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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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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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世界之中背上一个什么‘国家实业’的包袱呢?”

“赵兄师承一代真人,视界自然非常谈俗见所囿。万某既不能辟谷导引的方术,又欠缺修真见性的缘法,诚所谓‘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也只好羡慕赵兄逍遥自在了。”

“那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骂我秃子不知国仇家恨,且图一己快活算了。”赵太初说着,狠狠搔了几下头皮,道,“无奈我已答应先师要帮你老爷子这个忙的——也罢!赵太初就同你一道背这包袱走它一段罢!‘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嗯!听起来比我那些歪诗的气魄要大上一些。”

即是这么一场遇合,赵太初骤尔成了万老爷子不在帮的交好之一。此人非徒面貌奇古,脾性也极其怪异,经常率尔而来,率尔而去。即便在战乱中时常随祖宗家播迁各地,庵清光棍们也任其食宿居停,他却只同万老爷子一人往还,几乎不与帮中上下人等交谈接目。就算是万得福,往往也只颔首为礼,仿佛虚应故事的一般。加以初会时万得福被他阵中桐油呛了足有两刻钟之久,这个过节颇令万得福耿耿于怀。是以虽然赵太初日后果真在四川成都机场布下另一桐油遁甲阵,骗过中美双方验关人员,让万老爷子免堕洪达展等人之构陷,可以说为老漕帮建立了殊勋。但是万得福始终不喜此人,总觉得他恃功仗宠、骄矜狂妄。

这究竟是误会与否,当局之人自然说不清楚。可梁子一结二十六年,直到万老爷子归西次日,万得福再入这迷阵,赫然想起当年被一注桐油灌顶之恨。加上赵太初曾明白言之:入阵之人自凡有所欲所需之念,自然也就容易在阵中见其所欲、闻其所需。万得福由是而益发狐疑:这恐怕又是赵太初在戏弄于我了。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细细分辨:即令赵太初神通广大,又如何得知他曾对魏三爷家的那个小丫头有过片刻的漾漾情思?只道赵太初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还来作耍,非徒不识大体,恐怕还另有阴谋。试想:李绶武避身阵中、不肯相见;魏三爷又欲现欲隐,甚至以“素烧黄雀”相狎。说起来,万老爷子左手掌心的遗言所谓“会六龙”,居然有一半看来是不怀好意的。

最称误会的是万得福置于腋下那只百宝囊竟然不翼而飞,里头非但有他苦练多年的几般独门暗器、开箱启柜和穿窬越户的特殊工具,更要紧的是还有五颗刺杀万老爷子的弹头——那可以说是仅有的物证了——一旦丢失,日后如何为万老爷子申冤?又如何循线找着行凶的人和行凶的动机呢?这时的万得福可以说是急怒攻心、气血乱流,越寻思便越只能往坏处、恶处设想。甚至还隐隐怀疑这六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儿倒极可能是合谋杀害万老爷子的人——他却不会去想:魏三爷既然差那小丫头送了一客他家传的美食前来,不正是把这道“素烧黄雀”当成了名片一般的物事,既可以供他果腹止饥,又可以让他辨认身份。

万得福一念之间,敌友立判,可这后果却因毫厘之失而差之千里了。他顺手将荷叶包儿扔在地上,还伸脚踏了几下,朝四下里恶吼一阵:“姓赵的!姓魏的!还有姓李的!别在那里弄鬼装神、藏头缩尾。万得福纵然本领不济,也要拼一个肝脑涂地,杀出你这王八阵去。莫要待我找着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教你们求生不得、寻死无计。”这番话听似没说完,可他每一断句,几乎都落在上平声八齐韵、上声五尾韵、去声六御韵和八霁韵,在江湖之中,这才称得上是高手叫阵。武林史称:“叫阵亦称奇术。盖以断句收势之字所隶韵部为法门。要之断句之字,尚齐口撮唇,如此则吐纳收束,不虞气息散逸。若上平声四支五微、六鱼、八齐,上声四纸、五尾、六语、八荠,去声五未、六御、八霁,与夫入声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各部之字,可以存元固本,不至于竭力嘶声之际,寖失真气。它若江阳、萧豪及所通各上去声部之字,不过市井无赖之徒喉舌汹嚣、借声壮势之用,非徒无益于武,亦且有伤于身;壮夫宜乎慎之、戒之。”

万得福开口三声“姓赵的”、“姓魏的”、“姓李的”中那“的”字读如“地”,吼时已连叠三重真气,将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功架拉开,同时又将多年来万老爷子所亲授——传自江南第四侠路民瞻一脉的“卷密游丝功”十成内力分别自十个手指的指尖逼出。这内力倘若像方凤梧隔空作画那样聚于一指,自有其犀利尖锐、镂金雕石的力道;分作十指散出,其劲却不至于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只是所击打的距离要比一指为近。饶是如此,万得福周身五尺之内的杂木林已叶落成雨,残干断枝则好似脱弦的箭矢一样纷朝四面八方飞去。

