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叫你欺瞒过去,阎王却是长眼睛的!
心如此想,人后与玉姐两不相见,人前却说话极是和气。内外命妇啧啧称奇,心道,她如今怎这般好说话来?
皇太后虽高坐,见这许多人拜她,心里却并不曾有了“独坐最高处”之欣喜。也不想多看,只推说天冷不耐动弹,要回内室暖和。玉姐便率诸人告退,却又往崇庆殿里去,少坐片刻,便说:“想来你们大过年的家里也有事,我便不耽误你们了。”诸人连说不敢,亦识趣告退。
玉姐正可与秀英、申氏等人再说说话儿。申氏因问:“皇太后究竟如何?”秀英也说:“她今日怎地这般和气?我看她看淑太妃,眼睛都能吃人。”玉姐知道这两个都不好哄,只得含糊道:“虽明白了道理,终究意难平而已。”
秀英一想,道:“也是。”所谓道理,不过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若说皇太后真心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当谋废立,秀英是不肯信的,申氏亦不肯信。两人皆想,皇太后如今想依旧锦衣玉食好生活命,须得不再与帝后寻烦恼。却不如玉姐并非以此事威逼,乃是“以死相胁”。
两个也不点破,余者如苏夫人、梁老夫人等,也是心里明亮,却都不说。皇太后弄成如今这般地步,叫人怒也不是、怜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不再说她。
玉姐又叫“朵儿”,朵儿便领着两个小宫女儿,拿出两盘子物事来。申氏看了便笑:“李长福辛苦这些年,统共弄这些来孝敬你,你又拿来分了,也不心疼自己。”秀英道:“她从来手指漏缝儿的,敢叫她伸出手掌来看,食指与中指是合不拢的。有甚好物儿,也不见自己留下。”
董格夫人笑道:“从来能挣才能花,想散也须有得散。”
玉姐嗔道:“是哩,这才是夸我的哩。打小儿娘便说,大正月里只许说好话,如今又来埋汰我。慷慨从来是好事。”
苏夫人不由道:“娘娘这话儿是正理,慷慨好过吝啬,我家也曾受过梁相慷慨的恩哩。”梁老夫人道:“你这哪里的话?义之所在,性命尚且不顾,又何惜钱财?无关慷慨吝啬。”又赞玉姐连番之俭省,拿出钱来与九哥应急,实是贤良。
说得玉姐脸上一红,道:“您这般说,我越发无地自容了。他要手头宽松了,您再看我如何花钱,到时候怕又要说我奢侈了。”梁老夫人笑道:“那样却是无妨的。”申氏对秀英道:“这会儿却好说这个话了,当初与九哥说亲,便是看中你家这条儿好处。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总想着过好,有股子劲儿。”
几人说笑一回,玉姐对苏夫人道:“我才入京时,常与五姐、六姐一处玩,如今见得也少了,待出了孝,倒要见她们。更想看一看朱家姐儿,她倒好与佛奴一般大了。”苏夫人道:“姐儿是有些个小大人模样儿了。”
董格夫人心中不由一动,暗想,这难道是要将他两个凑作一对儿了?便抬眼看霁南侯家婆媳两个,见她两个一对眼儿,想是也有此猜测。又想,皇后如今有三个儿子,太子也好有九岁了。皇后亲生儿子,打如今起便寻摸着好姑娘也不是稀罕事儿。
玉姐却一字不露,她心里,是想与章哥寻个书香世家的姑娘。想梁宿的女儿嫁与了于蓟做儿媳,不知所出有无合适之女?抑或是梁宿家的孙女儿也可。湛哥好与他寻个勋贵之女倒也相宜。佛奴她却真心想与这朱珏做个亲家的。
只是湛哥与佛奴之事她能做得了大半的主,章哥已是太子,非特她说的不能定,便是九哥放话,也须要问一问大臣的意思。如何要依自己之意行事,却是须得细细思量的。
当下略过此节,与诸人分珠宝首饰,也有簪钗、也有镯钏、也有攒领、也有珍珠、也有宝石,更有美玉如羊脂。且说:“都是些个小物件儿,咱们赏玩而已。”华太夫人笑道:“果然是手里散漫的。”玉姐笑道:“我还有散的时候儿呢。”
