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了两口气,咽了咽唾沫,说:“援,援朝他……”
老乔心感不妙,直起了斜靠在围栏上的身子,道:“老高,出啥事儿了?”
高野继续:“援朝死了。”
邱石一下子窜到他
面前问:“怎么回事儿?”
高野一边流泪一边说:“昨晚上把他从仓库扶回屋里我就回去了,走时看他都好好的。今儿个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见他没来,就去找他,可他不在屋里。我到处去找了都不见人。我喊上琳子跟队上几个人到处去找了,结果在北边那草原子上找到他的帽子……他被雪埋起来,身上什么也穿,衣裳裤子都不见……等我们把他掏出来……人已经没气了……摸他胸口没心跳,脉搏也没动静……”
他哽咽着说完,随之大哭起来。
邱石吼道:“好端端怎么会跑到外面去啊?”
高野忍着泪说:“都问了凯强,他也说不知道,昨夜他回屋的时候援朝就不在屋里了,也不知道援朝是啥时候出的门。”
几人听闻了这消息都带着一点疑惑,不相信援朝就这么走了。就算要走,他也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所有的人都开始把心里的猜测瞄准了林卫祥。之前他已经对援朝实施过一次迫害,或许是余恨未消,从而导致了这可怕的后果。
林卫祥站在知青办刚调来一年的穆林江的办公桌前,面对自己大队的几个领导和政府的领导,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使劲把自己与这事儿撇得一干二净。找来同屋的几个人作了证,又查别的人,他总算是过了关。
椅背上搭着一件里子全是羊毛的宝蓝色大风衣,穆主任靠在上面,垂着头,沉思许久时间。
他抬起头,看着徐书记和唐站长问:“说说吧,这怎么办?”
唐站长说:“既然已经报了公安,那就让他们去查……至于他父母那边……怎么开口啊!”
徐书记叹着气说:“是啊,人家把一个大活人送来这儿,现在人没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这几年队上出了多少事儿,唉,脑壳痛!”
穆主任瞅瞅旁边的那几个表情轻松事不关己似的大队领导,然后白了一眼说:“行了,去发个电报,通知他父母来一趟。”
雪漫漫地飘着,落到地上又为那白色的地面添上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
他们为他搭了灵堂,静静等待着他父母来送他最后一程。
☆、第四章。落潮3
这场被白雪寒冷装饰起来的葬礼在风雪中显得分外凄冷悲苦,那些曾经在这里留下的青春足迹的人们有的回城,有的调走,有的……总之来的人寥寥数个。
丹真站在援朝的遗体旁,周围几个人站在一边,然后默默散去。
邱石得知丹真从昌都赶来,心中愤然起火,怒气冲冲地跑来。
他一把抓过丹真,吼叫:“你干什么去了?你他妈干什么去了?”
丹真不回答,只将眼睛一直盯着援朝那张已经被黑白化的脸。他也没有哭,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沉默的人。
邱石继续怒吼着:“说话呀!”他指着援朝,“他不是一直在叫你说汉语吗?怎么,都忘了吗?”
秋阳和老乔,闫依和夏雪琳这一等人都赶来拉住邱石,生怕两人起冲突。
邱石被拉开后,秋阳来到丹真的身边,沉着嗓子问:“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援朝走到这一步是为什么,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丹真转眼看着秋阳,咬了咬牙说:“我……”就这些,他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了。他想说,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所以才导致了援朝的今天。
直到梅朵跟过来看援朝,他们这才知晓了丹真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事发后,队上的领导去了丹真家,把事情跟他父亲和他堂兄说了个清楚。他堂兄当晚就把丹真打了一顿,第二天又押着他带上妻子跟马队去了昌都,这边所发生的一切,直到这一刻他依然不知道。
目睹着援朝的遗体,这个犹如山脊一样的男人,只能脆弱地保持着露尽悲伤的沉默。过去的时光像是那永恒的银河,始终闪耀在他的心里,别人不曾看到,只有他清楚那是怎样一幅幸福到心碎的图画。恍惚中,他不敢触碰援朝那已经僵硬冰冷的脸,这或许还能偏执地假象这一切只是个噩梦,一个醒来就忘记的噩梦。援朝依旧会在那片蓝天下,指着划过头顶的雄鹰教他一字一字地说,“雄——鹰!”
