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一直担心著的前方,而是後面。子弹擦著江扬的鬓角滑过,射中了身边的梧桐树。训练有素的队员们立刻分成数组,有的包抄,有的紧紧护卫在指挥官身边。江扬回头的瞬间就看到苏暮宇向自己倒下来,他一把抄住海蓝色头发的副官,听见周星悲愤的声音:“是狙击手,在队舍里,长官。”
被火烧得焦黑的废墟里传来打斗的声音,然後又是一声沈闷枪响。周星带著第一批Z小队的队员突入大楼,江扬却已没心思观望,任由手下调配一切。江扬紧紧抱著苏暮宇,对他来说,不断流出的温热液体不仅仅是苏暮宇的血,甚至是苏朝宇的另一半生命。那双跟哥哥一样的海蓝色眼睛里都是痛苦,苏暮宇努力深呼吸:“我……我想没事,长官……嫂子……”
跟他们一起过来的特别行动队的医疗分队长田晓萌冲过来,从弹孔割开苏暮宇的雨衣,一面麻利地止血、处理伤口一面告诉江扬:“很幸运,子弹贯穿了肩头,但没有留在伤口内部,甚至可能连骨头都没伤到,现在只需要简单的手术处理。”
江扬这才放下心来,但苏暮宇苍白的脸庞上挂著泥水,蓝眼睛里满溢眼泪还死死咬著嘴唇的样子,却又让人忍不住难过──同样不耐疼却要硬著骨头一声不吭,真是太像他的哥哥。江扬把雨衣给他盖上,站起身来。这时,废墟里传来队员们的怒吼声和激烈的打斗声,其间有几声枪响格外刺耳,不过一切很快就平息了。两名队员压著一个瘦小的男人走出来,他穿一身很破的保洁工人的深蓝色服装,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抓痕,细细的眼睛里闪著疯狂而残忍的光。
江扬几乎马上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士兵。和当年在昂雅试图杀死秦月朗、卢立本甚至自己和苏朝宇的那个管家一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定是卓家的死士。
狙击手盯著江扬,怨毒的目光如同一条马上就要死去的毒蛇,幽幽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回来的魔鬼:“你死定了,胜利必然属於主人。”他做了个咀嚼的动作,身边的队员都来不及阻止,那张迅速变得灰败的脸庞上有扭曲和不甘心的狞笑,毒蛇一样的目光凝视著正慢慢自己坐起来的苏暮宇:“若不是那畜生……只差一点……海蓝色头发的……小姐……”
和昂雅的管家一样,狙击手死了。
这不是江扬第一次见到这种武侠小说里常常出现的烈性毒药,上一次,苏朝宇卸掉对方的下巴又伸手进去掏也没有救得了吞毒药的死士。他神情忧郁地挥手示意田晓萌不用为对方的死向自己道歉,随即转头望向刚刚抓著死士的队员──那是跟周星的亲卫队员之一,经历了凌寒、苏暮宇的疑似遇险和刘哲的遇难之後,江扬不想听到任何坏消息,但不得不用伪装平静淡定的语调问:“周星少校呢?”
那年轻人似乎还在为狙击手狰狞的死而心有余悸,微微侧过身。江扬在他身後看到正缓缓走过来的细腰长腿的人影──周星似乎抱著一个穿红色帽衫的孩子,步履沈重。想到队员们还没有突入大楼时,里面传来的枪声和打斗声,难道卓家的死士还有同夥或者人质?周星抱著谁?
