘文殿行走,天子侍读。
  ——四品以上,列朝班,殿上人。
  呵,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步登天?
  “苏大人,您看,要不要小的准备夜宵啊?”
  门外,掌柜又在小心翼翼的问了。自从晚上早些时候有人送来官服,他看我的眼神就由见鬼变成了见神见活菩萨,服务等级就自动从普通客房变成了天字一号特等上房。
  “大人?”
  连称呼都改了,真是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啊。
  “走开!”
  我怒吼。
  听见门外掌柜离去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继续看着油灯发呆。
  “笃”,窗户响了一声,如豆的灯火也闪了一下。
  “笃”,很快的,窗户上又响了一声。
  听出是小石子砸出的声音,我过去打开窗户。
  有一个人影,穿着玄色或青色的衣服,站在月下的小街中向上面挥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脸。
  不过那个招手的动作是熟悉的。
  我关上窗户,悄身走到门口,“啪啦”一声拉开房门。
  贴在门口的掌柜和小二立刻摔了个不轻。
  我冷冷看着倒在我房间地上的这两人,伸出手指上李掌柜多肉的鼻子:
  “你们,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消失!”
  “是,是!”
  掌柜忙不迭的爬起来,顺手拉起给他当了肉垫龇牙咧嘴的小二。
  “爷我现在要歇息,最忌讳就是有人在这偷偷摸摸候着,如果今晚你们敢再踏上这二楼一步,明天我就叫人来把这里拆了!”
  我恶狠狠的说,看着他们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
  有本事就尝尝你们“苏大人”的手段吧。
  关上门,插上门闩,吹灭蜡烛,打开窗户。
  窗下那个人影还在。
  拿了根筷子固定支住窗户,手扶窗棂,我纵身一跃。
  来到那人身前,我低声唤了声:“芸师父。”
  “跟着。”
  芸师父并不回头,身法一动,已经飘出数丈。
  吸一口气,提身而追。
  方向不是去普济寺,而是往北。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芸师父忽的住了脚。一时收不住步子,差点冲撞上去,她伸手带了我一把,两人闪身到一条小巷。
  前面路上,立刻有两个与我们身形相像的黑影奔了出去。而我和芸师父在黑影彻底消失后,转向另一个方向疾奔。
  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一幢宅子外停下。
  “持灯照通途,暗夜明察。”芸师父轻叩门扉,沉声说道。“是芸二娘。”
  门开了。
  我们闪身进去,我看见开门的人,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赵七叔。”
  “小祖宗!”赵七叔惊喜的说。
  “……”
  他这声充满感情的久违的呼唤,还真是……
  见我一脸尴尬,赵七叔看看四周,呵呵改口道,“二主子。”
  ——六年前明王诈死,手下和他一起隐姓埋名,在北方建立了长夜庄。为了不泄露身份,庄里的人以辈分排座次相称,从庄主依次往下,范大先生,芸二娘,赵七叔……我呢,没有排号,老辈的人以前叫我“小祖宗”,现在么……
  “七叔,您老还是叫我‘小祖宗’好些。”我也呵呵干笑。
  “进去再说。”芸师父边吩咐边把我推进门去,又转身叮咛,“赵七,你可看好了。”
  “二娘你就放心吧。”
  只来得及冲赵七叔笑笑,就跟着芸师父向里走,沿途又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也不及停留。
  宅子内堂,闻哥早早在座,左首稳坐着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
  “哥!范师傅……”
  前一声我叫的欢喜,后一声却打了折扣。
  “你来了。”范师傅淡淡抬眉。
  一年不见,他更显消瘦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只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犀利无比,随便一扫,就是迫人的寒光。
  我最怕的就是这双眼睛,以前所有的胡闹和偷懒,全部在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范师傅。”
  规规矩矩跪下磕头,然后接了芸师父递过来的茶盅,双手托了,恭恭敬敬的递上。
  “以前我就说过,你不是池中之物,却想不你如此年轻,就出人头地。”
  范师傅接过我的茶,放在一边,没有喝,“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也该称你一声‘苏学士’了?”
  他知道得好快。
  心中暗叫不妙,我只顾着一人在客栈中失魂落魄,却没有向闻哥报备这样的大事。闻哥不在意,范师傅面前却说不过去。
  “范师傅,鹊儿不是有心欺瞒……”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答。
  范师傅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安静。
  我就那么一直跪着。
  用眼角撇向闻哥,闻哥正襟危坐,偶尔看我一眼,眸中略带紧张,却抿着嘴一声不吭。他敬重范师傅,再疼我,他也明白在范师傅面前造次,我只会更惨而已。
  心中叹气……今天已经这么跪着两回了,膝盖那里,明天肯定要肿。
  一炷香过去,还是芸师父插嘴了:“老范,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起来。”范师傅终于说。
  我爬起来,不敢伸手去揉膝盖,规规矩矩的立在下面。此时是不能透出一丝委屈,不然会被他君子不齿,大骂软弱无能。
  “坐。”
  终于,又等来了冷冷的一句。范师傅严苛,却不是个残忍的人。
  一旁小凳上坐了,等他吩咐。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是。”
  巨细无遗的一一道来,不时被范师傅插话打断,每一次都详加解释。
  “老四都告诉你他是元觉了,你怎么还反应不过来?”