第三天,知青办和大队的领导带着援朝的父母去看了援朝的遗体,又带他们来到他住的小屋。
邱石和一帮兄弟姐妹在屋里一面默默垂泪一面折着小白花,见两位长者进屋便纷纷起立让座。
援朝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举止做派也不如那些蛮横无理的家长,自有着一股高雅沉稳的气质。唐站长给这位母亲细数援朝的东西,衣物,书籍,被褥。看了两眼,母亲便低声泣泪,浑身颤抖着抓紧那衣服,不住的哭,无声的哭。
稳了情绪之后,夫妻俩坐下来,周围的人或坐或站,一个挨着一个,声声安慰着他们。随之,俩老开始说起援朝
的身世来。
援朝的母亲泪迹未干,只仪态端庄地对周围的人说:“那年,我第二次流产之后就……就再没怀上孩子。他爸也长安慰我,说没孩子也好,省的操心。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女人一辈子没有当过妈,多少都觉着缺点什么。后来,也可能是我跟这孩子有缘分吧。朝鲜那边刚打完仗……那天领导把我叫去,说有个孩子爹妈都在朝鲜牺牲了,组织上觉得咱家条件特殊,就先问我愿不愿意收养?当时援朝还不到一岁……”
听着宋妈妈的讲述,站在门外的丹真已经泪湿了那黝黑的脸,他默默地听着,静静地哭着。
“这孩子从小就命苦,我公公婆婆也一直不喜欢他,说他不是老宋家的根。我跟他爸平时工作又忙,爷爷奶奶又不管,小时候就经常挨饿受冻,到了四岁都还没两三岁的孩子高,也不会说话。经常生病,医生总说是营养不良,可就是这么说,我和他爸也没办法,照顾不了他。他姥姥姥爷死得早,也指望不上别人来照顾他。好几次发高烧,人差点就没了。我这儿子一直是很听话的,为人也很温顺。我和他爸的成分不太好,有时候看他被别的孩子欺负了回来,我哭,他反过来安慰我……”
听到这儿,丹真已经浑身乏力了,心口那一把钢锥死死的刺在心上,他挪动脚步,来到门口。
众人回头,看着他。
丹真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跟援朝的爹妈磕头,像是要把所有的抱歉所有的想念都用这绝望的撞击表达。援朝的母亲见到他,心里知道这就是站长告诉她的那个人。不管他跟援朝当初发生了怎样违背伦常的事,他总归是儿子人生中陪伴了一段路的人,她不愿接受,但不得不接受他。母爱是伟大的,伟大到他可以包容所有她从不愿接受的事实。
片刻,她静静地闭了闭眼,眼泪无声淌在脸颊上,然后默默起身上前,她拉着丹真,说:“援朝如果还在,他会说什么?我想,他想让我原谅你们……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好好活着,别让我儿子为你担……担心……”
丹真一把抱住援朝母亲虚弱的身体,从来没有人见他哭过,可这一刻却在所有人的目睹下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牢牢禁锢的双臂仿佛一个溺水垂危的人紧抓住唯一能拯救他的稻草,撕裂的心脏做着无声的忏悔。
☆、第四章。落潮4
每天都会有人离开这个世界,也会有人悄无声息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着自己的来世。这就是人生,人生中存在着规律,没有人能够逃出这规律的制约。只是遗憾有的人不该在这个时候结束,但却走了,有的人不该在那个时代来,可仍旧来了。人不能选择命运的方向,它就像是一次毫无技巧的赌博,你压上自己的有生之年为赌注,能赢或输都无可挑剔,因为这就是属于个人的生活,不管结果如何,它仍旧值得拥有。而附带迩来的那些悲伤和喜悦也仅仅只有与之有关的人能够体会个中滋味。
援朝终究是走了,带着关于那个道德沦丧的传闻,结束了自己原本遥遥无期的知青岁月,最后同自己的感情和梦想滞留在了这片荣耀光辉的土地上。
他的离开或许在父母眼里是天塌地陷的灾难,在丹真的心里是末日降临的绝望。而在别人的生活中却至多不过是一场极为琐碎的,不幸的,悲剧事件,时光会慢慢把他同那些不光彩的过去一并抹淡,然后这里的人们继续步入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陈顺军不就是这样的!
