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了。
似乎是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般，我僵立当场，没了言语。
直到那时，我才忽然发现，没了你，我再无其他出路。
堂上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
久得，让人忍不住有些心慌胆颤。
就在那时，母亲——呵，我是该称她为母亲吧，她，打破了那脆弱无比的、只在表面的平静。
她说，秦儿，就你去吧……
她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可我全都没能听清。
只有最初的那几个字，最初的那欢欣的语调，深深地敲痛了我的心。
我回过神，捂着耳朵叫道，我不去，死都不去……
她静默，你亦静默。
唯有父亲，走上前来，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母亲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语气么……现在想起来，是很平静的。甚至，有些阴冷。
我低下头，任凭眼泪模糊了视线，却是再不敢开口。
因为，父亲的话，在家里向来是无人敢违背的，他说了谁，便只能是谁。
所以那时，我唯一的期盼，便是父亲能选中你。
那样，我便能在宫外，过我想过的生活了。
但是，父亲的下一句话，便让我差点停止了呼吸。
依旧是平静的语调，依旧是冷静的语气。
他看着我，说。
“既然夫人说秦儿好，那，便秦儿吧……”
第二卷 真颜 第七十五章 凋零的杏璃花（三）
那一句话，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
他说，用平静的语调说。
“那，便秦儿吧……”
仿佛有风，呼啸着冰冻了我眼前的景。
那红，那绿，忽然的，便都成了灰白的茫然。
我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
父亲说，说，是我？
不可以的，我不要进宫，不要……
我在心里哀求着，也只能，在心里。
我感觉有些眩晕，然后，眼前的景物奇怪的晃动起来。
我错开脚步，稳了稳身子，却又被另一种困倦打倒。
可接着，一双手便伸了出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温度。
是姐姐么？
我想看个究竟，却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你的声音，柔柔的飘进了我的耳中。
爹，妹妹还小，就让女儿去吧……
紧接着，我的意识沉入黑暗，带着来不及问清的诧异。
等我醒来，已是在黄昏时分。
我从床上爬起，看向端着药碗刚从走进房间的你。
你的面容还是一样的沉静，一样的素美。
那微微抿起的唇，比白色陶瓷更加素洁的手。
你轻轻迈步，衣衫翻飞，垂下额头的青丝拂动着，在你光洁的额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夕阳落在你的脸上，竟让我有种莫名的恍惚。
如你一般的出世白莲，是不该到那污浊如斯的皇宫里去的。
不，或许，不是不该，而是，不能……
我低下头，看着丝被在我手中慢慢撰紧，忽然有些后悔。
从一开始，你便不是个会屈服的人，你的性子虽温婉，却又是少有的、内敛的倔强。
你从不会说谎，更不会与人虚与委蛇。
你的爱固然长久，可你的恨，也同样不能不计前嫌。
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可那些人，却容不下染不上污浊的你。
你这一去，怕是……
秦儿，在想什么呢？
我抬起头，勉强一笑。
没想什么，姐姐……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肚，我皱着眉，扭过头去。
苦，我不要了。
怎么可以不要呢，秦儿今日受了惊，该好好补补才是。
你笑着，毫不在意被我打落的汤匙污了你洁白的衣。
我看着你弯起的唇，温婉依旧的笑，突然觉得有些气闷。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乖巧，这么顺从，为什么连这种终身大事，都能毫不反抗的接受……
姐……
什么事，秦儿？
还是我去吧……
我低下头，不去看你诧异的眼。
秦儿不是不喜皇宫么……
我听见你收拾碗碟的声音，你的话，依旧温和平缓，不见波澜。
我低着头，轻轻的说。
姐……
第二卷 真颜 第七十五章 凋零的杏璃花（四）
姐……
我听见了我的声音，轻轻的，有些恍惚。
那万分熟悉的声音说。
姐……
我去，大不了，在选秀的时候找机会逃走就是了……
姐……你知道的，我会武功，还会……
一双手抚上的我的发，我抬头，跌进了你的眼。
傻秦儿……
你叹息着，眉眼中尽是怜爱。
一如既往。
傻秦儿，哪有那么简单的……
你轻轻将我拥入怀，顿时，幽香满鼻。
淡淡的，幽幽的，柔柔的，还有些容易被忽略的清甜。
那是，杏璃花的味道。
我垂下眸，第一次，伸出手搂紧的你的腰。
