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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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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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擂台上总不免有个失神错手;倘若因此而灰心丧气,岂不遗憾百年?倘若兄台不嫌弃,就收下这部《无量寿功》罢!日后要是能练出些心得体会,那自然六合门未必堪当对手,螳螂拳也未必就只合是庄稼把式了。这么着总比在下成天价在袖筒里揣着它要有用处多了。我说这叫宝剑赠烈士、佳肴劝老饕——实惠而已!”

“这——”欧阳秋听他言辞变得恳切,亦不免略有所感而犹豫起来,当下问道,“既然是尊府家学,魏兄何不——”

“在下行三,兄台呼我魏三就可以了。”魏谊正说着,又挟弄起手上那副银筷子,笑道,“魏三是个败家之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练不来。现成是个既无家、又无学的浪荡人,要什么‘家学’?倒是早些年还是个蒙童的时节,为了好玩作耍,偷看过这《无量寿功》里的几个章节,把个肚皮给练大了,在贪吃好饮之辈而言,这已经是上乘的功法。”说到这里,魏谊正一拍肚皮,只见那衣衫底下的肚腹登时鼓了起来,一寸、两寸、三寸……转瞬之间肚尖朝前挺出了七八寸还不止,两侧的腰身也同时向外浮凸——换言之,在欧阳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的当儿,这魏谊正的肚腹已经比先前肿胀了两三尺宽。又不多时,但听他蓦地一声低吼,口中嘶声喷出一缕氤氲之气,径冲小客店门前石阶射去。那白气劲射之处,居然凿出了三寸来深的一个孔穴。欧阳秋一个将忍不住,暴喝了一声:“好!”随即一步上前,长揖过膝,道:“魏兄好内力!”

“我说过我不会打。”魏谊正一气喷出,体态也恢复了先前模样,接着说道,“兄台要是看这《无量寿功》有点用处,就不必谦辞客气了。可有一样儿,童子之练此功者不应从肚腹练起,要练得从头顶囟门处练,不然撑破了肚皮,谁也赔不起。魏三别无余事,这就告辞啦!”说着,扭身便走。

“魏兄往哪里去?日后——”欧阳秋追出两步,却听魏谊正头也不回地说道:

“天下之大,到处可以萍水相逢。这里是京师、是首府、是龙盘虎踞之地,咱们改日到关外、到塞上、到蛮荒僻壤之乡再会,有何不可呢?”

想这武林之中,江湖之上,多的是拥秘自重、怀奇自珍的人。尤其是对于传家之学,即使原非什么孤本秘笈,也要当作孤本秘笈来看待,岂容他人分润?倒是这魏谊正,说话疯疯癫癫,行事也痴痴騃騃;居然把这么一部上乘内功的修习之法随手送给个陌生人了。欧阳秋捧着这本小册子一面朝客店里走、一面随意翻看,还不时地回想方才这一幕奇遇。一时半晌之间,当然还不能尽释前疑。可从这店门口经过食堂小厅,忽觉腹中饥饿,便任意拣张座儿坐了,唤堂倌打半斤米饭、一斤牛肉、一碗菜汤、一碗蔬食,又差那堂倌去至房中将妻儿叫下来一同用饭,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读起那册《无量寿功》来。

这一节得另从欧阳秋的妻子顾氏和他们的儿子欧阳昆仑这一头往下说。当时顾氏怀抱着年甫周岁的欧阳昆仑哄睡,闻听堂倌来唤用饭,还以为丈夫打擂台告捷,即刻回来同她母子一道庆功呢,饶是喜孜孜、笑盈盈地打扮了一番。片刻之后,顾氏抱着孩子下楼,踅到前进食堂口,见一高头大马的身影凭窗倚坐,面前遮着本小书,手上一把一把抓着盘中牛肉,想是丈夫了,这便迎上前去,喊了一声。那看书的自然不是别人,可遮着面庞的小书才一移下,却把那顾氏吓了个血脉贲张、魂魄飘摇,随风飞出窗外,径往雨花台去了——原来只这半刻工夫,欧阳秋的一张脸上已经浮起一颗又一颗枣大的气泡。那气泡此起彼落,把张欧阳秋的大脸盘肿成个滚着牛眼泡的面茶锅一般,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倒是桌上落了一叠尺把高的白瓷盘子——原先盛的都是一斤一盘、一盘一斤的牛肉,欧阳秋吃一盘、点一盘,仅这片刻辰光,已经吃下二十多斤了。

