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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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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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昔就在他十步之遥外的战马背上,他坐得那样端正,后背那样挺直,带着将军的倨傲与皇亲的矜高,与他所见过的所有时候的宿昔都有所不同,没有弯弯的眉眼和总是露出笑意的唇角,没有随和,没有淡然,只有一身戎装细铠,肃杀凝在他眼角眉梢,乱世里他的眉眼仿若刻刀,再没有从前那样明媚无暇,端骑在银色鬃毛的战马上,这是迟誉第一次发现他的身影原来这样高大,这样不可摧折。
  “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他想起在夙都酒肆重逢,宿昔曾问:“爵爷安好”。
  如今,他也想这样问。
  “夙朝企图扣留我陵苑国君,举兵攻到陵苑边陲,锦王殿下,还问我好不好?”宿昔闻言仍面无表情,只唇角漫出一点冷意的笑:“我是陵苑将军,陵苑国土不安,国君不安,百姓不安,我怎能好?”
  他素来是这样伶牙俐齿的,迟誉恍惚的想,“攻打陵苑是圣上旨意,非我所愿,我——”
  “夙慕是如何登上那帝位的,你我一清二楚!”宿昔厉色打断他,恨恨不平道:“如今,你却能一口一个‘圣上’叫的如此顺口。”
  “你不也说过么,论起帝王心术,‘爵爷远不及圣上’。”
  他们隔得近,其余兵马将士都退在后面,只见两方主将不知在说什么,陵苑将军一副疾言厉色之态,眉目之间容色精致,那厉色却阴霾得可怕:“夙慕是好皇帝,却做不了贤主,此番我夺你虎符,本就是为了陵苑,如今陵苑如虎添翼,他却要趁云霁动乱之时转而攻打陵苑,一旦输了,夙朝便血本无归,而你以为你举兵踏进陵苑的地界,我还会让你活着回去?!”
  你口口声声虎符,却不知那虎符如今在谁手里呢……迟誉深深吸了一口气:“陵苑国君自己送上京去撞入虎口,夙皇是个贪心不足的,岂会放他完璧归赵,我只觉得他糊涂,怎么连你也一并糊涂起来,夙朝兵力何等雄厚你亦见识过,实在无须螳臂当车,不如早一步抽身而退,也好保全自身,夙慕圣旨一下,陵苑亡国,只在旦夕间了——”
  “你住口!”宿昔怒不可遏,一点冰冷的笑意蜿蜒爬上他的唇畔,高声道:“陵苑不如夙朝,这本王并非不知,但本王既根植于陵苑,便永远无法抽身而去,你说此时抽身可保平安,我也回敬你一句,从来就没有宿昔,亦没有宿涟,只有陵苑。”
  “要本王抽身陵苑而去,便是要本王死于葬身之地,今日你我既然短兵相接,为了陵苑,本王也必回让你,迟誉,死在这里。”
  强劲掌风袭来,迟誉退避不及,被一掌打到胸口,幸而宿昔手上力道不重,并不是致命伤处,宿昔腾空而起,须臾间便到了他面前,他此时的功夫怎可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宿昔相较,那个长衫携着笛子的悠闲身影被银色细铠戎装取而代之了,迟誉睁开眼迎战,他的眼里染着那么多那么浓重的风霜,背后升起无边无际烽火狼烟。
  “那本王便却之不恭了。”迟誉抽出佩剑缓缓道,那宿昔从未见过的银色剑锋在日光下折射出千万道夺目的华光。
  “宿涟将军。”
  宿昔没有刀剑,所用还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霜迟。
  这把霜迟,迟誉也曾见过,还不止一次,那把从前被宿昔拿来削橙皮,沾染着果香的匕首,此刻却要沾染鲜血。
  其实早该想到了,霜迟凌厉又极具灵性,非寻常刀剑可比,宿昔用过它多少次,刺透贯穿了别人的身体多少次,那刀刃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宿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它轻描淡写打着旋儿一圈圈削着橙皮的呢。
  是不是旁人的性命,在他眼里真的微贱如草芥,不值一提,更不值得怜悯,不值得放在心上?
  就像夙都的百姓,他说救就救了,只为博一个仁德的名声,为此不惜放血折损自身,他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着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落得下手,更勿言他人,还有霜迟城几百人的性命,为了抽身而退,让宿昔死在霜迟,死在那场意外里,他精心设计了那样的计谋,赔进去他救过的性命,这些,他也是全然不在意的吧。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在意,没有重视,没有正眼好好看过他们一眼?——
  迟誉的思绪顷刻间被宿昔打断了,他凌空越到迟誉面前,脚不沾地,轻盈急促如一阵风,手下的动作却不减缓半分,他力道使不上十足十,就改用巧劲,十指探向迟誉胸口,那手指颀长,指甲圆润,底下却紧贴着锋利雪亮的一刃匕芒,朝着心脏迎面而去,迟誉一个歪身堪堪避过,挥起长剑。
  长剑灵活,宿昔的身体却更灵巧,陵苑多邪术,比之中原武林的轻功更诡谲难测不可捉摸,只见他身子在空中左右移动,倏尔便不见了,再现身时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迟誉握着剑不知刺往哪里,也有怕误伤了他的心情,握住剑柄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有什么值得的?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不知良心情意为何物的人,有什么值得的?!
