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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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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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时的付云中,是真的蜷缩着,哆嗦着的。
  接过茶盏,飞声点头致意,饮茶,搁盏。
  顿了会儿,却缓缓道了一句:“苏姑娘,这么说话,颇有些累。” 
  苏夕言便笑了。
  斜着一低头,格外的娇艳雍容。
  夜色,愈发深了。
  晦暗间,苏夕言取了铜丝,挑灯。
  明灭闪耀,人影惶惶。
  飞声看着苏夕言。
  苏夕言,还是那个苏夕言。
  只是终不如当年娇媚了。
  行动之间,发髻上一支白玉嵌碧流云簪,一支红玛瑙珍珠双头钗,简洁素雅,流苏点缀,形制别致,映着灯火,格外璀璨夺目。
  保存良好,丝毫瞧不出已有些年头。
  飞声想起,当时付云中还给它们取过名字的。
  白玉嵌碧流云银簪,唤作“飞云”;红玛瑙珍珠双头钗,该是唤作“游红”。
  苏夕言与重山决意离开榆林,付云中尽其所能,选了能负担的最好的珠翠银料,大半个月没日没夜,终是出了两把簪子,一把钗子,一件腰饰,赶在苏夕言离开榆林当天送与了她。
  不算顶华贵,却是苏夕言,乃至全部晚来风的姑娘都极少见过的精细、美妙、别出心裁。
  飞声仍能清楚记起,当日付云中黑着的眼圈,咧着的嘴角,酸着的双眸。
  也能清楚记起,当日自己莫名杂陈的心情。
  如今想来,那件腰饰满刻山峦,当是付云中借送苏夕言之名,赠与重山的。
  “也是。”苏夕言眸中倒映灯火,温暖闪烁,微叹,也不去看飞声,“简单地说,我认为,你过虑了。”
  飞声动作稍凝。
  苏夕言继续道:“重明宁可自伤,拿自己作饵,步步引云墟入瓮,也没有一次真心伤你。包括沙原之战,你不惜在云墟人面前暴露实力救他,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救你,而在你面前暴露了他的实力。”
  飞声不答。
  “你比谁都明白,若他想要伤你,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他没有。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些想明白,不但是因了他不介意自伤,或也不是不舍得伤你,若要彻底保你周全,他赶你出城,叫你置身事外便罢……”
  飞声开口:“所以?”
  “所以,你不是一直防着他,忌着他,随时准备与他拼死一搏么?多虑了。”苏夕言也终于抬头,好好看向飞声,“他或许会让你受伤,但他绝不会让你死的。他大略是真心想要你继承他的愿望,替他去完成剩下的一切。假如,有一天。”
  苏夕言不必再说。
  对于一个不惧死,甚至期待着,欢喜着去死的人,假如有一天,会如何。
  飞声垂眸,嘴角绷紧。
  “你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吧,揣着明白当糊涂。”苏夕言又笑了,“或者说,你只是不自信。直白地讲,我也早调查过你的出身,的确只是被丢弃在守望崖的贫苦孤儿中的寻常一个。照理来讲,在这个戏台之上,你真的只该是一个随时可以弃用的卒子。他当初找了你,怕也是安了充作弃子的心,只是后来变了吧。所以你忧心忡忡,竭力自保,还得一直忍着、敬着,不敢贸然毒了他、害了他,招来杀身之祸。倒也因此,虽然有重明从中助力,你也是在云墟内外拥有了惊人的实力,连我都无法摸透,不得不佩服你了。”
  闻言,似也思索了好一会儿,飞声眸色深邃,笑容微妙,似是晕了一脸浅浅的烛光,很是好看,却怎么都看不透彻:“苏姑娘说得极是。付云中在想什么,或许我这辈子都猜不明白。”
  苏夕言随之又笑了声,却慢慢,慢慢地敛了神色,看向窗外。
  繁星万斗,有月有风。
  “你知道,重明他,该说是成了付云中后的他,喜欢捡东西。” 
  听见这一句,飞声静静听。
  今夜的话题,一直是苏夕言牵着走。或许接下来的,才是这个女子今夜真正要讲给飞声听的话。
  “当重明还是重明的时候,是这云墟城的太子爷。物或心富足之人,才不介意无条件地对人好,对人笑。在他还很小很小,只知道我姓苏的时候,便苏苏、苏苏地缠着我叫,和重山抢着,给我糖,送我花,笑得比方采的花儿还粉嫩漂亮。”
  苏夕言说着,回头,看向飞声。
  两人互视一眼。
  犹似沙原深处那一次对视。
  彼此万千思绪,已在不言中得出了结论,交换了结论。
  虽然两人仍都不大确定,这个结论究竟是什么。