  他眼睛盯着我,手在桌子上猛的一拍。
  我听得一悚,继而苦笑,怎么人人都觉得,记得皇上的名讳是这么正常一件事。我又不是天天随侍皇家的,我记得闻哥一个人的名讳,还不够么……
  嘴巴一动,还是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鹊儿糊涂。”
  “你是糊涂!”他伸指指着我,须臾又放下去,“罢,罢,若不是你糊里糊涂,你也没这个机缘。”
  “范师傅,”闻哥插嘴,“这事也怪我,前几天鹊儿问过我廉王老四,是我一时大意没有细查,那元冀前年从军北境至今失踪,是廉王家按下了消息。”
  我默默听了,心中暗惊,真的廉王四子失踪近两年,可不就是死了?那日我在廉王府上不知其中隐情,说起与北和谈之事,自管自顾滔滔不绝,那上下几口是怎么忍得的啊。
  “凭你在廉王府发的那番宏论,我还真是看轻了你。”
  范师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想。
  我赶紧说,“师傅,您别笑话鹊儿了……”
  “我有没有开玩笑我自己清楚,你以为我范楚云,是随便夸人的吗!”
  想不到他立时变脸,拍桌骂人。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鹊儿也是得师傅多年悉心教诲,栽培出来的人,也难怪四弟看得中。”闻哥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不动声色的打圆场。
  范师傅的脸色有所缓和,“不错,你这么歪打正着入朝,倒是省事。”
  他转向闻哥,“自己人去了老四身边,行事便宜,我们以此改变计划,也可……”
  “可——”
  我心一惊,欲言又止。
  “什么?”范师傅转过头来。
  “可是……”我低着头,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今天我已经拒绝入朝为官了。”
  空气倏的变冷。
  眼角瞥到闻哥前倾的身子缓缓的坐回去,似是松了一口气。范师傅的身子却是僵直,片刻之后,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为什么?”
  我惴惴不语,心想如何不越说越错。
  范师傅等不及我答话,起身踱到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半晌没有做声。我不敢抬头,头上两道目光森然射下的感觉,却如芒在背。
  “哈哈……”突然他怒极反笑,“你该不会……为赌一口该死的气吧?”
  一针见血。
  我大汗淋漓,为了这个根本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错的离谱了,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使不抬头看,也能感觉到范师傅灼人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我的头顶。
  “啪!”
  响亮而干脆的一巴掌,右脸一阵火辣辣。
  “你……你到底把这些年都当成什么了!你又把二殿下当成什么了!”他的声音都带了颤。
  我从凳子上爬下来,跪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你说!”
  我不敢说。
  又是一巴掌扇过来,眼前直冒金星。
  “范师傅,鹊儿不入‘长夜庄’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闻哥不忍,起身过来插嘴。
  的确,自两年前我下山出庄起,就不再是庄里的人了。
  “殿下!”
  范师傅转头,长叹一声,“不在‘庄’,他也不是独活于世,况且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以为他真能退的出去?”
  闻哥要说话,我先开口,“哥,范师傅说的对。”
  “你……”闻哥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哼,好样的,你倒是知道殿下疼你,可你说说,你做的都是什么事?”
  范师傅一脚踹过来,我没敢躲,一倒,赶紧又爬回来跪好。
  他来回踱步,语不成句,“你赌气!你清高!你意气用事!那么多人的生死,你懂不懂!”
  “是鹊儿任性了。”
  “任性?”
  范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混帐!你有什么资格任性,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放你在广平两年,你以为你真是个什么白莲公子了?好,好,好……”
  粗人生气骂人,大儒生气说“好”,既骂了粗活又一连说出三个“好”来,是范师傅动了真怒。
  我这回……真把他气死了吧。
  “皇天在上,我范楚云今儿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又是一个巴掌扇下来,我及时偏开一点,没让打着眼睛。
  “范师傅!”
  “老范!”
  闻哥和芸师父把范师傅拉开,范师傅不会武,被那两人驾着,还挣扎着毫无章法的乱踢乱踹,挣到后来,他脸色由青红变得青紫,怕是要引发心疾。
  跪在那里,茫然的看着芸师父手忙脚乱的掏出一颗药来塞进范师傅口里,又替他顺气,闻哥站在一边,担心的看看我,又看看范师傅……
  惶然低下头,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说得没错,他遵从一辈子的君子五德“仁、义、智、勇、洁”,我是一点也没做到。
  我不是,也没有资格做一个逍遥才子,虽然有一恍惚,我以为我是。
  全错。
  等到屋内再次平静下来,我对着身前一地狼藉,大气都不敢出。
  范师傅终于回去坐着,芸师父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按着,给他顺气。
  “欲迎还拒的道理你懂吧。老四毕竟看中你,既然能叫你考虑,就还有机会。”范师傅说,“而且你也别天真了,你以为他叫你考虑,就会真的随便放过看中的人?”
  “是。”
  “太早回头不好,你歇个两天,再回去应承下来。”
  “鹊儿知道了。冬河镇之事,还请范师傅费心。”
  “这个你不必担心。”他摆摆手。
  “多谢范师傅。”
  话都说完了,我伏在地上磕头。
  他没有起身,却道,“起来,我受不起。”
  芸师父送我出来,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客栈下面,她掏出瓶膏药来塞给我。
  “你别怪你范师傅。”
  我在黑暗里笑了笑,想到她看不见,又出声答道,“我明白的。”
  芸师父无声立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顿一顿,我也跟着叹气。
  “师父,您还是少叹些气,脸上皱纹……真的已经很多了。”
  “……”
  我挨了一掌,算作她的回答。
  “疼啊,”我捂着胸脯小声的喊,“疼死了!肿了肿了……”
  “哪肿了,老范手重啊?”
  她忙把我掰来掰去,仔细查看。
  “不是,”我终于从她手里挣出来,指着新患处,“是你打的,呐,看啊,就这,看不出来?是内伤!”
  “……”
  ……
  “芸女侠……凌云仙子?”
  “去你的,死不了快给老娘滚上去!”她果然翻脸了。
  我乐了,伸手要抱,她不给,两人打半天,终于还是被我得逞。
  “中秋快乐啊,师父明年更比今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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