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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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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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的崽子,终不再是初见时,瘦骨嶙峋,惹他怜惜,不由保护的崽子。
  崽子长大了,可以放手,任他独自去了。
  不必回答。皆放下了。
  意识净空,悠悠远去。
  白光愈加炽烈,温暖包容,栖息神魂,静待轮回。
  便将与云墟一道,告别一切,重归虚无。
  指尖触及温暖当下,忽似自黑暗的另一个尽头,急电般打来一道雷鸣般的唤:“——付云中!!!”
  恍然间差些辨不清是谁人的音色,自化外之地直击心底,余音轰鸣。
  心头一个意识飘过:“崽……”
  顿止。
  想起谁人道,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他,究竟叫什么呢。
  一个名字,席卷而起,镇古洪钟般敲入心田!
  浑身冷颤着,付云中大吸一口气,惊醒过来。
  半空,山谷,夕阳万顷,地动山摇。
  大梦初醒,不过须臾。
  只是多了背后一个温暖怀抱,和眼前一双蓄满泪水,遍布血丝的双眸。
  付云中想,大略,该是温暖的怀抱吧。虽然感受起来,除了疼痛和冰冷,再无其他。
  然眼前一双眸,真真切切,抖抖颤颤,反是在付云中乍睁开双眼之时,傻傻愣愣,絮絮落下泪来,犹不自知。
  付云中不由无声笑了。
  见了付云中这苍白无力的笑容,飞声才回过神来,半抱半拽着付云中落向地面,边仍未自惊骇中清醒般答道:“是……我是你崽子……我在这儿……是我……”
  付云中想了想,知道是半梦半醒间出口的一个“崽”字,被飞声听去了。
  努力放眼,瞧了瞧周身,飞声已带他至安全之处,重霄及桑哥的身影,再瞧不见了。
  想来,重霄与他语间,似多次掠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某处,又故意将他往那处空中击去,该是早已瞧见匆匆赶来的飞声了。
  付云中落地,已无法好好立于地,只得半跪着伏在飞声肩上,
  不多会儿,飞声肩头胸襟,已染上斑驳横斜的鲜红。
  长长吸了口气,付云中抬了抬脑袋,还是支不起来,闷笑道:“不……崽子……是飞声……”
  声音极轻,嘶哑浑浊,飞声一字一句,听得明白。
  不。不是崽子。是飞声。
  想起当时话语,飞声当下又红了眼眶,唇瓣轻颤,思绪混沌:“不,我是……我是你崽子,我是飞声……”
  付云中又笑了。想摇头,还真没力气。
  他想告诉飞声,崽子和飞声,是不一样的。
  只有飞声,让他甘愿放弃温暖包容,暂缓栖息神魂,重回悲欢人间。
  可他没力气。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飞声随着付云中跪坐于地,拥着付云中,指尖冰冷,不知该扶在何处。
  付云中背上被玄钩定命撕裂的伤处,几与当年归青俊留在他胸前一般大小,只更狰狞而鲜活。穿透胸中破开,洞穿的血肉如何修补,连掩住、掩饰都要不得了。
  飞声掌心指尖落处,皆是华贵墨袍之上,或冰冷或温暖的鲜红。好似裹着墨袍之人的生命,也即将随着掌心指尖不断渗出、濡湿、滑落、冰冷的温暖鲜红,丝丝流走,再不回头。
  飞声知晓。
  他留下他了,却留不住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是飞声……我在这儿,你这又是要往何处去……”
  分明该是更头脑混沌的主儿,此时听见飞声犹在语无伦次,付云中想起什么,忽而抬眼看着飞声,温柔地笑了。
  飞声怔怔看着。
  付云中的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吃力得再是一闪,便故去了。
  却莫名其妙春暖花开地温软着,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不去……哪儿,都不去……在这儿,等着你来。”
  声音仍是极轻,嘶哑浑浊。
  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
  飞声骤然想起,他曾盯着付云中,道他骨子里却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偏还飞扬跋扈,能忍能狠,更是一旦自己跳进牛角尖,便谁都拔不出来。
  当时略略惊讶的付云中回过神来,又苦笑一声,所以?
