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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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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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清光棍,他们都在引领翘首,等待着、企盼着,甚至有形无形地催促胁迫着我写出这一部《城邦暴力团》,重新还原一个本该归属于他们的历史真相。

扮演所谓“媒体宠儿”、“社交名流”的一段不算短的时日里,我几乎忘了曾经作过四次失败的尝试,分别写成了四个终至废弃不用的小说开场。然而对真正的书写工作来说,这段岁月就像任何一个胆敢假借创作之名、占世界一点小便宜的艺术家所曾经示范过的那样,并非全然浪掷。比方说,一位电视台的高级主管慷慨地让我随意使用一架可以播放那种古老盘式录音带的机器,我才能够凭借着现场的交谈和声响去重建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晚上在植物园荷塘小亭中发生的事件细节——我终于知道那些警车顶上的鸣笛灯号的确是在赵太初引吭长啸之际轰然震碎的。

再比方说,一个替广告公司看管片库的老荣民为我旁证了彭师父当年的挫折和愤懑。原来自一九六年起,台北市政府便有意整顿市容、逐渐淘汰三轮车,一方面以每辆三到六千元的价格公开收购,另方面则辅导车夫转业开计程车,要不就从事其他劳动工作。有些车夫只肯接受辅导,或领取救济金,至于车辆,却宁可自行高价转卖给那些并不认为政府真会淘汰三轮车的新进同行。一九六六年初,在部分车夫集体勾串哄抬之下,一辆六七成新的三轮车可以叫价到新台币八千多。彭师父和片库那老荣民几乎是在同时上的当。片库那老荣民接着问我:“你那个什么师父后来做啥?”我说他卖了些金子买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开武术馆。他说:“那他厉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觉有人会羡慕彭师父。

我认真想要以彭师父为主轴叙述《城邦暴力团》的念头之所以忽然出现,是在一个玄关上方悬挂着一辆三轮车、名唤“酷力”的迪斯科舞厅。那时距离我离开“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已经三年多,正确的日期是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号。我早已忘记背后一直有人在追杀着我。

当时有一家刚开始营运的有线电视频道准备请我主持一个可以环游世界的旅游节目。频道负责人很有诚意地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湘菜晚餐,就在他和另一位制作人分别离座打电话和上厕所的时刻,三个穿一身黑西装的年轻人围近餐桌,其中一个十分有礼貌地说:“请大春先生借一步说话。”我走了大约一百步,刚出餐厅大门的第一瞬间便给那十分有礼貌的家伙两指捏住了后颈。“很抱歉,竹联孝堂——有点要紧的任务。”

遗憾的是我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任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两秒钟(也许更久一点)之后,我后颈上的箍爪一松,三个年轻人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萎仆倒地,连犹如坠楼者屈体横陈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我的后脊梁贴上来一只厚重温暖的巴掌,而底下的两条腿也猛可离了地——我这一整副身躯已经迎风向前疾速飘行着了。

“张哥变胖了!”孙小六说。

“你当上大厨了?”我盯着他那一身高帽围巾的装束,想笑,可一张嘴就吃风。

“没呢,二厨。”说时迟、那时快,孙小六“嗖”一声摘了帽子,一面加急推顶着我跑,一面低声道,“这回是‘花枝’亲自督阵,今晚非拿下张哥不可——要是拿不下来,‘二才’那边就要逼他们明天自动散伙。”

在抵达“酷力”之前,照我粗略的估算,孙小六身形过处,沿路顺手拔断了十四具公用电话,发暗器打灭了五处红绿灯,还放火烧掉三辆停放在骑楼底下的机车。我问他,这又何必?他说每一笔账都会算在附近孝堂的那些王八蛋身上,跟咱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说你这是毁损国家资产。他说张哥你还搞不清楚这世界上没有国家这种东西。我愣了一下。他在这个当儿就地一转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轻轻一顶,我们便进了“酷力”的大门。我说你这招顶着人兜风的本事万得福也会。他说这本来就是北平自然六合门的手眼身法步——当年他撞上叶启田杀人逃亡的那一天,万得福当街拦住他、一把扯到立体停车场躲枪战,在短短的那一程路上,他给偷偷学会的。我便是在这时抬头瞥见头顶上悬着一辆三轮车,玄关内侧的电动门随即向两旁退开,雷霆一般的摇滚乐节奏擂击着我的心脏,大厅中央舞池里一个乍闪乍灭的轮转灯球把不知是自发还是反射的光影劈打得支离破碎。我回头,趁自动门尚未全然关闭的刹那又瞥了那三轮车几眼,它是迪斯科世代因为看不见未来而摆布出来的复古场面,斑驳故壮丽,犹如供应漫不经心的观光客朝圣快门下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显像的废墟。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一个我失落已久的句子闪了出来——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彭子越远走山东拜师学艺一去一年又半,艺成不成没人知道,带回来个粉妆玉琢的大闺女倒是惊动了一胡同的街坊。众口争夸,那泰安姑娘模样儿俊俏,人也老实,只身骨看来略嫌单薄,怎么跟了彭子越却颇费疑猜。彭家两房三代二十几口人全是闷葫芦罐儿,谁问起姑娘出身来历,只说是亲戚。兴许也是怕起口舌,彭子越回家三天,便一个人搬出拐棒胡同,自往干面胡同与他那打光杆儿的娘舅同住。这一来落了形迹,又惹人闲话了大半年,有说那姑娘是船妓出身的,有说那姑娘是整编七十二师杨师长姨太太的,也有说那姑娘是个举目无亲的流亡学生的,无论怎么说,结论总一致:怎么看上彭子越的?真是。