被简单处理过伤口的苏暮宇不肯回车里去,咬牙站起来,走到江扬身边。琥珀色头发的“嫂子”就用一只手扶著他,他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刚刚努力挤出的笑容就在脸上凝结了。江扬感觉到苏暮宇死死捏著自己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周星把贝蒂递到苏暮宇手里的时候,那小小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如果不是江扬手疾眼快抱住苏暮宇的话,刚刚死里逃生的他一定会失去控制──对他来说,贝蒂始终不仅仅是一只宠物或者一个玩物,它是那些悲凉岁月里的慰藉和陪伴,是万飞,那个苏暮宇爱了很多年的男人留下的活的记忆。
江扬从未看到过苏暮宇如此失控──和双胞胎哥哥不一样,他习惯了内敛谨慎,无论遇到怎样的事,都可以淡定和泰然,但是在这个漆黑的雨夜,苏暮宇哭了,握著贝蒂冰凉的小爪子,泣不成声,绝望的哽咽压抑不住。江扬轻抚他的後背,无限悲悯。
周星与江扬耳语:“我们不知道它怎麽会明白杀手瞄准的是它的主人,总之,看到那人脸上的抓痕,我相信是它干扰了瞄准,然後被杀。近距离直接击中心脏,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苏暮宇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是抱著贝蒂的尸体。那个会笑、会闹、通人意、会在冬天的时候解开人的衣扣钻进去取暖的小家夥一动不动,无论怎麽呼唤或者哄骗,都再也不会从擅长的“装死”把戏中苏醒过来。苏暮宇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像是十数年前的特克斯。
万飞走进他的房间,带著朔风和大雪。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裹紧身上的皮裘。万飞眯起眼睛,笑容温暖极了,把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小猴子扔给苏暮宇:“喏,树下捡的,真像你。”
一晃就是这麽多年。离开首都的时候,苏暮宇没有带走贝蒂,只因为兽医说:“它老了,也许不再适应边境的苦寒。”只因为多事之秋,他不确定自己有时间照顾这个敏感的小生灵。他还记得,最後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闹著要第二根草莓雪糕,他怕它吃多了会拉稀,於是相当强硬地把小家夥塞进了旅行箱。贝蒂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委屈和不舍,柔软的小手从旅行箱的缝隙里伸出来,轻轻握他的手指。
他却没有回握。
暂别成为永别,苏暮宇隐约知道贝蒂一定再一次救了他的命,它终於和万飞一样,为他而死。
一双温暖的手从後面拥住苏暮宇,令他甚至有种万飞重生的幻觉。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毫不费力地抱起苏暮宇:“淋雨对你的伤口不好,我们先到房子里去。”苏暮宇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仗著雨大,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他轻轻地叫“万飞”和“贝蒂”,可惜再也无人回应。
江扬凝视著贝蒂闪闪发光的银色项圈,忽然明白了什麽。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8
江瀚韬精於品酒,最喜欢的却不是那些历史悠久出身名门的老牌葡萄酒,而是宫廷老御厨私酿的一种青杏酒──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江瀚韬撑著一把伞闯进皇宫,湿淋淋笑眯眯地说:“我有女儿了,像她妈妈那麽漂亮。”皇帝大笑,这是报喜,更是讨债──当他们都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醉了,他便答应弟弟,一定会为他的女儿酿一百坛最好的青杏酒,等到她结婚的时候,让她爸爸喝个痛快。
现在,坐在对面的江瀚韬刚刚撕开十五年前亲笔题写的封签,为皇帝斟满酒杯。他像平时一样,微微带笑,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蕴含无限心事。他望向皇宫的方向,想的一定是正在那里为权贵们斟酒的江铭。
皇帝知道江瀚韬有多麽疼爱十六岁的小女儿,知道这样的决定对於一个父亲来说有多麽痛苦,甚至觉得歉疚──为了那从未说出、但一直存在美好愿景,这已经不是江瀚韬第一次被要求牺牲亲骨肉。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举杯,然後一饮而尽。
杯子一次又一次被斟满,酒喝得越多,江瀚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越亮。外人都觉得江元帅的酒量深不可测,但皇帝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伤心的爸爸已经醉了。可是不能劝,江瀚韬是最果决又最狠得下心的人,而且不许别人碰他的伤口。作为兄弟,皇帝所能做的是陪著他,酒到杯干。
青杏酒并不是一种烈酒,口感绵软後劲十足,很快,桌上就摆了两排见底的小白瓷酒坛,纵然是酒量很好的皇帝,也觉得有些醉了,不得不用一只手撑著头才没有摔到桌子底下去。可是江瀚韬意犹未尽,再次斟满了皇帝的酒杯,居然带著醉意和笑意开始讲江铭小时候的事,那眼睛里满是破碎的憧憬和幸福,此时此刻,实在让人看得几乎落下泪来,怎麽还忍心拒绝他倒进杯里的酒呢?皇帝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意识越来越模糊,後来几乎听不清江瀚韬说什麽,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天旋地转间,一切就黑了。
奉命监视的卓瞻早就知道江瀚韬要和皇帝一起吃晚饭,监听了他们的每一句谈话,看著他们喝醉,抱在一起,然後被宫廷侍从抬到江瀚韬住的“养颐阁”内室。他告诉卓缜和月宁远的是“一切正常”,却不知道那重重帷幕中,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悄悄睁开,仍然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窗外枪炮声接连不断,留给江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整个雁京新城区一片漆黑,所有的民用供电、供水管道都被关闭,更多的军警车辆涌上街头,像是一大群被放出围栏的猎犬,不知疲倦地搜索著他们的猎物──是的,就在刚刚,苏朝宇和林砚臣、叶风的队伍暴露了,具体原因连霍思思都不知道。