  而飞声长长一叹,扬眉,无需思索,不必斟酌,带些无奈,如许自然地一句,你哪儿都不必去。只需站在这儿,等着我来。
  飞声再难自已,紧拥付云中,靠在付云中颈侧,痛哭失声,泪不可抑。
  听在付云中耳中,嗡嗡地响。落在付云中心底,钻心地疼。
  抬手,似想替飞声抚去泪水,终是无力落下,顶多捏到几根飞声胸前乌黑的长发。
  和付云中落在肩头,染着红丝的银发一较,更似在低哑诉说,本已隔世,何苦相缠。
  付云中在心头微叹。
  可他那个哪怕偷懒睡会儿,也是端正持重,不怒自威的小飞声,竟窝在他耳边悲泣了。
  飞声不言,不笑,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比平常更多了三分,甚至五六分的清冷疏离。连发丝,都是直、长、黑,迎着光,亮出闪金般好看的光泽。
  看着莫名高远不可近,如今再次触在手心,还是意外的柔软坚韧啊。
  付云中忽而彻悟。
  为何第二十九代青尊,神兵利器任选,却单自挑了追云剑。
  哪怕出了鞘,都实在太过平凡,太过朴实,除了剑首篆文铸刻,同样平凡朴实的“追云”二字,便是太古流存般毫无装饰,一道美好的剑纹都无。
  一把最寻常无奇的剑,有个最寻常无奇的名。
  走到最后,所有优秀的、强大的,不论对你好不好的人,都离开了。
  若还能,剩下这么一个人。
  一个,人。
  无须出色,寻常亦可,彼此陪着,平凡地生活,死去。
  看着日月,数着年头。
  让你也忽而想,若能继续,好好做一个人。
  不知为何,付云中又想起归青俊对他道,待到何时,你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付云中,还真要做到了。
  只是终是不得晨昏琐碎,相伴终老了。
  “你说……你,什么都要……这条……命,看来,是给……给不了你了……”付云中说着,微笑埋头,沉沉闭眼,“就当……是……你……舍弃这座、座城……陪我,到……此世……的终……结……吧……”
  一字一顿,支离破碎,吐气无声,付云中终于道完。
  飞声忍着轻颤,静静听完,复更用力拥紧,还不敢压了付云中伤躯,绷着筋骨,一迭声道:“好……好……好、好好……”
  像极葬剑冢前,飞声质问付云中不愿跟他走,却在“好”个什么。
  付云中眸中温柔,满溢亦似血,开口道,什么都好。
  即便虚幻,也要这般自欺欺人地答应眼前人,无论是什么愿望。
  这份心意若能传达,已比什么都好。
  分明五感迟钝,意识却不知为何格外清晰。付云中想起那时,又笑了。
  付云中早就明白,人生来,大抵都是心软的。经历过太多舍弃、背叛、利用、耻笑、啃噬、砍杀之后,才会长出一丝又一丝凶狠的肉。
  而他此刻,却如礼尊老儿一般,舒展眉目,带上了莫名恬淡的三分笑意,三分慰藉,三分既已到此,足以一死。
  地动山摇,已平静了下来。
  红石峡巅云墟覆灭,红石峡下榆林战火,亦渐次平复。
  另一头天外,长风清送,晚霞入暮,五彩壮阔。
  伴着周身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闭眼,便似繁星清寂,亘古相随。
  是因了疼痛,还是因了寒冷,却不再有寥落般的苦涩侵上付云中心头。
  嘴角同时上挑,仅只二分,足以的微笑。
  终是连相依为命,都要不得了。
  将错就错。
  自圆其说。
  舒坦得丢了命,亦值得了。
  松开轻抚飞声发丝的手,垂落一侧。
  许久。
  许久。
  久得飞声指尖鲜红皆冷却,颊上泪痕亦凝结。
  任黑白发丝缠绕,凝望晚霞归处,似也失了声息,与生息。
  却突地,怀中,一动。
  连飞声自己都不确定,是他一动,还是怀中早该不会动的人,一动。
  紧接着,早该不会动的人,连垂放一侧的手,都动了动。
  飞声麻木的眸光重新点亮,屏住气息,睁大眼睛,不敢眨动,生怕梦境,一碰即碎。
  可付云中,却一动再动,连身躯,都挺直了一些。
  飞声不敢出声,却倏而一声喊:“呀!”
  不是被吓着,而是被付云中揪住佩戴颈上一物,扯着绳子一拉!
  这拉力可不小,挣得本已有了年头的红绳当即断作两截,垂了下来。
  付云中正抬了犹是苍白灰败,却竟已有了一两分生气的脸,满面狐疑,一开口就是:“你脑子坏了?”
  飞声终于敢眨了眨眼,看着死而复生般,的确是这个付云中的付云中。
  付云中继续责问道:“这才看见,你怎取了这玩意儿?”