我抿着唇，泪落，不期。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在树下练剑，菊红跑来告诉我，你已当选了那第一美人。
那丫头絮絮叨叨的，嘴儿一开便停不下来。
她说父亲很高兴，在陈大人家多喝了几杯，如今正醉着呢。
她好像还说了，母亲，似乎有些伤心……
我静默，望着墙角灿烂异常的杏璃花，出了神，连菊红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第一美人么？
我紧了紧手中的剑，手指竟不知为何轻颤起来。
父亲他，竟是不顾你的死活了么……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才会笑的那么美，那么凄然……
我看着院落中那株渐渐开至极盛的杏璃花，扬起剑，却始终劈不下去。
后来，不多久，你果然如父亲的愿一般入了宫，做了晨妃，得了宠。
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那株杏璃花树已开至极灿，风一吹，便会有无数半透明的花瓣纷纷扬扬的下落。
那些小小的精致花瓣上，亦时常闪着浅紫色的幽光。
我站在它的前面，只是静静地看着，竟也会有种奇怪的哀伤。
盛极必衰。
这道理，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那么美的杏璃花，却已灿烂不了多久了……
可我，竟是无能为力。
一阵清风扬起我的衣角，我侧眼，望见了一片雪花飞扬。
单薄的杏璃花夹在苍白的雪中，被风裹着，袭过了我的眼。
阳光浅淡得几乎不见，可那耀着杏璃花的几束却依稀有种柔和的炫然。
风，花，阳，还有雪。
那美，已到了极致。
我想笑，却始终弯不起唇角。
某种疼痛，在不知不觉中，抓紧了我的心脏。
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就像小时候你总是替我担过罪责一般，这一回，你又揽去了原本该我承受的哀伤。
原本，在那污浊中死死挣扎的，该是我啊……
该是，我啊……
若是我，也该比你更为轻松些才是……
母亲要我去或许是因为疼你，可父亲，却是看中了我的黑暗呢……
我啊，是不会想你一般有恩必报的……
我啊，只会有仇必偿呢……
我终于挑起了唇，低低的，笑了。
可某种咸涩的液体，却在同一时刻划过了我的脸颊。
终于，你怀上龙种的消息传来。
我站在院子里，在那株只剩枝桠的杏璃花树下，默默的，打定了主意。
我要救你。
我要把你带出那个牢笼，就算是粉身碎骨。
第二卷 真颜 第七十七章 凋零的杏璃花（五）
我知道，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我的，也不多了。
于是，那一天夜里，我穿上夜行衣，拿着剑，攀上了围墙。
只有走出这个所谓的家，救你，才有可能。
我将包裹小心翼翼的放在墙头，一纵身，跳了上去。
可就在我刚要离开之时，蓦然回首，却见她一身华服，站在墙下看着我。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
秦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其实和你的有几分相似，都是柔和的，轻缓的。
可是那一天她的嗓音里，却带着某种诡异的平静。
我没有说话，只是抽出剑，光滑的剑刃反射着幽幽的冷光，很是刺眼。
她笑了笑，很平静的笑了笑。
秦儿，母亲知道你要去哪里，你放心，我不会阻拦……
我犹疑的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她眼中的神色。
可是，逆着光，她的面容只剩一片模糊地暗影。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秦儿，你走吧……
她叹息道。
快点走吧……
为什么？
我问。
她看着我的眼，答道。
我若是唤来侍卫杀了你，嫣儿会怨我的。
我怔住了。
会怨么？
会怨，所以放了我离去？
那时，站在墙头的我，发现手中的剑竟有些颤抖。
好半晌，我回过神，抓起包裹，往远处奔去。
几句幽幽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我闭眼，难以置信。
秦儿，嫣儿的事娘帮不上忙。娘知道你是想救你姐姐，娘求你……
那时我想，原来她，能够忍心将一个五岁孩童在柴房中一关就是三天的人，也是会哽咽的啊……
原来她，也是会如此狼狈的啊……
我听着她近乎哀求的话语，月光透过下落的水滴折射进了我的眼。
我愣愣的看着，奇怪自己竟没有一点儿报复的快感。
娘求你，一定要，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对着我，自称为娘……
我情不自禁的回过头，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她的眼神淡淡的，还有点儿浅浅的感激，却在对上我的视线时微微怔了怔。
借着月光，我看见了……
她的脸上，有一块被扇了巴掌的手印。
风和雪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那月光，似乎也在刹那间变得刺眼起来。
