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双闯荡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针毒药注入,偏叫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间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强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花子,听见你居爷问话了没有?”
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
“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再说。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莲教勾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二颗叫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还有八十四颗呢?”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情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只记得众丐帮子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性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性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叫那敲门砖一打砸,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只那两颗佛头上的穴图便能让他有了恁地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真的要震古烁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据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肉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沫,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呢?”居翼厉声逼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欲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
“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交代什么情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尚未起程交运之前,叫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哦?”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果然让居翼迟疑了一下,显然也进生了格外的兴趣。
邢福双一见谎言得售,便顺理成章地编下去:“县太爷说:‘这九十六颗佛头切切关乎北五省里几个黑道帮会之间的异动。把他关起来,不过是以损毁国家宝物加罪,那么,白莲教也罢、丐帮也罢,还有什么这会那会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怕不就无从查察了?’底下还说了些什么,太爷没让我听见。总之,几天之后他们爷们儿就把我给放了。”
“那么后来呢?”居翼皱着眉,点着头,显然是吃了邢福双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颗佛头给沉到哪条河里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们雇的是条运木料的‘材船’,离城不过几里之遥。前头进城的兄弟没回来,我心想莫不是白莲教那帮狗彘不如的东西谋了货、害了人,那我这干堂主的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戏耍?干脆——我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八十四颗佛头连‘材船’通通沉了河。”
“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啰?”居翼又追问了一句。
邢福双的确将那八十四颗佛头沉了河——不过不是泮河,而是一条叫九丈沟的运河支流——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吐实,于是附和着说,“兴许是罢!一两年前的事了,哪记得这许多?当时我只想着赶紧把这批扎手的佛头给扔了,免得回头又给那县太爷逮一家伙。”
居翼听到这里,面上第一度绽露了开心的微笑,道:“如今叫县长了,不叫太爷了——那么我再问你:佛头之上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问正问到邢福双的心坎儿里,这也正是他准备给居翼的一点甜头。四下小心张望一阵,他刻意压低了声,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图。”接着,他把当年在接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说了一部分——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让居翼知道的不过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细细。居翼按照他的传授一试之下,瞿然大愕,道声:“妙极了!”
邢福双初学乍练的不过是云冈石窟所藏武学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说过,传到唐代,佛门之嗜武者才将各窟佛顶上的门道演化,集成为所谓的“武藏十要”。而邢福双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载入“文殊无过瑜伽”的一小部分——这叫花子为了苟全性命而教给居翼的则是“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灵明”、“似火之温煦柔暖”以及“犹雷之暴烈焦燥”则只语不提。他肚里明白:一旦倾囊相授,他恐怕当下就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居翼按那穴位行动,将右手拇、食、中、无名四指朝顶门一按,其肤触感应一如邢福双在接引佛洞中的体会一般。而居翼又是个比邢福双不知高明凡几的练家,登时身轻似羽,双腿只稍稍用了些许力道便猱身蹿入半空,扑剪翻腾,旋飞游舞,一边乐道:“好叫花子!不枉居爷饶你一条性命。”
“就让小的跟了居爷,咱们主仆二人何不便上山东寻那批沉河的佛头呢?”邢福双一张算盘打得飞快。在他看来,只要居翼和这帮南腔北调的怪人肯把他当“同志”留用,他不但无须再畏惧丐帮乃至白莲教的棍痞逼害,日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之一日。
居翼闻言笑了,猛可吼了一声,扑身落地,笑道:“那有什么难处?你这一条贱命既然拣回来了,将来保不准还有大好的荣华富贵可享呢!”