  他抿紧唇,看到两军主将开打,夙朝与陵苑两批兵马也混战到了一处,一时间沙场上满是厮杀与痛楚的咆哮声,鲜血沿着马身慢慢淌下来,把脚下的沙土都染红了,风散播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这味道让迟誉和宿昔都觉得熟悉。
  然而此次,却与从前所有的厮杀都不一样。
  宿昔倏的闪到迟誉身后,霜迟是妖刀,随便一下都是穿金凿银的可怖力道,被它捅上一下真是不得了,迟誉只听身后冷冽的刀光一闪,刹那间凌空而起,狠狠一剑向身后劈去,他甚至没有回头,剑锋却与霜迟的刃端砰的一声撞到一起,爆出火花,他的力道太大,宿昔猝不及防,被剑气激得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立刻纵身,转而把匕首对准迟誉身下的马,一下猛地切断它脖颈,血花四溅,战马连长嘶一声的机会都没了,马首滚落到地上,瞬间浸着血沾满了砂砾,迟誉险些被带到地上,忙握紧剑柄全力防御。
  然他这一下已失了先机,宿昔面无表情,只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一点他的杀气,携着霜迟迎面而来,雪亮的刀锋摆明了要直刺进心口取他的性命,这样的景象,放在从前迟誉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但铁一般的事实就放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宿昔要杀他,而且是毫无动摇,一心一意认准了要杀他。
  他本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宿昔已经死在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为救锦王府一千多条性命惨死敌人手中,死后以世子半父礼厚葬风陵渡,圣上亲自下旨嘉奖,全城百姓哭丧三天三夜,死得忠贞,死得光彩,死得轰轰烈烈,他本可以以这个继续欺瞒自己,却有人一定要将这个假象残忍的撕开,再给他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你真的……要杀我?”
  宿昔充耳不闻,眼看着霜迟的尖端刺破衣襟,迟誉又道:“为什么?”
  “取主将人头,先散了敌军的士气。”宿昔闻言发笑,似是听他口里说出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就为了这个?——仅仅只是,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宿昔要亲手……杀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迟誉避开了霜迟,锐利的刀锋已经刺破了他胸口,那伤不大,却深,鲜红的血沿着小洞淌下来,他似乎看都没看见,直挑长剑向宿昔刺去,宿昔眯着眼,总能在最关键时避开剑锋,几次下来反而是迟誉身边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宿昔似乎对一刀刺死他很执着,不依不饶的把霜迟对准他心口,两人鏖战许久仍不见胜负,迟誉虽比他年长几岁,亦有军功在手,但到底不如宿昔那样刀剑马背上得出来的天下,渐渐露出不耐神色,动作也开始急促,仿佛想要记着求胜,手下的招数渐渐快起来。
  宿昔先观察他这是不是诈术,端详良久才在半空一个翻身,身体灵活如鸽,须臾腾空到他头顶,日光刺得迟誉睁不开眼,朦胧间就见一个颀长的人影携刀从头顶朝他笔直的刺下来……
  宿昔想直接杀了他,想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让他死在一对一战场上,霜迟锋利足以轻轻一划让巨大的马首应声滑落,这一刀又是他倒挂着身体倾尽全力使出来的,若真劈下来,仅一下就能刺得他头颅开裂,脑浆迸溅!