须知这遁甲阵之所以能布列成就,原本循那宇宙周流不灭、游动不息的道理,是依时空遇合而显现的一宗幻术。布阵者所凭借的工具往往极其简易,有的可能只是九九八十一块卵石,或者七七四十九枝枯木。入阵者只要不为显相所迷,而能细察阵内构工之物,往往可以找着阵脚,移动了阵脚,则其幻自败。当年赵太初在成都机场所设的桐油遁甲阵其实不过是用八八六十四盏烧着桐油的青铜苍龙灯,于交运前夜亥时,布列于机场东北角库房外半里之遥处一口废弃的枯井井阑之上,此阵是以离卦为基础。离卦由离上离下合成其内外。离主火,卦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意思不外是居上位者能创造一种永不止息的光明,照亮世界。

这阵形的始意,说来与中国方面用桐油偿还军事贷款的事并不相关,不能说油能燃灯便称得上“明照于四方”了。可是阵一旦布下,那仓库中竟赫然堆满了第一批应报缴交运的六万公吨桐油。次日上午,中美双方都派遣了执事人员会同清查、抽验、盘点、完封、核印。随后便将首拨三百公吨分别装上正要起程的一批运输机,飞赴彼时尚未失陷的钦州,准备在那里趸集装船,再俟机运往美国。不料第一架飞机正要升空之际,忽然狂风大作、云卷石飞、天色瞬变。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扃户静坐,等待天气好转。殊不知这时那遁甲阵已在赵太初手中变了形制,成一个离下震上的丰卦。丰卦取的是“雷电皆至”,当然风云作色。其中唯一可憾的是此卦象辞中还有半句:“君子以折狱致刑。”赵太初只想到为万老爷子纾危解困,不意却害苦了旁人——成都机场云开雾霁之时,已过当日午后,那首架飞机刚出了机棚、即将滑入跑道,驾驶忽然觉得机身轻若蝇羽,不似载有重物,连忙煞车检查,却见货舱之中空空如也,居然连一碗油也不剩了。众人还以为匆促之中失了手脚,只好重开仓库,想要补运足量油桶重新登机;启视之下,人人都不寒而栗起来——偌大一座仓库竟然也是空的。这桩奇案同载于中美双方二次大战东亚战区合作秘档之中,但是由于其事过于离奇,于理于情全无可解之处,是以只能处分了双方负责盘点核印的交接人员了事——中方领责之人原本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军中后勤专家,此人姓氏极罕,复字淳于,单名一个方字。这“君子以折狱致刑”的象辞便应在这淳于方的身上了。他身系囹圄达六年之久,整个抗战期间都给关在南川军狱之中,直到抗战胜利才获大赦免刑。可是淳于方前途已毁,后路无着,竟落了个痴妄癫狂的恶疾,于数十年后扼杀赵太初于台湾花莲荣民之家,这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一个实证。

只那赵太初当年设阵于枯井之时,四周八面早有老漕帮子弟一百零八人站桩护住阵脚,不虞有魏延闯帐、踢倒长明灯,害得孔明星主殒落的祸害。然而万得福这一双神掌却分明是挟着山风海雨、奔雷怒电之势,要将这杂木林里林外凡举目可见之物都打它一个摧枯拉朽——不如此又焉能破幻除迷、杀出阵去?

这一节杀出阵说来费事耗时,于万得福则是片刻间事。但见他双掌翻飞上下,或“右马挥毫”、或“左马劈皴”,时而“推窗临池”、时而“扛鼎投江”,皆是昔年万籁声所授的六合判官笔身手。一连十余招杀出,果然云开雾散,原先在岚气深处隐隐可见的嶙峋巨石也不见了,面前果然出现了一爿芜原蔓草,而在十丈开外的蔓草丛中,毕竟是两年前他曾走访过的那三间茅舍。

实情也果不出万得福所料:就在那茅舍正厅的门槛外头,布列了四四一十六枚比鸡蛋稍大、比拳头又稍小的芋头。其中分占巽门、兑门的两枚已被他六合神掌击得只剩下一点赭色皮屑,地面之上仍留着深可五寸的凹痕。万得福抢忙跃入屋中,不觉悄然长吁一声,自语道:“难道说还不只他们三个?却是六个人作成一伙的了。”