我看见她快速掩饰掉眼中的少许惊慌，然后迅速偏过了头。
我看见她的神情在那瞬间之后变得冰冷，雍容，一如往昔。
我握着剑柄的手突然紧了紧，然后，又松了开来。
我顿了顿脚步，然后猛地提速，快速消失在雪夜里。
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居然嫉妒不起来了呢……
母亲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温言软语，也从未对我有过关心。
可她，为了你，竟甘愿被父亲扇巴掌，甘愿，将一直恨着的我放走呢……
呵……对着我自称娘，她，还真是好笑……
我努力咬着唇，可还是尝到了些许咸咸的苦涩……
第二卷 真颜 第七十八章 凋零的杏璃花（六）
那时是春夜，我纵身狂奔，四周一片漆黑。
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的眼前也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暗。
我用尽全力，却找不到救你的方法。
是我太自大，太骄纵……
我该知道的，她，也该知道的……
皇宫，又岂是能轻易闯的？
我靠在墙上，仰着头，闭上眼，任凭身后的斑驳弄花了我的红衫。
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么？
我问着自己，只是问，却没有答。
我开始变着法子在皇宫周围打转，可入眼的，入耳的，却总是会让人愈加担忧的消息。
百姓们都在传言王美人的美貌。
都在传言，王美人是否会替换苏柔，成为皇后。
甚至连在街边捏糖人的手艺人，都在摊面上摆上了你的塑像。
我听着，看着，然后，害怕着。
因为我知道，这些传言愈甚，你的处境便愈危险。
于是，我整日整日的在皇宫周围转悠着，想着进入这牢笼的方法。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或许也不能称之为人，因为，他身上的气息，阴沉的让人心悸。
他嘶哑着嗓音，平平的问。
想见你姐姐一面么？
他的眼珠泛着诡异的绿，阴阴沉沉的，很是渗人。
他是妖吧……
小时候，你曾跟我说，若是遇到了眼珠子会发光的人，那，便是妖……
妖啊，是会吸人精气的呢……
妖么？
我看着他，轻轻点头，没有迟疑。
我预感，再见不到你，或许，便永远见不到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那暗哑古怪的声音从宽大的黑色斗篷里传来，听的人毛骨悚然。
那么……
便拿你二十年的寿命来换吧……
二十年么……
我弯起唇，开心的笑了。
就算是一百年，我也愿意啊……
然后，在一个将近黄昏的午后，我见到了你。
是的，真的，见到了你……
你是不是没有印象了？
呵……又怎么会有呢……
那时的你，已闭上眼了啊……
我红着眼，转身看向那带我来的怪人——他曾说过，他叫沉。
沉嗤笑着，两只眼眸诡异的泛着绿色的光。
怎么？不是见到了么？
我可没说，你见到的，会是活着的啊……
我瞪眼盯着他的脸，说不清心里划过的是愤怒，还是伤痛。
快些，两刻钟后，我们必须离开……
两刻钟么……
我回头看着你，有些温热的液体不由自主的涌上了眼眶。
姐姐……
为什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姐姐……
为什么会穿红衣呢，往常的你，不是最喜欢白衣么……
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蹲下了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已抚上了你的脸颊。
冷冷的，冰凉的，早已没有了记忆中的温热。
我愣愣的看着满手的嫣红，看着你唇上的苍白……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早已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了……
我看着你，许久，才发现你不是穿了红衣。
而是，从下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你的白衣……
我将朦胧的视线下移。
你的怀里，有个什么，动了一下……
我拉开你环抱的手，看到了一双浅紫的眸。
泪水忽然汹涌而下……
是悲，是喜，我说不清……
第二卷 真颜 第七十九章 还要不要
“孩子……过来啊……”
“过来母后这里啊……”
女人带着疯癫的笑，一声一声的唤着，周而复始，却始终只有那么两句话。
黯淡的光线擦过女人的脸，恍恍然，看不清表情。
就像不小心在树下睡着时做着的梦，朦朦胧胧，却又真实的刺眼。
杞月用手按着胸口，看着那女人，听着那笑，忽然有些嗜血的冲动。
当年，那两把剑，便是插在这儿的呢……
杞月弯了弯唇角，笑容恍惚。
小云姐……
其实，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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