  迟誉全身的肌肉绷紧了,刹那间连呼吸声都屏不可闻,宿昔双手握住霜迟朝他头顶刺来,双腿悬空的瞬间他猛地一个翻身滚了出去,抬眼就见两个夙朝将士见他又难赶来支援,趁宿昔还以头脚颠倒的姿势悬在空中偷袭他,那几枚飞镖何其凌厉,被宿昔咬在嘴里,借着双腿悬空的力向四面急促踢动,他脚下力道十足,那几个将士几乎防不胜防立刻被踹了出去,狼狈的倒在地上,宿昔又扔出霜迟回旋一圈,所到之处鲜血四溅,须臾后霜迟安然回到他手里,那几个偷袭的将士却已头颅分离身首异处了。
  宿昔没能如愿刺穿他头顶,心里正郁郁,见有人干扰下手就狠了点,把那几枚飞镖从嘴里吐出来,又擦了擦霜迟上的血迹,言笑晏晏道:“不管那些没眼色的,我们继续。”
  话音未落他就又携着风而来,速度快得几欲划破空气,这人仿佛是生来就该站在沙场之上的,心术之诡变,行动之敏捷,手段之狠辣,杀气之凌厉,无一不让迟誉心生佩服,他曾想无论如何都要与陵苑宿涟将军比上一比,如今真的站在这里了,却觉得有心无力,举步维艰。
  宿昔手里的匕首破风而来,比主人还要敏捷可怖,他连忙伸手去挡,霜迟只是轻轻划过皮肤就立刻撕裂了他手背肌理,留下一道透明的深刻划痕,迟誉的手指也点到了宿昔腕上的大穴,只突如其来,用上的力道不大,他本以为若是宿昔定会立刻又攻过来的,摆好姿势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影,定睛一看,就见宿昔停在十几步远,给自己揉着手腕,鬓角沾着摇摇欲坠的汗,那汗水分明片刻前还没有的。
  “你的手怎么了?”迟誉皱眉道。
  “锦王这话说的怕是不合时宜罢?”宿昔语气却变了,充斥着一股怒气,再下手时比之前更重了两三分,迟誉不敢大意,亦拿出全力迎战,长剑与匕首在半空撞击出紫色剑花,几个回合下来迟誉手里的长剑都有了大大小小的豁口,霜迟却仍光洁如新,刀锋泛着雪亮的刀光,那光亮到几近诡谲的程度。
  一时间剑锋与匕刃旋转,碰击,相接,宿昔似是被拂到逆鳞,招招都狠辣想要致他雨死地,迟誉亦是半分不容让,目光透过剑鞘纠缠在一起,却是凉薄而杀气腾腾的眼,再不复从前那样言笑晏晏,明丽柔和了,迟誉在心底叹了口气,猛地抽出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驾到了宿昔颈边。
  宿昔神色一动不动,即使被利刃掌控着致命之处,他的神色仍然是冷淡而凉薄的,让人不知是那些火热的感情都掩埋在了冰面之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迟誉目光如铁,渐渐加重手上的力道,锋利的剑锋陷入柔嫩肌肤,刺破血管,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剑锋蜿蜒而下,他轻声道:“原来你的血不是黑的。”
  “人的血自然不是黑的——”
  “只不知你的心……是什么颜色……”迟誉的剑又缓缓下滑到他胸口,隔着戎装,剑锋在细铠上碰出泠泠的声音。
  “爵爷若想知道,剖开一看便知。”宿昔笑眯眯道:“我也很想知道,不如你取出来,我们一同看?”
  剑刃又移回脖颈,这次不知是若有若无的试探,宿昔都能感到缠绵的血色沿着银色铠甲,沿着迟誉的长剑淌下,汇出一洼血泊,他身体动也不动,平静道:“王爷还是三思得好,一旦一剑刺进去,我体内毒血崩裂而出,这沙场上几十万将士兵马,沾染即死。”
  “这又如何?”迟誉轻声微笑,凑过去拨弄他额前一缕乱了的头发,态度亲昵无间,宿昔只感到厌恶,下意识避去,他却用五指扳过他下颌,逼他直视自己,微笑道:“我们体内流着一样的血。”
  这句话让宿昔面上闪烁了一下,迟誉却没看到:“我现在才知道,为何以往接触你,你总一副避之若浼的模样,我以为你不愿我视你为女子,其实,你根本是厌恶这龙阳欢好,厌恶我,是不是?”
  “世间至情至爱,原与男女无关。”宿昔厌恶的皱紧了眉:“龙阳磨镜,不过世间愚钝人编造出来中伤有情人的谬语,我只是——不愿被——”
  “你当初救我性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亲自来取,可叹我当时未看出这点,还多番感叹,推心置腹……本王真是,瞎了眼……”
  迟誉说的隐隐动怒,宿昔一个错手把他推开,反手推下去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夺了他的马翻身而上,随手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蛊血向来有剧毒,稍有不测就是害人害己,更何况他并非这蛊血原主,万事岂能不更小心翼翼?
  “本王真是瞎了眼,错信了你。”迟誉冷眼看着他夺马慌忙逃走,冷冷笑道。
  宿昔也是一笑。
  “既然王爷还记得我当日救你一命,夙朝古语有借有还,那今日我把借你的这条命拿回来,也不算无凭无据,谋害人命吧?”
  有借有还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宿昔只是夙朝谚语欠缺,听在迟誉耳里,却无疑是把他的心掏出来狠狠撕成碎片再撒在地上肆无忌惮的踩几脚,宿昔话音一落他双目都赤红了,高声道:
  “我欠的是宿昔,不是你!”
  这句话对宿昔而言不啻一把刀紧紧捅进他心窝,血疯了似往外冒,连扶着马背的手都有点不稳,几乎从战马上摔下来,他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手却一点使不上劲,仿佛迟誉的一句话顷刻间把他所有的力气都抽去了。
  宿昔握住怀里的霜迟,缓缓加重力道。
  他看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双手,扶持浦粟继任为帝,指挥兵马连夜收复十三城叛乱,就是这双手,抹去了纭丹存在的痕迹,将其纳入陵苑的版图,就是这双手,牢牢扶持着陵苑十多年,开创了陵苑有史以来最富强兴隆的时代。
  这是能握剑,能拉弓,能指挥千军万马,扶持国家的英雄的手,而不是一双为情所困,庸者的手。
  宿涟不需要情,浦粟不需要他有情,陵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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