顾氏这一惊,登时晕了过去。手上的欧阳昆仑眼见就要摔个蛋打汤飞,那厢欧阳秋岂肯怠慢?一只大手陡然伸出,比寻常还要长出一尺多来,当下将孩子给捞住,顺势一抖手腕,把孩子抛到另只臂弯之中,原先这只手再往下一沉,将顾氏的身子也兜住。这一切皆是刹那间事,看得一旁的堂倌差一点尿湿了裤子。欧阳秋犹自惊急未定,且扶妻子坐稳了,喊上几声。顾氏的一缕游魂好容易寻声而回,睁眼一打量:她丈夫还是平常模样,脸上的气泡也不见了,只一边下巴颏儿稍稍有点儿肿,其余并无异状。此际多亏了一旁两个堂倌多事:一个随顾氏下楼来的说:“这位爷的脸不碍事罢?”另一个手上捧着两盘牛肉的却道:“这位爷的肚子不碍事罢?”欧阳秋回神再一寻思,又低头望一眼还紧紧捏在他指间的《无量寿功》小册子,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

仅仅片刻之前,他已经且参且习地打入了这“无量寿功”的第三层心法。这一层的名目是“川流七坎”。由于是随手翻读,欧阳秋并未存心修炼,但是目接神会,不知不觉走魂,将一股真气从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朝下徐徐注入,经过了空闲、天井、肩井、玄机、气门,又分作两股,一股由将台往后脊逼入凤眼,一股由七坎下行至章门再入丹田。这十五个穴原本都是点穴家最擅最熟的穴位,倘以犀锐无匹的外力击之,势必非死即伤。

然而,当年由曹仁父一人分传曹、魏两支的“无量寿功”却令修习者以意使气,可由冥坐观想中将这十五个要害大穴变成充盈内力的气门——就好比从人的躯体内部向外开出十五个单向的活塞——始于百会、终于丹田——每个穴位都自成一小宇宙。功入第三层者尤能体会其“广开方便门/大展包容量”、广袤虚空却坚实饱满之感。可这欧阳秋并未从“无量寿功”的第一层“念起三焦”和第二层“气回五行”逐步修习,得以控制内力出入穴门的虚实强弱;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随意浏览之间将他毕生勤习外家拳法的一缕阳刚之劲悉量倾出,这劲力在这十五个穴门上失了导引,自然忽冲忽突、进退失据,是以在头脸之上明显可见的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之处便冒出了枣粒大小的气泡。实则其余十穴亦复如此,所谓“真气跌宕、肌肤暴突”,即俗称之走火入魔的一种皮相。幸而那两个堂倌闲闲问了两句,欧阳秋方才一悟,连忙掩卷调息——可是为时已晚:此际他骨乏筋困、皮松肉弛,数十年铁马硬桥所练成的功夫竟然在那伸手救起自己妻儿的顷刻之间,犹如经历一场拼死斗活的大战而杀脱了力一般几至废尽。此刻的欧阳秋竟连臂弯间的孩儿也差一点抱不住了。

顾氏偏在这时悠悠复苏,漫声问道:“打赢了吗?”

这一问,问得欧阳秋哭笑不得,心头忽地一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转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叫我欧阳秋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尽弃所有、失一切,却不意保全了一双全心全意依我、靠我、爱我、敬我的妻儿。此中难道正是天意天数、不可违拗?行念于此,欧阳秋不觉热泪盈眶,轻声答道:“赢了、赢了,比赢了还要好呢!”他心里醒悟的却是:如今我一无所有,才悟出这一无所有的畅快;回头再看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在武术考试的擂台上盼胜争强、逞勇斗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触者,哪里有过身边这两个如此亲近、如此怜怀的人儿?

即此一悟,欧阳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变卖所有、赍发了小客店里的一应用度。随即将妻挈子,北返泰安。只这沿途舟车饮食,仍需一大笔盘缠,却往何处张罗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国十七年,有异人复姓欧阳者创‘说拳’之艺;每至逆旅辄设‘讲功坛’于室,悬一小招、榜于门楣。凡迎客少则一二人、多则三五人,口授导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见小成。闻道争趋者常数十百,然欧阳氏详观慎择,非售术图利者也。盖有清以来光大武学、弘扬武道者,以欧阳子一人最称有功。其人肥大壮硕,然常端坐说法,向未演术示人。有欲搦战以试其力者,欧阳子即俯首谢之,谦辞不敌。而自奉束修以上,得闻其艺者则无不勇猛精进,斯亦奇哉。”质言之,欧阳秋自此成为一个介乎说书人和卖艺人之间的角色;全凭口舌宣讲武术,从不与人拳脚相向。可想而知,由他“详观慎择”而得聆教诲的、介乎听众和徒弟之间的说拳对象,也多非暴虎凭河之辈。至于“讲功坛”的内容,应该就是熔螳螂拳与“无量寿功”于一炉而冶之的一种艺业。如此过了一年,欧阳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独子欧阳昆仑也快两周岁了。

由于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场走火入魔的虚惊,使欧阳秋绝意武术,然而困于生计艰难,又不得不开立说拳讲功的行当,原非得已。至于欧阳昆仑这个独子,欧阳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为一名练家或武士。是以每当在旅途之中讲功授艺之际,欧阳秋总是教顾氏携子暂避,以免这孩子无意间听了些枝节去,却像他一样落得个终身残疾。