玉姐所言之“还有散的时候儿”却是说的今年又是个考取进士的年份儿。去年夏天炎热,冬季便冷且长,且有降雪,普天同庆,都说今年是个丰年,春寒料峭时赴京赶考却是个苦差事。
玉姐因请示九哥,凡入京之举子,京外凭其路引、京内凭其户籍往礼部领件厚衣、钱十贯,以御寒。有因寒成病之举子,亦可领些药钱,以防因病误了考试。以国家连年被灾,今年两税未曾入库,这钱也不须礼部来出,统由内库出钱,举子不过几千人,玉姐满破了花不上几万贯钱,却与九哥收买天下士子之心,实是个划算买卖。
仕林却不这般看,只道是帝后心慈,向着读书人,也不去管这皇后管得太多似有干之嫌了。来往于永嘉侯府之人,也不以是“攀附外戚”,都说,皇后毕竟是士人之女,行事有法度,果然官家须娶个好妻,才是社稷之福。
永嘉侯府里如今寄住着三个人,都是今年要考试的。三人皆不敢张扬。盖因金哥去岁当考举人试,却不曾中,恐触了主人家心事。洪谦与秀英固然遗憾,却并不以为意,自来考试一帆风顺的极少,不是这处耽误两年便是那处耽误两年,洪谦自己运气极好,也是误过一场的。
秀英张罗与三人应考之物,且说:“今科考官是丁太傅,珍哥将你三个文章都与他看过一回,也评了些儿,你们休怕。”
林辰心颇不安,道:“从来少年进士并不很多,侄儿这一科若再中不了进士,便要还乡了。”秀英道:“又说傻话!这回中不了,下回再中。实不想考了,你也是举人了,便谋一前程又怎地?何须回老家去?”林辰惭愧道谢。
安泰八年之春,科考是眼下头等大事,另一件事情却是史笔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温孝全拜相,九哥虽不明说,却以其曾为转运使,令其监督商事、督导商路之修筑。
158、进士
却说安泰八年乃是个进士考试的年份儿;因天气寒冷,玉姐便以内库出钱,花不了许多钱;便得了读书人的口碑,做了件划算的买卖。这一年进士考试,最得志的并非新科进士;乃是帝后二人。
玉姐却因这进士考试;又别有一桩心事。事却是因金哥而起,因他去岁之举人试便不曾得中;今年进士考试自是无人之份。九哥又因去岁平逆之事洪谦有功,也是向着岳父家;便与了金哥一北乡侯之爵。金哥得爵,秀英、素姐喜不得;义安侯家也是开怀,玉姐似在两可之间,独洪谦并不甚喜。洪谦与玉姐心里,是想叫金哥走科考的路子的。是以洪谦再三上书请辞,玉姐也说九哥赏得太厚,却又不好将这点子小心思说出来。
九哥却想,他素来与洪家亲厚,自己本身父母家再赏赐便须谨慎,这岳父新立大功,纵赏得略厚些又有何妨?且知玉姐心里,是极挂念金哥,恐他分家出去居住后无所依靠。硬将此事压下。
金哥得些爵却有些个茫然,他早知自己袭爵无份,终是要考试的,哪知天上掉下个馅饼儿来,一时叫砸得头晕眼花。寻洪谦讨主意:“爹,我这试还要怎么考法?”洪谦也是挠头。
凡勋贵人家,这袭爵的子弟便少有考试的。盖因其承嗣,自有一干事务要学,与考试进学要学的东西便不同。好比宗室,也有少有以考试为业的。虽法无明文不许考,终是考的是,中的亦少。纵中了,虽可夸耀,也有人说是要与贫寒士子争个名份,不大雅相。
洪谦此时却光棍儿得厉害:“少想这些个无用的,与我温书去,今秋你是必要考的!”
金哥毕竟年幼,书虽读得熟些,见识也略有些儿,与全国之读书人一比,实也算不得甚么。更兼有谋逆之事,永嘉侯府也是在风口浪尖儿上,成天价请托之人无算,又有那陈奇将朱清咬出,永嘉侯府素与朱家交厚,金哥也要担心一二。总是定不下心来,考试时便失了手。
莫没这个爵位,纵失了手,也还好些。有这个爵位再失手,心里不免泄气。竟比一无所获更难过。有心再令他考,恐再考不上,反面谈资。不令他考,便如此度日,未免遗憾。
玉姐心中拿不定主意,便想寻个人来问问。九哥正忙于春耕、科考,且因平逆受牵连者颇多,好些个人因此或黜或降,空出些缺儿来。那一等闲差便罢,九哥正欲裁汰冗员,暂且不补,意在拖延时日,日子久了,无人提及,便将这一职位裁去。若是要紧位置,却不能无人,为填这些缺儿,又要与政事堂、吏部等商议。玉姐捧头想了半日,于向安却来报:“娘娘,不悟大师与清静真人来了。”
玉姐听着不悟名字,心头豁然开朗:不是还有他么?
