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田仲武形容,这李绶武似非甘心情愿为“力行社”所用,可以从一桩小事上看出。
是时约在一九三二年,李绶武在“南昌行营”居停,形同软禁。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是足不出户的,只在计划科翻读文书。每隔二三日,贺衷寒便前去叩门,二人随即密谈数刻。由于例行的端茶送饭,以及偶尔要陪同李绶武到附近街市游走闲逛,甚至找浴池洗澡之类的琐事,都由田仲武打理,两人交接渐密,仲武也渐渐看出了李氏的郁郁。
某日,贺衷寒又来密商了一两个小时,仲武正待为二人换茶,贺衷寒刚要出门,回头抛下两句话:“‘大元帅’自有‘大元帅’的盘算,我是保不住他俩了。”贺离去后,李绶武叫仲武进门,愁眉苦思了半晌,才对仲武道:“可否请老弟给张罗几样物事?”
李绶武要的东西是几支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毛笔,一卷宣纸和各色染料。在仲武看来,这几样东西颇为寻常,更不虞触犯“行营”安全规定,随即给备办了。而李绶武果真就伏案挥毫,不眠不休地作起画来。其间约莫有两昼夜的工夫。
仲武毕竟是庄稼人出身,既不通文案、更不识丹青,只知道画中有两个对坐饮啖的古人和大片的林木树石之类。画成之后,也不知李绶武作何处置,仲武也未甚留心。又过了一天,贺衷寒忽然神色仓皇地跑来——似乎是情急之下、不及遣退仲武,径自冲口而出,对李绶武道:“戴笠有谍报来,说‘大元帅’险些遇刺!据传是冯玉祥所主使。”
李绶武却气定神闲地答道:“这事,应该已经化险为夷了罢?”
“你日日足不出户,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贵‘行营’,那位居先生不是说‘戴公来电报交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出一趟差’么?试问:是什么样的差得劳驾两位练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么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设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么会放出个‘大元帅’险些遇刺的谍报来呢?”
贺衷寒闻言似是宽了心,也才瞥见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势要将他挥出,李绶武却接着说道:
“贺公当真要担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双呢!”
“噢?此话怎讲?”
“那日居先生还说:‘这差事干下来,我也许能跑一趟山东泰安。’又说:‘各位还记不记得我说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机关,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敢问贺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亚于十万雄师’的宝贝机关,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帅’跟前,又该是如何地风光神气?”
贺衷寒这时沉吟了,来回在室中踱了一阵方步,不发一言。
倒是李绶武开了腔:“贺先生要是信得过我,我倒愿意走一趟,把那叫花子的机关破了,也免得江湖秘技竟为妄人滥用误用,终不免搞得生灵涂炭,这——恐怕也是贺先生在《一得集》里所强调过的‘革命战争的目的在乎非战’这般信念罢?”
一听李绶武搬出自己的著述文章,贺衷寒又宽心得意了几分,忙问:“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同他们江湖高手周旋?难道不需要我加派丁壮武卫,陪你一道前去么?”
“人一多,岂不先让戴先生那边加意留心了?”
仲武大约便是在此际叫贺衷寒给挥遣出门的,底下的话便不得与闻了。只知两日过后,李绶武准备起程北上公干,贺衷寒吩咐仲武给整治行囊。仲武替李绶武打点了两箱一笼的衣物,李绶武只着他要了两个纸封——一个里头装入那张画,一个里头放了叠似是早已预备下的照片。李绶武更在车站月台上嘱告仲武:“你千里间关、离乡背井,治生想必不易。这些个衣物权且将去,或典或卖,悉听尊便;换得了钱钞,买些书来读读,人说‘开卷有益’,总是不错的。”说完这些,李绶武忽地一抬头,指着月台上方木梁喊道:“燕子。”仲武不疑有他,顺势望去,果然看见那高高的梁上有一燕巢,一排探出五只乳燕,白眉鸟首,角喙翕张,正等待着母燕觅食归来哺饲。就在这分神的片刻之间,不知李绶武使了个什么手法,朝仲武的丹田处轻轻一拂,匆促间,仲武只道近小腹方圆三寸之处豁然涌起一阵夹暖夹寒的气流,腔肠之间有如冒出来个橙子一般大小的圆球,飞速疾转起来。