某日,欧阳秋刚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桥畔觅个所在、开坛宣讲,便令顾氏带着欧阳昆仑出门游玩。这原本是极其寻常的一日,不意却又逢上了异事。

这通西桥是座近两百年的古桥,原建于雍正十三年,桥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长近两百五十尺,桥面皆以泰山石板铺成,每块板总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壮观宏伟。这顾氏带着欧阳昆仑迈步才至通西桥拱顶之处四下张望,忽听桥下孔中有人声传来,是山西口音,道:“这么分不成,我帮里上上下下出动了四十几口人丁,才分这么二十四个,一口人还分不到半个。你老动动嘴、差使几百块钱,就一气儿分上七十二个,这简直说不过去——”

此人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尖声细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说下的,到手之后贵帮人丁四里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个,拿二十四个正是四里得一,怎么还嫌多怨少?”

“原先大伙都当是四十八个,二十四个就是二里得一,怎么却有四里得一的话?你老多赚了四十八个,却跟咱们这些卖力气讨营生的花子们计较,岂不太失身份了?”山西人说着,一面还朝泮河里连吐两口浓痰。桥上的顾氏随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见广识多。一听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帮中人。至于那细嗓子的本地人却也非好相与的,登时口拈一诀,露出了白莲教徒众的身份,道:

“‘无极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驾下云/各路英雄抬望眼/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教里有戒规,向来不与道上光棍相欺瞒,犯了禁是要五雷轰顶的。说好是四里得一就是四里得一,不容反悔。贵帮眼下这样要泼撒赖,叫我如何向教亲大哥们交代?”

就这么你三言、我两语,山西丐帮和山东白莲教的两个棍痞不多时便扭打起来。再不过半晌,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他俩双双落了河,还不住地相互叫骂踢打着。闹到这般田地,桥上行人纷纷看起热闹来,自然而然随之而涌下桥头,沿着泮河矮堤顺水势看他俩逐波恶斗。这顾氏被人潮推挤,又得顾全孩子,只得踉踉跄跄抢步下桥。可她既无意看热闹,当然不便跟着大伙儿往下流走,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又怎能抵敌得过来势汹汹的数百之众?只好背脊蹭着石墙,寸步往无人处移挪。不到几吐息的工夫,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于先前那两人藏躲的桥孔之中——顾氏紧紧抱住欧阳昆仑,不叫众人冲散,未料居然在厕身暂避之处瞥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事: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如芭斗的圆球,累累落落,几乎将这桥孔全都塞满,顾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个巨大的石塑头像,且不是人头,而是佛祖的头。

顾氏乍见佛头堆众不免一惊,小昆仑更觉这些慈眉善目的塑像十分有趣,当即挣身下地,径住一颗又一颗的佛头上爬去。顾氏哪里阻拦得住?只得瞑目合十,乞求神明莫要降罪罢了。

这母子二人并不知晓,面前这一十二颗大小不一的佛头塑像俱是来自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的古物,少则一千四百多年,多则一千五百年;非徒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是中华历史上至珍至贵的宗教文物。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身首异处、为人盗运至此,不容不分说一二。

原来就在这一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三月上旬,江苏徐州辖下的宿迁县暴发小刀会事件,肇因不过是国民党宿迁县党部征收了一座东岳庙、改做演讲厅。孰料这东岳庙向属另一佛门丛林极乐庵的庙产,极乐庵又是小刀会众捐资兴建,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在地方上也极具威望。县党部一声令下,征了东岳庙地,不只让地方人士错愕,更使小刀会众觉得颜面无光。一时谣诼纷纭,争说这背后必定是老漕帮领袖为报当年在远黛楼险遭活埋之仇,特意请时任国民政府主席,其实也是个庵清弟子的“老头子”透过党务机关给小刀会“小鞋”穿。这个谣言尚未澄清,地方上的小刀会徒众已经群情沸扬、不可抑遏了。遂于三月三日借故与县公安队发生冲突,在两天一夜之内打下县政府。县长童锡坤见情势危殆,居然弃职逃跑,不知去向。小刀会随即鼓舞群众,选了个暗里实有洪门光棍身份的地方士绅壬仰周当县长,还提出“实行阴历”、“恢复迎神”、“重盖佛堂”、“赔偿损失”、“禁设党部、学校”等五大条件。此次暴动至三月十五日小刀会众撤围为止,历时十三天,虽然看来只是地方事件,暗中却有更大的波潮在鼓涌推助着。

由于徐州是南北要冲、津浦咽喉,宿迁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及洪门各分会往来串联、进行各式活动的门户。这些会党——其实多不过是假借共有之“海底”秘本而相互声援、支助的地方械斗团体——一旦举行活动,必假宗教庆典而为之。从表面说来,像迎神、赛会、建醮等活动参与者众,且官民夹杂、良莠相间,是极好的掩护。另一方面,由寺庙出面主事,可借风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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