当初援朝与丹真之间的隐秘东窗事发,他们大队里的一部分人和他就划清了界限,都几乎把他视作为道德的垃圾,社会的败类,人性的罪恶。甚至被林卫祥那伙人打伤,都没几个人去看过他。唯独只有那么几个仍关心着他的现在和未来的人,扔掉了世俗的偏见和反感,对这个被命运刑囚的道德犯施以最温暖的恻隐之心,这其中包含了邱石和秋阳。
这场不幸的事故给他们这俩人带来的无疑是最深层意义上的警示,也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面临前所未有的严酷的考验,从前那三年的美好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噩梦一般萦绕思绪。
尤其是秋阳,他表面上保持着那心如止水般的模样,但实际却害怕得要命。渐渐开始变得犹豫不决,无法坚定未来两人的关系的走向。
援朝“离开”的一个月后。
无风波荡的这个星期一,空气里浮着深深的寒意,光线明亮,冷漠蔓延。
上午县里的领导又找他去谈了关于他平反的问题。他隐约感觉到从遥远的故乡传递而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同时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姑妈在无形中拯救了他心里那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他就此再也不必恐惧自己头上那强行扣给他的反革命的帽子。当年林豪的事终于彻底告别了隐隐作痛的后遗症,他和陆瑶都为那一脚付出了代价,青春的代价。
从县里回来,本想找邱石说说县领导谈的话,可转心一想,还是避了嫌。折身去马棚里看了看自己最喜欢的马
,喂来了食,刷了毛。实在无事可做,便准备回屋去陪老乔聊天,听他吹牛,说那些毫无意义的闲话。
从马棚那边走来,过了场站的小篮球坝子,绕过场站办公小楼,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老乔和老方,景三和谷子几人在屋外的空地上打趣说话。
从本质来说,从前和林豪为伍的那些人并不真心喜欢跟林豪在一起横行霸道,他们只是想依附一个势力确保自己能够更稳定生活在当时那动荡漂泊的岁月。如今林豪不在,他们也渐渐明白生活中没有永远可以依靠的势力,并且在这里生存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所以内心好的一面渐渐展露,所以才能与乔子山这些正派人士聊起话来,这变化从秋阳去牧点之后就有了。
“援朝这一走还真觉着少了点啥似地。”乔子山抽着烟,说。
景三坏笑道:“哈哈,老乔,你危险啊,你是不是跟援朝……”
老乔白了他一眼,把手里还剩了丁点的烟屁股弹到景三身上,没回话。
谷子笑呵呵,说:“你们说这几个队上还有没有别的人也跟他们那样儿啊?”
景三接话说:“难说。你看看这些个生产队,哪儿哪儿都是单身的大老爷们儿!保不准他们也搞上了。”
老乔皱着眉,瞪着眼,道:“闭上你的狗嘴。从你嘴里说出的全他妈是大粪。”
老方不温不火地接着说:“真要造出点什么,首先就得说你跟谷子,成天见你们俩穿连裆裤,你们什么关系啊?”
景三一下子惊恐地跳起来,立马和谷子拉开了距离,□道:“屁,谁谁谁要跟这家伙有啥,天,天打雷劈。”
谷子也被那话吓坏了,急忙辩道:“就是,你们也别拿这些话来糟践我们。你怎么不说你那兄弟沈秋阳和邱石,他们也天天在一块儿,而且还在牧点生活几年呢,你咋不说他呢?”
老乔猛站起身来,“放你妈的屁,你要再敢胡诌信不信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老方在一旁安抚了他,然后景三和谷子见老乔发了火,再也不敢提这话题,随之几人就散了。
秋阳站在那屋墙背后,他心里想着老乔为何会发火,因为老乔也不确定他们的清白,所以他着急了。
带着一脑门的心事,不顾冷天寒冬的又从大队场站回了县里,在这个知青那里住一天,又跑去八队场站里呆了两天。
☆、第四章。落潮5
秋阳有意躲起来,邱石这边不知情便心里暗急,拿着些理由到处找人。可这年关又没什么要紧的工作,拿不着什么大事来当幌子,也只好自己委屈着瞎打听。等秋阳人露了面,他拉着人躲到一处,房墙根下,质问一番。
邱石问:“这几天你人跑哪儿去了?”
秋阳说:“没去哪儿。”
邱石问:“没去哪儿,我怎么找你找不见?”
秋阳眼睛瞅了瞅周围,说:“你找我干嘛,这队上又不是没别人了。”
邱石瞪了瞪眼,压低了嗓子说:“你良心被他妈狗啃了。这队上的人跟你能一样吗?”
秋阳见邱石急了,便和气道:“你别急。你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是因为最近心里头烦,就想一个人出去逛逛。”
邱石斜眼看了看,说:“逛逛?你……不会是看上谁,就把屁股给人了吧?”
秋阳一听这话,脸气得通红,道:“放屁。”声音大了,两人都警觉看看左右,秋阳继续,“你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没你想得那么不要脸。”
邱石见秋阳红了脸,又嬉笑起来,“好好好,是我小心眼儿了,我道歉总成吧。是我不对,是我小人之心,不该冤枉了你。要不要我写份检查啊,沈同志。”
秋阳见那一脸的轻浮,心里有气又是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面的话。想了半刻钟,才开口:“咱们不能再这么没完没了下去了。”
邱石听这话有些不对头,便说:“什么叫没完没了?是,我刚刚说那话是有些不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