23 越活越回去
邢福双入社之后的确干了几件可以换取富贵的勾当。《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提到了另一个事件。早在民国十八年中——其实也就是邢福双还在砍佛头、运佛头期间,河南开封出现了一个暴力组织,称“三民主义大侠团”。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这个组织中的重要成员还有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个活字印,是为“龙王一翼”——人们可以把“龙王”想像成戴笠,而此四人为其辅佐;当然,这几个成员也可以把“龙王”解释成“老头子”,则“老头子”欢喜重用这个大侠团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国二十一年秋,“老头子”已经复行视事了几个月,权力益形稳固。是时冯玉祥正准备和中国共产党合作,要组织一个抗日联盟军或同盟军,由冯氏自任总司令。但是冯玉祥总担心日后“老头子”会基于他“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张而利用其大元帅之职横加掣肘。于是冯玉祥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潜入南京,准备向“老头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为“三民主义大侠团”的外围分子所侦知,立即驰电南昌,再由居翼亲率邢福双往南京,两人联手,在火车站截下这一批乘津浦火车南来的杀手。这件功劳,居翼并没有独占——他是另有图谋而然的——因为护驾有功,他得以亲随戴笠面觐“老头子”。“老头子”温言相谢,称许他是“民族英雄”,自然也问了他对前途有些什么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请调山东,到北方去替“蓝衣社”、“大侠团”开疆辟土。这一点正暗合了“老头子”从万砚方处听来的想法。
但是“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只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真人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约莫就在红莲开始变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读书、写研究论文、发表些小说……诸如此类原本塞满在我生命中的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起来。与红莲丰盈、饱满、汁液欲滴的肉体相较,我曾经浸润其间,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个只有白纸黑字、黑字白纸的文学天地变得很不真实、很不具体,甚至可以说非常虚假且非常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红莲再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严格地说就是从颅腔以迄于腹腔的这一大块)仿佛猛然间被一只挖沙石的怪手给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体的感觉上,那一下掏空之处却有如同时给填入了比五脏六腑还要沉重又坚硬的一捆炸药——它在刹那间引爆,几乎炸销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袭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艳红色连身短裙,露出两截白胳膊、两条白腿,底下赤着双脚,同样是艳红色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着,同时直伶伶勾视着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说:“不是说好了要再来陪你睡觉的么?”
坦白说,我忘了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也不记得她离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至于中间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总之我们既没有出门,也好像没有下床。我们连饭都不吃——只在喘息的空当随手往我的书桌上抓一片吐司面包或者一瓶矿泉水吞几口。等到我们干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觉劳顿不堪的时候,大概就会沉沉睡去。不论谁睡了,另一个也撑不过太久。等其中一人醒来,就摇起另一个来继续干下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想说什么,红莲似乎也一样。换言之,我们只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们能够发出的任何声音——任何没有意义的声音——彼此探询以及回答。
毋庸讳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一点儿也不像小本书刊或《O娘的故事》录影带上所叙述、表演的那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这跟我全无经验有关——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干那桩事就只能模仿书上或荧幕上看来的动作。可是我刚才说过,从红莲一进门开始,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我只知道通体上下有一股非常非常巨大、肿胀、爆裂出来的力气,那力气从毛发、肌肤乃至血液和脏器的深处涌出,源源不绝、滔滔不止,从数之不尽、视之不清的每一个孔穴中喷出,然后和红莲的力气交会。它们交会之后凝聚成更强、更猛、更紧密的力气。而且,这凝聚起来的力气并不会因动作的停顿而消失——它在我们沉睡的片刻间打造一个又一个充满耗竭意象的梦境。我不住地梦见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总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将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际,红莲已然重新骑在我身上,或者用双腿缠绞住我的腰身,让我重新开始。
事后回想起来,在那夜以继日,乃至无日无夜的几天之中,我只有几个很短暂的刹那分了心,于阒暗无光的室内错把红莲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种比兽类行为还要纯粹、专注又生猛的冲刺活动。我猜想红莲也一样。仿佛我们是比器官还要简单的两块矿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击着,直到粉碎为止——不,粉碎之后仍不止息——每一粒尘埃屑片仍在继续寻找着彼此,继续冲刺、继续撞击……于是我们变得越来越粉碎、越来越尘埃、越来越渺小。最后,我们双双消失——从内而外,自灵魂而躯壳,由精神而肉体,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归于寂灭。
某日的某一时刻,红莲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床,将我惊醒。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头顶淋了,像洗澡那样,一面搓揉着肢体上已经泛起盐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后索性坐到磨石砖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冲洗,然后对我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干净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个边缘处传来。我随即阖上刚刚睁开的眼睛,听那三个字绵绵远远的回音将之前归于寂灭的、消失的、化为尘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点一点拾掇起来。我敢说她的“干净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只是用矿泉水冲洗的身体。对我来说,好像还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弃、扔掉,一丁一点儿全不顾念、全不眷恋、全不珍惜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对它作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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