彭子越游学归里,仍不见出息。原本的武馆不肯再容留,他只能跟着娘舅拉洋车。从东四牌楼到东单牌楼、从皇城根儿到地安门、从天坛到雍和宫。他自己无车不在行,更非俗称“四脚班子”——也就是类似人力车夫工会组织——的一员,仗着他娘舅在班子里算个“头把式”,十天倒有八天给安派一辆车、一条路线,干的是“替丁儿”,又名“挨诸葛”,全靠“四脚班子”大伙帮衬,分匀些活计让他混口饭吃。跑得一块钱车资,实拿八角,两毛归公,比起刚入行、随老车把式推车认路的“跑轮儿徒弟”要稍稍敷裕些个。

活该小人贱命还要碰上霉运消磨。九月二十四号这天,白日当空,街头突然宣布戒严,各处牌楼上的阔嘴喇叭呜呜乍响,路口凡有警察亭子的地方也时时可以听见哨声起落。不多时,打从前门起,绕皇城兜圈儿的几路电车全没了踪迹,倒有一列载着武装兵士的敞篷卡车自海淀方向开来,逢着大马路口便跳下一批荷枪实弹的队伍,人人瞠目游睛、四方胡乱扫视,仿佛随时要扑灰赶尘的模样儿——凶恶肃杀之中确乎还透着些无的放矢的仓皇气。

这是冀察绥靖公署派出的部队,据线报四出查捕中国共产党的秘密电台主持分子和间谍组织。行动发起不到两个钟头,也就是当天近午时分,便传出逮捕“高阶层潜附匪谍首谋”多人,其中赫然包括保定绥靖公署的设计委员余心清、情报处长谢士炎、副处长丁行之、参议梁蔼然,以及三五个秘书、参谋之类的人物。

另一方面,出马协助冀察绥靖公署侦缉匪谍还有“保字号儿”里的人物,此人姓徐名亮,一向在京、沪一带协调帮会合作事宜,此番亲自北上,手下率领了“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辖下三十多名便服赤手的练家子。这一拨人马在此次任务之中负责捕拿的是另一批对象,其中有北平市政府地政局科长董剑萍、女子师范大学教授董肇筠、贝满女中教员田伯严、北京大学学生李恭贻、孟宪功、电台主持人李政宣和一个神秘的江湖人物。这些人各司其职、所事亦异,却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翻刀弄掌、飞檐走壁,无不精湛——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江湖人物。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亦不立姓名字号,只知道董剑萍等六人早年都是此人门生,经其指点开悟,才成就了各人一身的武艺。究其实而言之,今番冀察绥靖公署之所以发动这么一桩规模空前的捕谍行动,据闻竟是“保字号儿”所授意。徐亮亲赴北平督阵,为的也是这个——原来哥老会首洪达展有意接手扩充“新社会”羽翼,又有消息说那神秘的江湖人物目前为共产党游击军队大肆追捕、走投无路、间道潜赴北平,可能会去依附他那几个门生。洪某遂与徐亮定计,一方面向冀察绥靖公署透露一个“保字号儿”早已掌握的情报,那就是余心清、谢士炎、丁行之和梁蔼然这一路人等替共产党做工作的底细;另一方面则罗织董剑萍等六人也是共谋的罪名事证,俾能一体拿押,之后再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如果此人和“新社会”方面“不见外、又肯投效”的话,则董剑萍等六人“既往不咎、着即开释”,一切但可归因于“匪谍”大事诬枉,闹了场误会。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四号这天黄昏,路头巷尾的军警人员渐渐疏散,却无任何消息宣布,究竟人车准上街了不?彭子越原想沿着哈德门大街冲北、好上东四南大街还车去,不意身后一紧——打从天外飞落一条人影,端坐在他的车上。

彭子越没来得及回头,后脖梗儿已然叫一根杆棒之类的物事给顶住,车座儿上那人沉声喊了句:“别回头!”

