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飞散在房间各处，其中一张落在床上，泰伦安听见轻微的声音，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张，翻来覆去地看上面一笔一划的认真字体，很稀奇的样子。
现代社会早就淘汰了纸质办公，这东西他只在博物馆里看见过，不是造价高，而是没人用。花战却费了好大功夫，弄了厚厚的一叠放在防潮柜里，时不时拿出来写字，顺便说一句，钢笔也是从博物馆拿的。
尽管能熟练操作触屏程序，可要认真记下什么还是必须有纸笔的帮助，欧希曼的文字和联盟通用语都学会了很多，在签署文件时遇见不合理的请求，花战也能熟练地写下“浪费战力愚蠢不堪”和“你的第一眼瞎了吗”这样的话。
除非战时，高度受限制的执政官权力，只能用在解决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这个种族的权力体系足够完美，泰伦安唯一不受限的就是……
“赶紧给我爬起来！干活！”
花战恶狠狠地踢开透明的感应门，往办公区走去。
好，现在唯一不受限的事情也不见了。
泰伦安看她的表情，知道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抬起左手从手腕处拆着绷带，懒洋洋地抓着外套下了床，一张张把纸捡起来。
深海水母的墨汁加乌草的茎液混合成蓝色墨水，写出来的字可以几十年都不变色。泰伦安在从医院回家的那天见过一次，花战坐在宽大冰冷的石质办公桌前，伏在桌面写着什么。
在思考的时候，花战会停下来修长的十指交叉，钢笔就架在指头上，眉头轻轻蹙着，显得很好看。
所以他决定多看几天。
花战还不知道让自己连续睡了几天沙发的原因就是这个，在补习功课的间隙一抬头，就看见木乃伊执政官居然自己拆了包装从房间里出来了！
虽然头发没什么光泽，可皮肤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小麦色，没有伤痕或淤青。
军校的课程和执政官的任务让她几乎忙得没时间休息，不过布置房间的时候泰伦安充分考虑到了日后他睡沙发的几率是百分之百，所以办公区旁边的客厅放了一张无比舒适的沙发，现在却方便了花战。
占据了很多天大床的泰伦安打着呵欠，把花战丢下的那叠纸张码得整整齐齐，轻轻放在桌边，笑着看她对着一张战舰结构图愁眉苦脸。
……又找不到弹射开关在哪里了吗？
真是幸福的时刻！找不到开关最幸福了！
“叮——”
泰伦安想为美好的氛围说点什么，紧急电话就蛮不讲理地横插一脚，伴随着整个房间的应急灯快速闪烁。
“议会的电话，这几天需要你出席的会议我都推迟了，他们应该等不了。”花战的意思是偷懒的最后期限已经到来，头也不抬，指尖划过屏幕换下一张图，看来是找到了弹射开关。
泰伦安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嘀咕着：“十三议会的大部分议题，都可以用同意或滚来回答。”
花战歪了歪头。
相比地球，欧希曼人是群居性相当强的生物，他们的居住地只集中在一块大陆上，剩下的地方环境恶劣，实在不宜居住，除了每年享受高额补贴的派遣科研人员外，不会有更多的智慧生物了。
可即使这样，在花战印象里，欧希曼人数也不是很多。
“搞定。”结束通话，泰伦安冲她比了个一切安好的手势，“我的伤终于好了，这段时间议会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了。”
“是没有工作你才痊愈吧。”花战一针见血。
泰伦安被一下说中，眨了眨眼睛，坐在办公桌前的地上，盘腿看她忙活；“驻扎在其他星球上的族人也要回来了，处理完他们的入境手续和工作交接，我们就开始庆祝节日。”
“嗯。”花战淡淡地应声，虽然表面上看很专心，但心思却去了别的地方。
她从来都不主动问泰伦安的事情，可对方还是会一一汇报，不仅如此，连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也详细说明。
从前……从前的人只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却从不阐述理由。
恐惧，来源于未知。花战对于现代社会不了解的地方越多，就越抗拒，还要逼自己接受。不像现在，对军派的工作，她恐怕比泰伦安还熟悉的多。
“地球也有节日吧？你们是怎么庆祝的？”泰伦安换了话题，拿出便携电脑开始搜索地球的风俗，“很多呢，新年的日期也不一样，你庆祝的是那种？算了……还是每个日期都过一次新年好了。”