  声音孱弱,到底是能说清话语了。
  飞声震诧不已地瞧着付云中,一时不敢置信。
  付云中晃了晃手中执着的两截红绳,皱眉瞥了飞声一眼:“问你话。”
  飞声回神,这才道:“啊,是,你放置葬剑冢前厅之物,我只取了这石头。想着它跟随你多年,有你的气息……”
  说着,还没顾上害臊,已惊得一顿,说不下去。
  飞声的目光,话语间随两截红绳一路往下。
  付云中很喜欢的石头,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携带多年,已被磨得光滑玉润。
  自葬剑冢前厅,飞声放弃追云剑,放弃青玉璧,只取了这块石头。
  却,不见了!
  不但不见,红绳底端更是没入付云中胸口,被玄钩刺穿的伤处!
  飞声面色一白,正要取出怕是在紧拥间被挤入付云中伤口的石头,却被付云中拦下。
  付云中亦低头,松了手,任红绳垂落胸口,眉头比方才皱得还深了,道:“我老眼昏花了,不大确定……你,再仔细看看?”
  飞声定睛一瞧。
  红绳系结,犹在。
  本该串在其上的黄绿石头,却已不再是黄不啦叽,绿不溜秋。
  而是柔润,油滑,似吸着了付云中的血气精气,不断充实、膨胀、饱满,亦生出经络,长出血脉,填充筋肉,修补创口,鼓鼓律动。
  即便经脉远未接续,伤口远未平复。
  石头,已不再是石头了。
  反成了付云中的血,付云中的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飞声恍然想起,天元楼顶,一片狼藉。
  珍宝柜已被开了个干净,只有一个抽屉乏人问津,被扯了出来,内藏之物却是满满当当,全不曾被盗取。
  与付云中的鸡屎石像极,全是些形状各异,大小相似,黄不啦叽,绿不溜秋的石头。
  付云中这块石头,的确是前代青尊留给付云中的。
  但收集这种石头,绝不仅仅是前代,乃至诸位前代青尊们的爱好!
  “……不,它不是石头。”付云中想起什么,目光颤动,猛然抬头,看向飞声,“它是心脏!成年重明鸟的心脏!”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小重明只知,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小重明只道,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小重明只记得,在他爬出尸骨,穿过黄沙,越过缺了角的城墙头,昏倒在留着深重车辙印的戈壁滩上,被来往客商救回一条小命,还带往榆林客栈洗过澡上过药之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绳子,串着这块石头。
  或是因了浑身血污掩盖,又或许是太过疲累无心他顾,不但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它,甚至还觉得,这块石头洗干净放了几天后,比刚发现时更小巧了些,也更黄不啦叽绿不溜秋越发难看了些。
  原来,归青俊不但斩杀重明,更是取下了巨鸟的心脏,挂在了小重明的脖子上。
  藏小重明于尸首之内,也不仅为避野兽啃噬,更是以重明鸟血肉之化血生肌的奇效,愈合小重明的伤口,让小重明活下去!
  这块石头,真是归青俊留给付云中的最后一样礼物,和唯一一样与云墟无关,与所有人和事都无关,只是一个父亲,送给他亲儿的礼物了。
  付云中与飞声皆彻悟。
  两人对视,不知是苦是乐,断断续续,各自笑了。
  飞声开口:“这是前代青尊归青俊送与你的……”
  “不。”付云中打断,扶着飞声臂膀,支撑着站起,“在我放下它前,它是。但现在,不是了。”
  飞声半搀半扶还得半拉着付云中,好不容易,付云中才算站得稳了,就着被搀扶的动作更凑近了些飞声,一额细汗,唇色泛红,笑得温暖,不再怀念,“它是你送我的。你送了我一命。”
  飞声听着,看着,眸光闪动。
  不知为何,慢慢,慢慢微笑了。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
  没有月色明净,没有树影婆娑。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
  握紧付云中的手腕,也不知是他扶着他,还是他扶着他。
  曾以为陈年累月,非死即伤,飞声终于明白,只要眼前人犹在,迢迢河汉,终不会仅剩他一人。
  两人并肩而立,同时回眸,天地尽头。
  晚霞如荼,壮阔四合。
  ————
  丝绒方巾,随之扯落。
  齐安伏地埋头,却久不觉疼痛。
  不但不觉疼痛,还听见头上轻轻一声被打扰清梦般的,“咕唧。”
  齐安惊疑,不禁抬了抬头。
  项上人头,还好好地在。
  耳朵听得见。
  眼睛,分明瞧见眼前悠然站着的人主,背对着他掀去一块丝绒方巾,露出其下某长形物,却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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