茅舍之中所留下的事证十分明显:不过半支香烟的工夫之前,六个老者都在此地。以土砖红瓦砌成的灶上铁锅微温,锅底还剩下一只黄雀。这显然是魏三爷的手笔。窗边浅碟中刚熄灭,犹兀自冒着一缕余烟的半截新乐园正是嗜抽无滤嘴香烟的赵太初留下来的。就在放置香烟的浅碟旁边的地下放着一只鞋,一望可知是李绶武惯穿,请西门町成都路专做女鞋的“小花园鞋庄”老师父给特别订制的,鞋帮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万得福的百宝囊。万得福一个纵步上前抓起那囊,却几乎在同时发觉两般可怪之事:地上的鞋里放着四粒小石子儿,且鞋尖朝正东——万得福自然一目了然,这是告知熟悉帮中光棍规矩的万得福,鞋的主人借走了他的一点物事,日内即将奉还。此其一。第二般怪事是那百宝囊——囊中一应物件全都没了踪影,却偏偏留下五颗子弹头。“李绶武取我暗器则甚?”万得福不禁大起狐疑:李绶武能不能使袖箭、飞镖、铁莲花等物虽然说不一定,取走暗器起码是不希望万得福用上它们。可若说这些鬼鬼祟祟、藏藏躲躲的老者确是涉嫌杀害万老爷子之人,却怎么又将这五颗子弹头如此重要的物证留给了他呢?而这五颗子弹头失而复得,万得福反倒困惑益深了——是自己情急怒躁,冤枉了他们?还是他们老谋深算、故布疑云呢?正想到这里,见桌面上留着三样物事;方才进门一瞥之下他就已然察觉的:钱静农、孙孝胥和汪勋如也在不久之前与另三人同处此屋之内,且各自留下了认记。

钱静农留下的是一首用指甲刻画在桌面上的怪诗,笔触遒劲、入木深可一寸,一望即知是那脱胎自倪元璐的书法。孙孝胥留下的是一条白绸丝巾——这也是万得福认得的东西——遥想当年“飘花令”中随孙少华殒命一击,碎成千片万点。孙孝胥封门南下,却被万老爷子微言讥讽了几回。是夜与钱、汪、赵等人同众结拜,万老爷子已亲命辖下绸庄赶工裁制了一条几乎与传说中的“飘花令”一模一样的白巾,于席间相赠,并且告诉孙孝胥:“你一息尚存,‘飘花门’便犹在世间;江湖也自存于方寸灵台之地。这巾不敢冒充贵门信物,权当我的见面礼,你看它一日,便想我言语一回。久之,便不会再说什么不过问武林是非这些让令仙翁在地下亦不免伤心丧气的话了。”

这条白巾明明白白是绕着钱静农那首怪诗围成一道圆圈儿,一头还插着一支四寸长的金针——这金针正是汪勋如随身携带,经常使用的医具。总的这么一看,钱、孙、汪三人甚至颇有些个恐怕他万得福不知道他们也在现场的意思。万得福遂将金针和白巾收入囊中,再细读那诗句:第一句根本就是李商隐那首知名的《夜雨寄北》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万得福自不陌生,且微知其意,它说的是这六人也说不准何时才会现身。第二句则是用韩《已凉》诗的末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究竟是在应答前句的归期,还是在写眼前之景?万得福一时也猜测不出,只好看第三句:“含情欲说宫中事”。此句借的是朱庆余《宫词》,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出处,万得福勉强懂得:这“宫”并非原诗所谓“后宫”;依照诸老平日言谈习惯,却可能是“朝廷”的借称。可是到了第四句上,他打了个结子——

那是一句他不曾读过的诗:“但使群鸥莫更疑。”怎奈万得福腹笥不宽,哪里知道这也是钱静农集自唐人诗中之句?此诗作者也是韩。韩,字致尧,京兆人。唐昭宗龙纪元年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事忤逆了当权的朱全忠,贬为濮州司马,后来便依附闽之王审知,不幸的是王审知身边也有不信任韩的近臣,于是韩才引用《列子》一书中的典故,写下“何堪独影催终老/但使群鸥莫更疑”。《列子》里的典故是说:海上有人每日同鸥鸟相嬉游,鸥鸟随之者以百数计。一日此人的父亲命之捉取几只回家,此人一旦存了这捉取的机心,鸥鸟只于空中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了。原诗是韩用以向王审知身边近臣输诚,示意自己并无侵权夺势的机心,但是在钱静农言,应有奉劝万得福坦怀释疑的用意。可惜当时的万得福只道这老儿不过是舞文成习、弄墨成癖,登时忍不住忿忿作声,道:“老爷子写的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你们还来火边煽风、落井下石,欺我读书不多么?”又想:这几个老鬼物之中有的比他年纪还轻些,仗着都念了些诗文、长了些知识,平日掉掉书袋、斗斗机锋,且将无聊作有趣。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刻?怎样关头?却还在那里作无益之戏!偏偏万得福又是个耿介忠直的骨性,当然不敢将眼前这蛛丝马迹、草灰蛇线就如此任意放过。只好到李绶武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随手撕了封底,捡过桌上一支自来水笔,将钱静农留诗抄了,也塞进百宝囊中。就这么一折腾,肝火渐熄,心情略定,转念想到:这六个老鬼物留下的东西也好、文字也好,都不甚起眼;倘若换了外人,未必能像他这样立刻辨别得出是些什么来历。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什么痕迹也不遗留,叫他到哪里去寻觅、揣测?如此想来,他们这却是有意避开旁人耳目,独向他交代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了。万得福这么一寻思,心绪又平复几分,倒有意四下探察起来,看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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