玉姐常好见僧道,与不悟、清静这一僧一道交情颇深。前番她把出钱来与这两家,使其于北方弘法,僧道投桃报李,也四处说帝后好话。去岁流言四起,北方却不曾大乱,僧道宣扬实是功不可没。
不悟这回入宫,却是与玉姐有事相商。盖因李长福去冬返京,不特携了许多财物,尚有许多见闻。玉姐常使他说来,听李长福禀道:“商人好迷信,又兴淫祀,少不得入乡随俗。”玉姐因问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长福便说,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着两样的:一是管财的,二则是管平安的。其余皆不在意。
那管财的自有财神,有文财神有武财神,管着平安的却又有各种。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当家人外头行走,家内无人照看,求个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个蛇神。李长福久在穗州,那处又好拜个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说:“大海茫茫,常有风浪,心里没个想头儿,难熬得紧。必得有个甚叫他们念着,将心安了,才好做活计。”
玉姐听着却动了念头:与其叫他们胡乱拜,不如与他们个神仙来拜。盖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庙,香火旺了,自然有寺产,继而便要有佃户耕种,便要另成一体,又要生出无数麻烦。不如交与僧道两家原便受着道箓司辖制的好。
是以玉姐便与九哥说了,九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因手上事多,便说:“朝廷颁旨容易,然民间淫祀之风,却是屡禁不绝,并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说与他们两个,叫他们两家自想办法去。你与他们也是熟的,透个话儿与他们便是了。”
这才有今日这一见。
玉姐忙命传他两个进来。
不悟与清静俱神清气爽,他两个是依附与帝后的,如今九哥龙椅坐得稳了,他两个也放心。闻说玉姐有事相召,将手上事放下,经也不讲了,禅也不参了,穿戴齐整了往宫里来。
到得崇庆殿,于向安亲迎了,笑道:“大师、真人,有好事了。”清静笑道:“却是甚好事?”于向安道:“您老来了便知。”他与清静戏笑,却不敢与不悟混说,这宫里宦官习俗上便怕着读书人,虽不悟这读书人已剃度,依旧令于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内,各行礼,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于俗礼?快来坐了。”他两个见设了两个绣墩儿,便知是自己的坐儿了,都坐好。却见玉姐身侧立着个人,有些个眼熟,不悟记性极佳,想起这是李长福,微一点头。
玉姐道:“今日请二位来,却是有件好处,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里了。”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对着出家人也不好打诳语哩。”玉姐道:“和尚听了,便知是不是诳语了。”命李长福将那商人淫祀之事说了。
玉姐道:“如何?两位敢不敢伸这个手儿?”
不悟道:“义之所在。”清静听他这般说,迟一刻也悟了:朝廷显出重商来,必要将这些个人攥得略紧些儿。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贵人亦有许多心向往之,日后从事工商的人必多,确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许今年多批下度牒两千纸,两位等分,他们信哪个,却要各凭本事了。只不要坏了交情便好。
两个都说:“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无异议,便可自行简选弟子。李长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与他些个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这却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来,皓首穷经是说做学问,弘法却是要四处走,见得多了才能与人说话儿。”
李长福插个嘴儿,先将身一躬道:“大师忘了一件事儿:南边儿人方言难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纵是和尚,也……还是听不懂的。大师有弟子南下,好与小人一道走,到得穗州,小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儿听些方言。否则,不必到穗州,只消离京南下五百里,问路都听不懂乡民说个甚哩。”
清静听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边尚有二十弟子,内里却有几个原便是南人。”清静叹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两位各安排。我却又有一件为难事,要请教。”
不悟因说:“还有甚事能难着娘娘?”
玉姐便将金哥之事说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宽,见着有一侯爵,以他此生无忧,便撂开了。我却总是意难平,却又不知当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问他自己?不想考时,娘娘仁至义尽,只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样出息,只管想江州岁月,可曾想过有今日富贵荣华。若想考时,哪管愚夫闲言?北乡侯如今年未弱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难不成要叫他斗鸡走狗地过?令尊也是失过手的,便是于蓟,累世进士出身,头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惊笑:“岂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时总好个十全十美,起笔头一个字总觉写得不好,便不想将这丑字留于卷面上,写出来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将卷子裁做碎纸条儿,每条顶头都是同一个字,考官以他故意,将他赶出场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难再入声哩。”
玉姐听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话于此处说完便了,于蓟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说几句话儿,两个即告辞。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宫,将不悟之语说与秀英,使转告洪谦:“是我想岔了,好了还想更好,未免显得贪心了。只问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个事儿做,否则这天长日久的,人也是闲坏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