“街上戒了严,不许出车。”彭子越怯声应道。

“俺嘱咐你两句话——哪儿也不去。”

碍着脖梗儿给硬生生顶了个死紧,彭子越稍一偏动,四肢百骸便犹似通上了极强的电流,自百会以迄会阴,缘督脉上下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可在这万分难忍的苦楚之中,又隐隐藏着些快意,好像撒开一泡尿、或者抓着一处痒,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畅。偏在此际,他听出来者刻意压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几天不见,您小子怎么干上车把式了?”

“师、师父?”

来人正是欧阳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样儿的一个手法,彭子越但觉颈脊之间一处骨隙倏忽涌入了一股源源不绝的沸汤热油,同时听见欧阳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练《无量寿功》,虽然抢入了第五层心法,可这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没打通,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风池以上脑空、承灵、正营亦不通。这几个穴枯竭经时、虚耗既久,你只消一运气、一调息,脖头上下就要分家——到时候儿一颗脑袋瓜子便像一泡气球里头窝着只刺猬——噗嚓!”

彭子越闻听此言,眼一闭、脖一缩,只觉喉下天突、廉泉之间一阵收束紧张,皮肉有如被一条毳毳糙糙的麻绳箍住,且越箍越紧、越箍越热,下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

“姑念你小子还是个有良心的,师父权且救下你一条性命,日后熬练,切记不可躁急贪功。”说完,一道浑似五点梅花一般的尖针锐刺抢入玉枕,绕颈根下沿儿滚走一圈儿,既像扎、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过于前——彭子越想叫、喉头却仿佛上了锁、加了焊,只能嗫嗫然迸出“师父”二字。

好在欧阳秋这一出手,不过眨眼间事。彭子越闷哼两声,原先极其热烫的肤感登时散了。打个譬喻来说,好比伏里天酷暑难当、乃以煮滚的毛巾敷面揩体,当即自内而外、涌出一阵清凉之意。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却发现绕颈生出一圈儿宽可寸许、颗粒浮凸的毛囊。当下捺不住,又要回头,可颈根儿上仍杵着那支杆棒,此际彭子越分神转念,忖道:师父是个瘫废,又发了疯癫,此前一年六个月里,从未见他行功出手,怎地这一会儿居然有偌大气力?念头闪过,脱口斥道:“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又瘫又疯,连只蚂蚁都捻不着——”

“不瘫不疯,师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欧阳秋说着,半是笑、半是哭地枭鸣了几声,叹道,“二十年来,江湖中人皆称‘讲功坛’光说不练;要不是这‘光说不练’的金字招牌,师父每日里抵挡那些上门来试拳较掌的棍痞都应付不完了,还能栽培什么好样儿的人物?”

彭子越听着像要明白了,却仍透着五七分糊涂,还没意会过来欧阳秋说的是不是疯话,只得随口黏搭了一句:“好样儿的人物?”

“只可惜你入门太晚,没赶上打鬼子那些年——虽说是兵荒马乱,总然还是枪尖朝外、刀刃向敌,有些大是大非的时节,师父也点化过几个资质佳、品行好、端方秀异的人才。你,恐怕终究是及不上你那几位师哥的修为了。”欧阳秋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迭声长叹了片刻,才掉转话锋,道:“至于这两年来,师父装痴卖傻,也是实出无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务机关里那些鹰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讲功坛’的虚实究竟来?——倒是耽误了你千里迢迢、前来投拜的一片向学之心,师父着实歉疚难安得很——这一部《无量寿功》,毕竟原非师父所有,不该私藏独占,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后能成就多么深的造诣,便非你我师徒所能强求的了。”

一听说起偷学《无量寿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师父到了。且那话里的意思,非但全无嗔怪怨怼,反而多的是宽悯慷慨,当下倒羞恧自责起来,想起月前匆促间临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张丧志、慌速窜走,于身陷枪林弹雨的师父竟无半点忧灼恤念,两相对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惭愧、弟子没能照料师父,弟子——”

“这却正是师父要嘱咐你的头一桩事——”欧阳秋道,“习武之人,力敌数十百众,最喜逞豪勇、斗意气,扬名立万,还洋洋自得,号称‘侠道’。我有一子,便是受了书场戏台上那些扑刀赶棒故事的蛊毒,如今流落天涯,尚不知落个什么样的了局。你是我关门弟子,切记我谆谆一言:万万不可以侠自任。”

“弟子记下了。”

“再者,”欧阳秋说着时,已然从车座儿里将那部《无量寿功》扔上前来,端端落在车前横杆弯角之处,“这部功法乃是一个名唤‘魏三’之人所赠,回想起来,魏三随手便将他家传之学授予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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