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幻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电光幻影-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陆文振苦笑着把照片在桌上排开,一张一张看过去。江锦志英挺的眉目凝固在纸上,又有股无端的生动。尤其一张黑白照,摄影师挑了个精巧的角度,一束背光斜斜打来,既照顾了他漂亮的五官,又突出精细的侧影。照中人一身呢料风衣站得笔直,隐约可见别在腰际冷冰冰的枪把,微抿的嘴角和冷峭的眉梢显露杀伐决断的气质,偏眼神中暗藏了几分温存,更加英武夺目,神采逼人。
  照片中当然并非只有江锦志独个,可惜两位美丽的女演员各自娇娆,陆文振双眼自动选择视而不见,平白叫她们沦为活动布景。
  电话响起时陆文振还舍得不把目光挪开,磨蹭片刻揭起听筒,着实吓了一跳。
  陆彬从不亲自打电话过来,平日陆文振拨回家里,也只是彼此简单问候几句,父子俩客气得像商场上萍水之交的朋友。
  “詹森”,陆彬语气平淡,“今天天气不错……”
  据说英国人一生中有六个月时间用于谈论天气,陆文振望着窗外密密叠叠的垂云暗自骇笑,恭敬地喊了声“爸爸”,又陪他聊了几句天气。
  陆彬心情不错,谈了半晌方才闲闲道:“你奶奶很想念你,抽空回来看看”,犹豫片刻又叮嘱一句:“收拾体面些,不要让长辈心中难受。若是钱不够用,你户头上有一笔款子……”
  陆文振含糊地应了,等放下听筒又立在窗前发愣。
  陆彬虽不笃信“棍棒出孝子”,但教育子女颇为严苛,加上久在商场征伐,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陆文振与妹妹陆文思自小都怕他,似今日这样一通电话拨来只为嘘寒问暖地叙个家常,反倒弄得陆文振有点吃惊。转念一想,他才明白陆彬是老了。陆文振的母亲是个凉薄性子,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却难得说上几句贴心话,不像寻常夫妻般事事有商有量,口角中勾出一片脉脉温情。
  高门大户也有别样苦楚,陆彬一世叱咤风云,到老孤清冷寂,不是不凄惶。
  大概人一上了岁数,于身家名利就看淡许多,心里反而记挂子女,陆文思去年结了婚搬出大宅,陆彬更觉得整个家中空荡荡的,连说话走路都有回声,赶紧着人置下许多大样家俬,又将几间睡房重新装修,换了一套厚软的帘子和地毯才算数。
  午夜时分陆彬睡不着,睁眼便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被风一吹影影幢幢跌得遍地都是,活似恐怖电影里妖魅出没的鬼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一夜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当年逼陆文振太紧,这才让他决意远走高飞,心中已有几分悔意。自己再是不服老,总不可能独力支撑一辈子,陆家家业迟早要交到陆文振手上,思来想去犹豫了一上午,终于拿定主意先认个软,拨个电话过去问候几句。
  闷雷滚动,陆文振兀自对着茫茫雨帘发呆,呼啸地穿堂风吹得桌上的剧本哗啦哗啦直响。当初伊迪丝小姐决绝地离家出走,追随自己爱慕的少帅一生,终与之生死相携,白头到老,实在荡气回肠。扪心自问,他陆文振未必有这么果敢。
  那时世家小姐都流行出走,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诞下两个孩子后,还要远赴重洋学习绘画与歌舞,裹了小脚穿高跟鞋,便在前端塞满棉花,而且去往阿尔卑斯山滑雪。近百年时光逝去,科技与文明进步,现代人反而鲜有这样的勇气。一怕疼,二怕死,三怕挨饿受冻,最最害怕被他人看低踩扁,这才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文思比陆文振精明,大学毕业后乖乖回家结婚嫁人,夫妇二人携手帮着陆彬打点陆氏企业,不仅人前人后风光,更赚得家中长辈没声价地夸赞,转而又叹陆文振不肯上进,好好的家业不要,非要将自己过得这么不济潦倒。
  其实陆文振的生活绝对当不得“潦倒”二字,坐拥宽敞舒适的公寓,收入不薄,吃穿用度皆是精挑细选的,普罗大众瞧来简直令人称羡,奈何陆家长辈们总觉得不够气派体面。
  陆文振无奈一笑,想起江锦志那句“不是所有富家子都开拉风的林宝坚尼”,又望着自己那辆半旧凌志自言自语笑道:“那倒是,有时他们也开积架”。
  事实上陆文振大学毕业时,陆彬确实送给他一辆黑色积架。那时陆文振与谭竟成、苏小眉三人一心投向电影事业,只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钱财更乃身外俗物,谁有钱谁便不够具有艺术气质,于是一转手将车子折作现金,又添上苏小眉一份妆奁,拉了一票刚入行的新人,勉强凑钱拍了第一部低成本文艺片。所幸三人十分幸运,那部片子得了业内极好的评价,他们自此一炮而红顺风顺水。
  苏小眉时常叨念自己这才是真正嫁给了工作,陆文振与谭竟成亦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偶尔遭受打击时心生倦怠,再一转念,想着不可辜负小眉的无私付出,故此又生出拼命的动力来。苏小眉博得二人尊敬,多年相处下来感情深厚,只是到得这一步,几位老友之间更像兄弟姊妹,陆文振与父母感情寥寥,反倒同他们在一起更加自在亲切。
  这次的片子几人都花费心血,不仅为着卖座,更打算拿到电影节上搏个奖项,前面几场已开机拍摄,陆文振还在磨着后面的本子,一味地精益求精。这样一份苦差,他倒干得心甘情愿,江锦志这样神采飞扬又活泼趣致的一个人,莫说要改本子,便是要为他再重写一次也不是不行。
  陆文振看着那一溜照片自得其乐,后来索性把那张最好的夹在剧本中,伸手去摸兜里的烟时,手指触到硬硬的火柴盒,又掏出来与照片并排搁在一处。他望着两样东西痴笑,奇也怪哉,明明只见过一两次,为何思过来是他,念过去是他?