  “我说这话,并不是想要暗示你什么,威胁你什么。我与重明之间,你早已知晓。若我不希望你离他太近,我做得到,且早已去做了。”苏夕言说着,又看向窗外。
  飞声却点头。不论苏夕言瞧不瞧得见。
  苏夕言说的,实实在在,全无虚假。若这女子想这么做,的确早就能做到了。
  并且不必动用她身后的力量。在飞声与在付云中尚未相遇的时候,重明与苏夕言便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若真要暗示,我倒是想告诉你,比起我,或许你更需要担心另一个人抢了你那最不像师父的师父,一个清白干净,漂亮得从小就让重明喜欢,还分不清究竟有多喜欢的人。”苏夕言说着,轻轻嬉笑,却不给飞声思考和发言的机会,继续道,“我还想告诉你,越贫穷的人,越爱捡东西,只是因为他拥有的实在太少了。而付云中和那些穷人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认定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哪怕是捡来的,似已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乐意随时还与原主,或让更好更值得拥有的人拥有它,再或让它随着自己的心意,选择是去是留。只因他知道,真正属于他的,一个都没有。但在那么多捡来的东西中,却突然有了一个一直想舍,却越舍越舍不得的,人。”
  苏夕言的声音带了笑意,半侧了头,看着飞声,“你又是否可以告诉那样一个已什么都没有了的付云中,他已不必舍,至少还有一个我,一个重山,还有一个被他捡来的你,可以一直陪在他的身旁。”
  飞声长长吸气,长长呼出。
  他看着苏夕言,目光动容。
  这样一个美丽,聪慧,淡然,雍容的女子。如何不叫人动容。
  数语之间,已叫两人都不大确定的那个结论,连有没有结论都失去了意义。
  苏夕言长睫微扑,笑意更深,眸光又温柔而清寂了。字字句句,似是夜空中冉冉盛放的芙蓉花。
  “直到陪不了了为止。不论那时,是何时。”
  ————
  夜色四合。
  写着“神荼”、“郁垒”的桃符早被扯去,春来应景的桃花酿也已卖得只剩十数坛,初夏新开,同样郁郁的酒香随着笑闹声,自三层四院、奢华堂皇的门厅中阵阵传来。
  晚来风,自然是家酒楼。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酒楼。
  它还是家艺馆,全榆林城最大、最好的艺馆。
  这里的酒,坛坛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卖得最好的。
  这里的姑娘,也个个是这边塞名声最响,却卖艺不卖身,还比卖身的那些个三九流楼子更引得边塞人流如织的。
  只是今夜,楼子里本该裹得严实的,光着膀子的,搂着婆娘的,扯着嗓子的,来自东西南北不论亡命不亡命之徒们大半在云墟城里吃饱了酒,回家睡去了,只剩些个没赶上云墟盛宴,或是还想喝点儿的老酒桶,面上掩在酒晕之下的安心舒泰,比鼻间的淳淳酒香与耳边咿呀献唱更醉人。
  付云中与重山却不是来喝酒、吃菜、听曲、闲聊的。
  他们连大门都没进。
  归家般顺溜地自晚来风厨房与茅厕转角,往东三步,侧挪九寸,挨着矮墙,按下墙砖,触动机关。
  自暗门,踏入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二章

  说是地道,其实只能算是密道。
  因为不论是狭小的过道,还是宽敞的密室,都不在地下。而是堂堂正正,建在地上。
  借位、错位、移位,与恢宏气派的晚来风建筑融为一体,人只道是晚来风财大气粗,无处知晓或许就与宽敞亮堂、密密排布的厢房隔着一道墙,便是迷宫一般错综的密室。
  行走间,隐隐还能听见劝酒笑闹声。连光线都自不知何处的缝隙透过,灯烛都不必备。
  但付云中与重山并没有放轻脚步。这精密设计建造的密室,本就是个内能听外,外不知内的构造。
  经过密室前厅,继续往前。
  晚来风格局广阔,若撇开后院另一侧的单层矮房及厨房、储物仓室等,主楼最高四层,厢房随楼层分为甲乙丙丁四纵,每纵五间。简单来说,便是上上房、上房、中房、下房。每纵五间亦是按照其敞亮奢华,自一排至五。
  密室随之,分为甲乙丙丁四纵,每纵三间。
  金字一号房。
  最敞亮,最奢华。
  连灯柱都精雕细镂,配着刺绣花草的缎面灯罩,掩在随风轻舞的水色纱幔之后。
  乍看像极宫闱,照旧只是牢笼。
  华贵舒适的榻上,一人正睡着。男子,中年,长发披散,衣衫素净,神容安详。
  眼珠动了动,微睁。
  梦中入耳的压低语声,自重重纱幔之后,愈发清晰的片段。
  “……已各就其位……监视礼尊出城了……”、“只是……城里……”、“……女人,也是可怜……唐持并非善类……”“……朔方兵重粮足,若真……”、“……立功……不会错过……”、“他只忌讳礼尊,你又让礼尊离开……”、“……恩,是险……”、“……虎视眈眈……不止唐持和吐蕃……”