“老弟若是感觉内急,就赶忙如厕去,咱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送我上车了。”李绶武笑着挥了挥手,仲武果然腹痛如绞,再也禁忍不住,提起箱笼、奔入站旁公厕,拉了个昏天黑地,可是从此居然一身轻捷,浑似脱去了五七十斤赘肉的一般。
也是经此一别之后,仲武的内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由于我素不喜于武学上揣摩钻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除了见识仲武吸酒瓶奇技之外,还看过他揉面团,倒颇值随手一记。
旁人揉面,看起来极其耗力费事,即便是隆冬严寒,也常揉得大汗淋漓,涣流浃背。独仲武揉面,如公瑾抚琴,其闲适潇洒,绝不类厨作。但见他将几斤面粉倾于砧上,隆起如山,探手掘一穴容水,状似湖。复掬粉数捧披盖,当即持一白纱布轻覆其上,并以两掌隔空数寸作摩挲状,却无一寸肌肤触及面粉。如此约三五分钟,纱布底下的粉层时起时伏,初如樱雨、犹沾黏成花瓣大小的薄片而倏飘倏落,纱布亦随之而乍揭乍掩。稍顷,各薄片附益渐多,方圆渐阔,直如铜板一般了,仲武的动作愈趋和缓,不过几交睫间,原本若鳞甲接缝的线条便消失了,峰角嶙峋的面粉堆也变成了一座浑圆平滑的面丘。回眼再看仲武,非仅面不红、气不喘,且滴汗不下,粒粉不沾。我笑谓:“观阁下揉面,如看美女梳头,才深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之境。”仲武的内力深湛如此,而甘于市隐作庖,倒叫高阳不得不翘起大拇指,称道一句“好汉子”了。可惜我与仲武再见了几次面之后,忽有一日,馋虫祟动,直挂念着他的饺子,遂携Old Parr威士忌一瓶径访,要讨他几个解馋,不意仲武扃门闭户,竟已乔迁往中部发展去矣。
他这么不告而别,我的损失可不只是口腹之欲难填,更兼愁闷之惑不解。到底那“南昌行营”之于李绶武,又有些什么样的纠瓜结葛呢?这,就要从另一些枝节上说起了。
文前曾提及周弃公,这些枝节也同弃公有关。周弃子先生学藩,自署未埋庵,晚年别署药庐,我曾在《弃子先生诗话之什》一文中引弃公论溥儒的题画诗。弃公云:“溥王孙的题画诗,首首辋川,无非假唐诗而已。有一回跟他闲谈,我老实跟他说了;他也承认,他说他也有真的东西,不过不便示人,接下来念了两句给我听:‘百死犹余忠孝在/夜深说与鬼神听’。”
那篇文章谈的是弃公诗论,未便骈议其他。实则弃公对中国绘画的鉴赏力亦是极精到的,曾持一论云:“近世丹青,颇多充赝。绘者摹山仿水、皴石点云,常见衣袍登靴、拄杖过桥之辈,傲眺巉岩,如寻隐未遇模样;乃于险峰幽涧处,敷衍茅庐数间、角串一架,泥垆坐酒、残落枰,作世外高闲状。试问寻者何人欤?隐者何人欤?弈者又何人欤?此等假画,合该与假唐诗凑趣,一言以蔽之曰:‘俗不可医’。浑不如惊鸦写孤竹,笔笔疏硬见骨,的是真性情。”
弃公在这里所提到的“惊鸦”即是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著有《惊鸦留鸿录》四卷,自述其生平、师友、见闻、艺论。由于周弃公的称道提醒,我对此老的著作又加意浏览了几回,如读包世臣《艺舟双楫》,涵泳深邃,蕴藉风流,果然极有味,也因之而对方练的门生万砚方所写的《神医妙画方凤梧》连带产生了兴趣。
某日,应王新公之召赴府试菜,在座的还有张佛公、楚戈、丁望及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魏先生。当日所试的菜叫“套四宝”,据说出自开封“宋都菜馆”名厨家传私授的食单。酒过三巡,“套四宝”端上来了,盛在一只景德镇的青花细瓷汤盆里,开盖儿一看,是只头尾俱完、热气蒸腾的全鸭,肉质酥软松滑,肥而不腻。吃完鸭肉之后,又露出一只清香熟烂的全鸡来。鸡肉吃罢,内中还有一鸽,而全鸽的肚产里竟然还藏着一只体态完好、腹中塞满海参、香菇、竹笋的鹌鹑。
据案大嚼之余,自然众口称赏。王新公谓:“食单和手艺都不是舍间厨作所能望及项背,而是这位魏老弟亲自打理的——来来来,慧叔,你给说说这‘套四宝’的佳处。”
原来这魏先生就是知名的老饕魏谊正,行三,人称魏三爷的便是。据说此人曾一度参赞中枢、周旋机要,惜与“今上”在抗日战争的方略上屡起龃龉,而渐遭摒抑,虽则保住了个“国大代表”的头衔,过的却是纵情酒食声色的日子。每尝语人曰:“魏三在‘国大’的价值,便是不投‘老头子’当领导人的那一票。”其自号“百里闻香”,更是狂猖得可以。说起“套四宝”来,果然自出机杼、别有妙趣。