构造图已经翻到最后一张，花战连续点了几下屏幕都没反应，于是抬起头休息，缓解脖子的酸痛，“宇宙化时间不长的星球，内部习惯差距很大，地球有很多国家，分布也很广泛，所以不一样。”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庆祝新年呢？”泰伦安根本不关心花战对地球风俗的讲解，他关心的，只是某个人类而已，“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加入太空军，同年认识纪节……三十岁为了升职接受冬眠计划的实验，沉睡至今。一千零三十一岁，认识你。”
干巴巴的回答，除了最后的“认识你”以外，没有任何甜蜜动人的地方。
当然，从客观角度看，这句话也不是很甜蜜。
泰伦安不甘心地追问：“有什么值得细说的事情吗？认识我之前的？”
“你确定要听？”被问题勾起了一丝模糊回忆，花战反问。倒真有值得纪念的事啊……
☆、第四十七章 进化者们
人生的第二十五个除夕，是在医院度过的。
那一年已经隐约有了末世的气氛，在农历新年前不久爆发了严重流感，整个城市半数以上的人高烧不退，医院人满为患，环保的咳嗽声代替了污染的鞭炮声，依旧热闹。
花战很荣幸，没有成为流感大军的一员，倒是她的上司纪杰病的很严重。
“这里病毒太多，你最好去打一针疫苗，现有流感疫苗完全失效，但总比没有强。”纪杰穿着一身摘掉肩章的军服，没戴帽子，眉心的皱纹也没那么忧虑，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了很多，无力地靠着病房外走廊的墙壁，坐在长椅的一角。
他的眼睛顺着手背上的输液器管子往上看，久久凝视着挂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但很明显，没在和瓶子说话。
“是。”
身旁有人答应，声线冰冷毫无感情，清冽地渗人心里，接着以脚跟为轴心利索地向后转身，连发梢也不晃动一下。
整个人像被冻住了。
纪杰有些好笑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又开口：“花战，这不是命令，如果你不想，可以不去。”
“是。”
又一个利落的转身，花战黑得纯粹的眼眸压低，态度是绝对的恭敬，卫兵一样站在他身边。
沉默寡言服从命令，虽然不会有眼力地讨好领导也不会主动卖弄本领，但分配给她的每一项任务都做得非常完美，纪杰的这位下属看起来无可挑剔。可只有他知道，花战是个懒人。
懒得多说话，懒得交际，如果不是大脑一刻也没停止过发送生物点波，纪杰真的以为她也懒得思考。
“唉，基地里的医生们都病倒了，还真是难对付的……普通流感。”纪杰环视整个走廊，像他一样因为病房爆满而只能坐在长椅上输液的人不是少数，个个咳得眼圈通红，“你的身体素质真好，半个基地的人都病倒了还是没事。”
“目前没有死亡病例。”花战一板一眼地回答，面前是一根细细的透明输液管，无色液体缓缓在里面流下去，“该换药了，我去叫护士。”
她没看到，也不在乎纪杰意味深长的眼神。
“……然后呢？”
泰伦安像所有正常听故事的人一样追问，他姿态随意地坐在异星草本植物编织的进口地毯上，这种植物的触感比毛皮还要光滑柔软，气味可以驱散蚊虫又好清洗，是和地球食物一样最近在欧希曼流行的东西。
花战一摊手，“然后没有了。”
“你是说，一千年前的某段时间，地球爆发了大型流感只有你在内的少数人没有生病，于是医生从你们的基因里找到了抗体，制作出真正有效的疫苗？”总结能力优秀的泰伦安从收纳箱里找出自己的零散玩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拼凑。
手中的东西渐渐成型，花战看出来那是一支欧希曼战士常用的b40□□，以这样的速度组装枪械是她做不到的，所以看泰伦安的动作很专心，只是点了点头。
泰伦安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夹里，组装完成后像递玫瑰花一样递过去，“亲爱的，送给你。”
真是诡异的浪漫。
花战心领神会地起身，接过来熟练地上膛，对面的西宫连落地窗框镶嵌着宝石，显得奢侈到极致，她闭起一只眼睛，扣下扳机，子弹离膛的轻微爆裂声在空气中响起来，后坐力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手微微抖了一下，现代科技的产物果然非同凡响。
然后西宫传来惊惶而愤怒的声音，波文财务长的吼声可以突破天际：“哪个混蛋干的？打碎我价值十二万联盟币的眼镜了！泰伦安？你给我滚出来！”
“哈哈哈！”笑倒在地毯上的泰伦安蹭干净眼角的泪水，对伴侣十二万个夸赞。
“不对，子弹上花战的味道比较重。”波文从对面探出头来，举着碎掉的镜框冲东宫嚷嚷，“你这是助纣为虐！”
和地球人做生意久了，他的汉语水平相当高。
这一幕在欧希曼人眼里足以看清楚，但对于花战来说那只是个五官模糊的脑袋，她再用力睁眼睛也分辨不出波文手里拿着什么，耸了耸肩。
外星人异常发达的嗅觉让花战很头疼，这意味着她就算一天不洗澡也会被闻出来，稍微运动出汗，气息岂止迎风飘了二里地，用泰伦安的话来说就是“绝对黑暗里的一颗超强闪光弹亮瞎了双眼”。