  直到只剩一道笑声和一道叹声,随后,一人离开,门扉开启。
  付云中撩开最后一层纱幔,榻上之人已端坐,正对,目光低垂,并未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一愣。
  端坐之人约莫四十五六,面相威严,气沉山河,须发却好似不再那么浓黑了。
  倒不是苍老了。更像是解脱了一层枷锁,放下了一腔愤懑,躯壳都洗去了一层颜色。
  付云中笑了,继续脚步,停在男子身前,开口便道:“我不是想救你,而救你的,凌峰师叔。”
  凌峰一愣。
  “我只是想取回我母亲的遗物,才托了苏苏和重山顺道将你带回云墟。不想让母亲的遗物再背人命,才顺道救了你。你只需这般理解便好。”付云中继续道。
  凌峰抬头,审视付云中,目光依旧洗了颜色似的沉静。
  “我也不是为了杀你而杀你的。当时你疯癫的样子,你应当也还记得些。”付云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蝉翼般轻薄的明眸小刀,在指间穿梭把玩着,映出一道一道锋利的光,“一念之差,我也不知为何,并未扎进你更要害处。也多亏了这一念之差,等我取回母亲的遗物,你还有口气在。”
  凌峰缓缓开口:“……有话请直说吧。我的确很不解,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值得如今的你来利用一把。”
  付云中眨眨眼:“哎,和老头说的一样,您的根基虽不适合成为‘四象天地’,成为云墟尊长玩弄权术,却是果真很适合的。耳目闭塞,都能心中洞穿。”
  “需要我洞穿么?”凌峰摇了摇头,“就凭你能一身华服,满带酒气,堂而皇之来到这里,证明至少这方圆数里,都已被你牢牢掌控了。只是听晚来风今夜还是有人声喧哗,看来并未全城空巷,你当还尚未正式登上青尊宝座罢了。”
  “对。你说的,都对。”付云中目光晶亮,“怪不得小时候,我一看见你就哭。”
  凌峰一愣,仔细端详付云中不再刻意邋遢的脸,忽而心有所悟,眸光一跳:“你是……”
  付云中却不再看他,往床榻一侧走了两步,停住。
  此间,凌峰也已压下惊震,叹笑一声,转口道:“未料,我汲营一世,恍然回首,竟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为你的棋子。你还无需费时费力,我自会调兵遣将,走到你要走的一步。”
  “若不是有礼尊和优秀的飞声干扰了你,我也瞒不了你这许久。”
  “是么……”凌峰不为所动,平平静静道,“怕是连礼尊和飞声都摸不清你手里到底有多少人马,多少筹码。因为你从未真正动用过他们,不是么?”
  付云中轻笑。并不否认。也无需否认。
  凌峰是什么人。付云中需要瞒过的又何止一个凌峰。
  “或者说,你在等待一个时机,最恰当,也最重要的时机,来动用你所有的力量,达到你想要的目的。你究竟,想做什么?”
  闻言,付云中轻道:“这个时机,已经到了。我想,已经到了。”
  凌峰皱眉。
  付云中继续呆呆傻傻般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唇角勾起:“我会让你看到,我全部的力量。”
  凌峰终于转头,看向付云中。
  “但在那之前,我会让你重回云墟。”
  听见这句,凌峰目光一震。
  付云中继续道:“放心,你留在城里的人,我一个没动。呵,甚至那个撷英会里被我利用了一把伤了我,事实未清,到现在还在云墟牢里没出来的可怜张和林。放心,就算你不在,我招呼过了,都好吃好喝着。”
  “……然后呢?”
  始终面对着光洁墙面,付云中眸中含笑,微光幽湛,似看着远方大片大片桃红柳绿,水墨江南。
  “然后……你们自己来选,要不要成为我的力量。”
  ————
  月光之下,高耸入空,玄清宫中玄清楼。
  仅次于天元楼的玄清楼。
  最高,第五层。
  里头却已没有了一个常被未入门弟子们亲切地喊作“礼尊爷爷”的老头儿。
  未点灯。重霄过于白皙的指尖在月色下映出一层略青的光,自门扇、窗棂、床栏、桌几、椅背悠悠抚过。
  物是人非,亦是真切。
  犹能听见天元宫中遥遥传来的觥筹交错,欢歌笑舞。
  出神间,眼角忽划过一道朦胧的光。
  重霄微抬头,回眸。
  透过窗扇,月光明灭,一切如故。
  重霄走向窗口。
  安静,带笑,似是追寻月光而去。
  指尖触及窗扇一刻,果真追逐月光,穿越窗台,飞身而下!
  起跃腾挪,飘逸诡谧,轻灵矫捷。
  钢作羽翼,足尖起落。
  终于落定时,重霄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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