“宋都这道菜,是我拿另一道菜换来的,这就先不说了。”魏三爷自始至终未动筷子,说起菜式典故来,却滔滔不绝了,“‘套四宝’的讲究,是在把四只层层包裹的全禽密匝匝套在一起,集鸭之浓、鸡之香、鸽之鲜、鹌鹑之野四味于一釜,难就难在如何去其骨而全其肉,这叫‘拆架’。等闲的厨子不会拆,一拆就把皮肉给破坏了。拆下来的架子得另起一锅烹煮,熬得骨烂髓融,便成汤底。我练这‘拆架’手艺,足足耗去八年辰光;手艺成就,抗战也打完了。
“这还只是个匠作熟巧的功夫,‘套四宝’的佳处却不在这一面上。各位试想,活生生的四味全禽,要之以鸭最蠢拙、鸡稍轻健、鸽更不驯,而以鹌鹑最为佻达活泼,却给囚在最里层。发明这道菜的厨子想必有一肚皮冰炭难容的感慨,恨世间野性尽为蠢物缚束牢笼,才想出这么一番折腾来——其中最见深刻的,正在‘拆架’的意思上。君不见,如何教人收伏野性、甘为蠢物囚裹呢?很简单,‘无骨’可矣!没了骨头,尽管委曲求全,毕竟只能盘中作肴而已了。”
一气说到这里,阖座拊掌笑叹,咸谓“套四宝”似乎不只可口,还真有能令人会心之处。倒是那魏三爷话锋一转,接道:“不过,我有位老友别立一解,他说:‘你怎么不说,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照我这位老友的说解,举凡衮衮禄禄、高踞庙堂的诸公,蠢斯蠢矣、拙斯拙矣,倒还真要有几摺肚围才行。”
诸客又是一阵谑笑,我由是也对魏三爷颇生出几分敬悦之意,遂道:“聆君一席话,胜读三日书,可是我仍有三事不明,非请教不可。敢问三爷究竟是用哪一道菜换来的这食单手艺?此其一。三爷自始至终不尝一口‘套四宝’,却是为何?此其二。听三爷说起那位老友,想必也是位足智深思之士,但不知是什么人,可否请三爷见告?此其三。”
“久闻高阳每事必问,果不其然!”魏三爷十分坦荡,当下答了。原来交易的食谱非常简单,是一道“素烧黄雀”。魏三爷向宋都的大厨建议:鹌鹑腹中的海参、香菇、竹笋固然各具滋味,然而一旦吃到第四层,其中居然是满腹散菜,未免少一分艳目之色。何不将素烧黄雀裹入核心,待食客拨寻肌理,又复得一惊喜,这就把“套四宝”变成“套五宝”了。至若今夜何以是四宝而非五宝,魏三爷正色肃容答道:“既已与人,何当复以为己?这‘套五宝’是宋都的独门菜式,我便不能侵夺了。”
关于自制的拿手菜却始终未曾举箸的一节,魏三爷却转脸向王新公道:“新衡先生是知情的——”
话语似断未断、待续未续,王新公却抢道:“高阳的第二问和第三问,答案都在玄关脚凳边的那个纸袋里,待歇儿散了局,你带回去品尝玩味罢。”
纸袋显然是早就准备下的,里头是一瓶陈酿和两本闲书,乃是《神医妙画方凤梧》和《食德与画品》——后者正出自魏三爷之手。彼时我僦居仁爱路圆环一斗室,与王新公府仅一箭之遥,散席信步而回,美酒佐书,不觉竟夜。至天明终卷,才明白王新公以试菜为名,实则是为我和魏三爷作一引见,或许夜来这饭局根本出自魏三爷所授意,其目的则清清楚楚写在《食德与画品》的扉页上:“高阳兄揭谛探真”。
揭谛探真是个双关语,一则俱载于《食德与画品》之中,指的是魏三爷自行绘图鸠工打造的一双银箸——一支名“揭谛”、另一支名“探真”——老饕自铸称手的筷子,自然有其品细尝鲜的用意,姑且不论,至于那七字题辞的另一个意思,应该就是以此二书所载之内容,供我究其情实、发其隐匿。揆诸平日,多有为我具文述事的读者,或抒志陈情、或献曝揭秘,不外是供我参考,冀能辗转写入小说之中,往往披沙拣金,偶亦见宝。魏三爷这两本书,的确是有补充近世政海秘辛的价值的。
先说我在席间所提的两问:那位慨然道出“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的人物,正是《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万砚方。当年魏三爷浪迹海内,到处寻访名厨大庖,求授菜谱食方,可以说散尽家赀。但是也因之而学会了不少独门秘术。尤其是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许多在道途间流离失所的厨师不惜以传承数十百年的技艺交易一顿饱餐,《食德与画品》便详尽地载录了作者“游学”的经历、见闻和实操实作的七十二则掌故,其描摹刻画,微入毫发,真可说是一流的小说了。
当然,求学问道之余,如何维生也是一个问题。在魏三爷而言,这倒不难。书中坦述:一旦盘川告罄、囊橐萧然,他便仗着在政府名公、巨卿之间震烁已久的声名,去至某要员某府某邸,露一手烹饪的功夫。须知政客最怕人议论他不学无术、最喜人谛听他逞学售术、又最擅长挟资借势以窥学求术,是以政客皆好宴集——每于馔餍饮足、酒醉饭饱之余,搜闻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谈丛,便觉腹笥满盈的不只是鸡鸭鱼肉而已。借由这一层权贵阶级的心理,魏三爷便凭着一身从市井庖俎间访得的本领,折冲于鸣钟食鼎之家,可谓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