  大抵是这年的雨季太长,又或者云层太过绵密,陆文振怀疑这场雨仿佛要下过一整个夏日,又盘桓横越到秋天,活像个旧时伤透了心的深闺小姐,放不低身段嚎啕大哭,只是没完没了地掉着眼泪,巴不得能哭着过完一辈子。
  “怎么办”,陆文振也像模像样地惆怅叹气,一只手扶住额头,对着照片中的人喁喁念道:“我好像有一点爱上你了,可是一场夏雨都还未落完。”
  话出口来,方才自觉语气中那丝隐隐的兴奋与得意,陆文振又感到好笑,怎么一碰到江锦志,他便换成了一幅强说愁絮的傻小子模样。



     ☆、第五章

  陆文振倒不是一厢情愿,江锦志心中也是放不下他的。
  为文为剧,最讲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陆文振的生花妙笔一早将人情世事写去泰半,再加上出身深门大院,浮生百态自然是通彻的。但不知为何,他那一派性情中总存着几分天真,致力追求爱与美,又鲜见其他世家子弟的浮夸习气,偌大个人对住一支话筒,一叠剧本诉衷情,江锦志想一想便觉得实在可爱。大概真是未曾吃过苦头的富家子,倘若衣兜里只得十块钱,上顿没吃饱下顿也没有着落,还需时时担忧着今夜到何处求得片瓦遮头,任谁也再没有这忒多的闲情逸致。
  流落异乡,寄人篱下的苦楚,天真浪漫的陆文振不曾领受,但他江锦志却实实在在已经受得太足太够了。
  彼时他独自在伦敦求学,因为一张面孔出众,做人妥帖得当知情识趣,起初总有推不完的约会。一起入学的几位华裔都是世家子,离了父母跟前,欢乐得直如脱出笼子的鸟,只顾邀约着胡天胡地吃喝玩乐。
  江锦志为顾全面子,一开始也应下几次,但饮酒唱歌,或是乘船畅游夜色下的泰晤士河并不能换来一条面包,也不能获得一个高分,后来便不常去了。
  他本便是不愿吃亏的一个人,靠着奖学金捱日子,也挥霍不起,今日的所作所为总要对得起原先付出的努力,故此全身心统统扑在功课上,玩命似的学学学,只盼着早日出人头地,做贝氏第二,最好世界各处的地标建筑均出自江大工程师手笔,银行户头上的数字长得能听见“噌噌噌”的声响。
  学习是世上罕有的一件十分公平的事情,你用心对它,它也用心回报你。江锦志成绩出众,临了毕业也顺当地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事务所谋得差事,又接着玩命似的工作。
  奈何工作并不像学习一样公平,图纸大叠大叠画出去,费脑劳心地苦干小半年,他在行内居然连头都没冒出来。看着同事老老实实画到三四十岁才做上工程师,熬得面孔和头顶都泛着油光,发际线连年后退,江锦志不由得大呼可怕,更发觉不能这样按部就班地枯熬,索性辞工回国另谋出路。
  刚巧碰上某服装品牌拍平面广告,江锦志知道自己长得好,抱着玩闹心态去试了试,结果一支广告的收入已抵过原先两月薪水,后来谭竟成与苏小眉拿着服装海报来找他试镜,他便一口应承下来,反正做什么不都是为着赚钱,未必见得非建筑不娶除工程不嫁。
  世界上总有种种捷径,你一身傲气不愿走,自有他人去走,然后踩踏在你头上磨掉你的傲气。
  苏小眉开出的价码不高,但江锦志心思清明,看中的更是这支团队的含金量,既然决定入行,能择个高枝当然最好不过。
  谭竟成挑中江锦志并不全为着一张漂亮面孔,他身上天生带着那种可遇不可求的明星气质,像头顶的星空般莫测而熠熠生辉,便是定定坐着也吸人眼球。况且新人有新人的好,演起来不带匠气,像块璞玉,怎么雕琢还是拿捏在自己手里。
  江锦志纵使有天分,到底是生平第一次对着数架摄影机表演,连接着拍了几条谭竟成都不太满意,他自己也紧张起来,明晃晃的灯光一打,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谭竟成无名火起,眼看着就要指鼻子骂人,苏小眉赶紧打了个圆场,放了江锦志半天假,让他自己放松心情,仔细琢磨一下角色。
  江锦志不肯回住处对牢冷冰冰的电视枯坐一日,想来想去,除出陆文振再寻不出第二个想见的人,索性打定主意上门去找他。
  陆文振接到江锦志电话时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陆文振原本便计划着去片场看他演戏,又怕被谭竟成催着要剧本,再则他习惯了别人的主动,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承认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朝他靠过去,正在进退难定犹豫不决。
  这下江锦志先往他走过来,还真是瞌睡时碰上枕头,你情我愿,恰到好处。
  陆文振问了江锦志的位置,喜上眉梢地开车去接他,心里像揣着个饱满的气球,生怕按得用力便破了,偏又忍不住不停去摸。
  陆文振打眼便看见高个子的江锦志靠着未燃的街灯,手里提着个透明的袋子,两只金灿灿的泡眼金鱼自在地摇头曳尾,有时吐个泡泡,有时轻轻吻一吻。
  江锦志敲敲车窗,打开门坐进来。陆文振原本打算到上次的咖啡厅坐一坐,转念一想,又驱车朝公寓驶去。他简直心花怒放,眼角眉梢蕴满浓浓淡淡的笑意,问道:“怎么买了金鱼?”