如果苏朝宇能够联络到江扬,一定能从卓家出动死士的事情上推断出暴露的原因,从而更加谨慎,只可惜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始终没有回电话,苏朝宇便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继续忙自己的任务。
出事的地方是霍思思控制的最後一处民用防空设施,目前收容了差不多五万市民在此避难。苏朝宇到达以後,之前一直报告“正常”的海神殿头目忽然没了消息,飞豹师的先遣小组也与大部队失去联系。正当苏朝宇决定亲自带人下去的时候,整个地下工事都震动起来,沈重的铁制闸门隔绝了地上和地下的世界,接著水电都断了,一个拼死逃出来的原海神殿候鸟告诉苏朝宇:“是‘柯西里猎人’,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人,然後从应急通道逃了,带走了闸门启动卡。”说完他就死了。苏朝宇用他带出来的飞豹师专用对讲机跟自己的先遣小组取得了联系,带队的上尉简短地通报了与柯西里猎人残部交火的情况:“我们占据了设备房,应急发电机还能维持三小时,之後……只怕空气供给都成问题。”
只有一百八十分锺,如果无法夺回闸门启动卡,防空设施里的五万民众都会因为缺氧而被活活憋死。苏朝宇差点把通讯器捏碎,恨不得立刻上车去追那夥残忍变态的恐怖分子,然後一个一个拧断他们的脖子。但是此时此刻,作为身处最前线的战地指挥官,他必须冷静下来,苏朝宇一面观察敌情,一面将三条不同的通讯发给江扬、林砚臣和彭耀。其中发给林砚臣的那条最为紧迫:“立刻追踪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内有五个持有轻型机枪的男人,为首的左眉有一条白色的刀疤。”
吴小京担心地瞧著苏朝宇,那人站在雨里,海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团火在燃烧,他知道,苏朝宇在作出某些外人看来“疯狂”的决定时都是这样的,比如那一年炮火纷飞的迪卡斯,比如现在。苏朝宇对他和肖海说:“挑十个人,再加上你们俩,跟我去首都防卫指挥中心。其他人留守,防止有人突袭。王若谷带警犬分队及护卫队机动支援。”
吴小京的嘴吃惊地张大了。尖锐的警报声、枪声、炮声无时无刻不在撕裂著耳膜,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警车灯光,检测设备上代表敌人的红点密密麻麻,简直要将坐标地图都覆盖了。这样的情况下,没什麽比“隐蔽”更重要,但是苏朝宇就是要作扑火的飞蛾。
“四百特种兵对数万正规军,我们本来就是飞蛾扑火,必须一刀杀死布网的蜘蛛,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全。”苏朝宇转头看见肖海已经开始挑选最精锐最亲密的兄弟,於是就走到车那边去,一面拿称手的枪械一面解释给吴小京听:“今夜城内有江铭的婚礼,城外有彭耀的战斗,霍思思的人会给防卫指挥中心的部队造成巨大的麻烦。最混乱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我们的机会最大。”他似乎看出吴小京心里的疑惑,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密封塑料袋扔给他,後者抹了抹上面的水珠,立刻服气了──那是三张拥有帝国最高权限的军官通行卡,江扬、彭耀和赵荣平都在对他微笑呢。
吴小京认命地协助收拾枪械,压低声音:“我猜,一位不知情,一位无所谓,另一位麽……纵然反对也没什麽办法,对吗?”苏朝宇神秘兮兮、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吴小京仰天长叹:“你是蓄谋已久的,我就知道!”
苏朝宇勾住他的脖子威胁:“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吴小京一点也不害怕,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打闹闹,以至於刚刚整队完毕的肖海都看不过去了,沈默地从他们俩之间挤过去,开始一包一包地往自己的行军背囊里装子弹。
苏朝宇仍然能够微笑,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209
雨一直下,军车在道路上飞驰的时候常常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林砚臣一次次忍不住用手抹掉窗上的雾气。明知道这种天气和路况条件下,信任高科技追踪器是最有效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时时望向窗外,仿佛只要一直这样做,就能够找到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以及那个左眉有疤的男人。
霍思思手下的候鸟不断发来各种真实性来不及验证的情报,西北边境的综合情报处通过卫星和网络提供实时的首都警戒图,但是此时此刻,林砚臣所能凭借的只有直觉──那种在战场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後形成的“鬼一样的直觉”,它能帮他判断哪些是最重要的情报,哪条路是柯西里猎人会选择的。
“前方两百米,十字路口,右转。”林砚臣的声音不大,却有种指挥若定的沈稳气场,车厢里的气氛又那麽凝重,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开车的年轻士兵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手心却都是冷汗。
此时此刻,错一步慢一秒就再无弥补的可能,谁能不紧张?
右转之後,他们与首都防卫指挥中心的一辆巡警车擦肩而过,对方对这两辆“江北盟军”的卡车相当客气,副座上的年轻上尉甚至还在错车的瞬间给上校军衔的林砚臣敬了个礼。林砚臣来不及还礼,内心深处有悲悯酸楚之类的柔软情绪翻涌上来,他知道,这个不平凡的夜里,注定要有很多人死去,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