被光环笼罩的花战为了世界和平和其他人的双眼，决定好好回屋里待着了。
武器被随意扔在地毯上，花战隐约记得，她刚来这里时摆设也差不多，泰伦安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收拾房间的人。
“用波文来消磨时间，你觉得怎么样？”泰伦安一反常态，把花战随手丢下的b40收起来，还把闪着黄铜润泽光芒的小口径子弹也放好，担心她不小心碰到。
花战默默地看完他的动作，“很无聊。”
“那就说点有意思的，新年之后要负责这一代第一眼的择偶事宜，会很忙很忙。”泰伦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新话题，饶有兴致地开口，“第一条爬上陆地的鱼，第一只直立行走的猴子……地球的演化论是这样说的吧？突变式的进化，总是有领头者，那些领头者们，和其他的鱼其他的猴子，有什么区别呢？”
泰伦安有一把声音清澈的嗓子，和欧希曼普遍的粗犷不一样，即使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也像笑着说的。
片刻失神之后，花战吐了口气：“我怎么知道。”
她伸直手臂，轻轻把制服的袖子卷上去，看着右臂的臂弯处，那里只有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曾经被刺破的痕迹早就愈合了。
当年爆发的流感，让全球七成以上的人都中招，可仔细筛选后，对病毒有免疫不止她一个，正是第一批志愿者和医生共同的努力把危机消灭在摇篮里。
“说不定，你也是一只爬上陆地的鱼哦。”心跳无异常，信息素分泌平稳，泰伦安小心的观察花战的表情，于是放心的说下去，“不死心的某些军派想要把你的信息素制造成大幅度提高我族战士身体素质的药剂，他们拿了你的一束头发，似乎找到了结果。”
花战隐约记得，很久之前泰伦安说过这个问题，她当时没往心里去，没想到泰伦安始终没忘，“似乎？我这些天帮你处理议会的文件，没见过关于我的研究报告啊？”
作为在冬眠舱里躺到发霉的古人类，听说她在醒来之前每天都被人参观，旧的冬眠中心还差点成了博物馆。
“消息还待进一步确认。”泰伦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况且……他们是背着我进行研究的。”
他没有说消息的来源，但花战相信，泰伦安对军派的掌控绝对比自己想的严密很多。
“明白了。”
花战轻轻说出三个字。
欧希曼对待地球的拉拢态度，波文和人类紧密联系的生意往来，还有日益下降的星级地位……一切看起来只是早间新闻里空泛谈话的证据，都能告诉她答案。
这个星球的确很强，可不是最强的，联盟护卫队里欧希曼也不是唯一参加的军队。和地球为了谋取更高的星级地位一样，他们拼命向上的做法没什么错，只是为了生存。
——某些人需要她，来提高军队的整体实力。
“从蕨类到草本植物的蜕变，是基因突变的功劳。从猴子到智慧生物，也是进化。进化只有一次吗？我在想，是否在千年前的地球，人类社会中也在悄然进行第二次进化，而你就是进化者之一呢？”泰伦安自言自语。
比如说只有他知道的，某些时候花战的力气会特别大，还有所有人都知道却只觉得是奇迹的，她在冬眠舱里比普通人多躺了二百年，却没有停止呼吸。
如果按照生物演化的原定路程，人类是否也会出现不输于欧希曼的战士？
没有答案了。
花战把手搭上他的肩头，“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没有末日，没有毁灭，地球是天堂。
人类的基因选择了另外一条和平的进化方向。
那些曾经为了应对战争而爬上陆地的鱼们，都死了，只剩下花战不知疲倦地探究着宇宙深处。
“进化……没有错。”花战在身后坐着，泰伦安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很安心，慢慢握住自己肩膀上她的指尖，速度足够慢，她可以躲开。
花战却没躲。
于是泰伦安更加安心：“即使那个时间我出现在地球，面对进化者们，也还是会选择你一个。”
“这没有依据。”
“没有就没有吧。我不是科学家，不需要做什么事都有根据。”他转过身的那一刻，欧希曼长达24小时的白天也结束了，欧女士温柔地在天边露出脸庞，“我只追寻自己的想法。”
泰伦安继续说下去：“军派里暗自对你的基因研究的人，我会消灭掉，绝不让药剂研究出来。你的基因，你的气息，怎么样都好，不管是进化者还是落后的古人类，都不重要。我不想探究人类的基因发生怎样变化后才会对我产生作用，只知道，在五年的沉寂以后，你的味道让我觉得自己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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