  “据说你总爱对着没气儿的东西诉衷情”,江锦志也耐住笑,故作严肃地望着陆文振,“以后不妨试着跟出气儿的说上一说。”
  陆文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目光移来晃去,正好望见后视镜中的车胎转弯时压起一片欢腾的水花。
  “金鱼是最适合倾诉心事的生物”,江锦志把金鱼举到眼前,“它们的记忆统共只有几秒钟,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是眨一眨眼便忘了,永远无忧无虑得让人羡慕。”
  透明的袋子将两只金鱼隔离出一个单独的世界,陆文振倒觉得这车子里的乘客与金鱼相似,像一枚大气泡里网住一枚小气泡,默然漂浮在掺合雨丝的湿润空气中,你同我就是整个世界。
  “明明相依相偎,却又总当彼此作陌路,还真是无忧无虑得有点残忍”,陆文振心生怅惘,偏头看一下悬在水中的金鱼。
  “故此瞪大眼睛从不闭上,为的便是将对方铭记于心”,江锦志笑着接过话头,“倘若真是忘了也不错,碰过千百次的嘴唇也永远甜蜜似初吻。”
  陆文振抿着唇角笑了笑,鱼轻轻吐出个气泡,“啵”一下碎在水面。
  金鱼是拎进门了,但陆文振的公寓全作欧式装修,找了半晌方从厨房里捧出个水晶盆。
  伺弄花鸟鱼虫自来是中国人才有的情趣,两条橙红色的金鱼在晶光四射的水晶盆中摇首曳尾,瞧着彷如在故宫大殿里挂了盏水晶吊灯,实在是说不出的别扭。
  陆文振盯着金鱼看了片刻,又拖上江锦志出了门。
  暮色四合,细雨霏霏,两人各自撑着伞,四周安静至极,惟独听见雨水沙沙落地,伴着两人踩在潮湿的路面上,浅浅的脚步声。
  江锦志走在前面半步,昏淡的天光剪出三分之一的侧脸和全部的挺拔背影,他走得不紧不慢,但陆文振心里没来由缓缓升起一股恐惧感,似乎自己拼尽气力,一辈子也合不上他的步调。
  路边栽着几棵高大的影树,绯红的叶片零落地铺在地上,细雨笼着叶稍,仿佛要浸化这点红色。陆文振满心惶惑,忽然想起书里那句“烟树苍茫客思迷”。
  江锦志转过身来,看见陆文振有点愣神,忍不住低低一笑,挥手往浅褐色的树干擂上一拳。积蓄在叶片间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来,一朵一朵打在伞上噗通噗通直响。
  陆文振吓了一跳,抬眼瞧见江锦志眼睛里光彩流动,一时间又觉得心荡神迷。
  江锦志伸手来握一握陆文振的掌心,陆文振也笑着捏住他的拇指,两人似真似假地牵着手,一前一后慢慢走在暮雨中,蜿蜒的路好似没有终点。



     ☆、第六章

  世上当然没有走不到终点的路。
  夜色渐浓,集市的灯火融化在雨丝中,像浮在无边河流上的纸灯。
  陆文振挑了家别致的小餐馆,为着落雨的缘故,一向热闹的夜市清净不少,店堂里只得几桌客人。江锦志心情好得出奇,十分绅士地走到窗口替陆文振拉开椅子,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怎么”,陆文振眉花眼笑,“要我陪你演《金玉盟》?”
  江锦志神色认真地连连摇头,“不不不,分明是《北非谍影》好不好?”
  霎那间陆文振整颗心都软了。
  大多数英俊的年轻男人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