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锐少将是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读军校时的师弟,他们的关系如同罗灿之於苏朝宇那样亲密。典锐少将比杨霆远小三岁,不同於成绩平常的杨霆远或者全优生苏朝宇,他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最令老师头痛的那类学生:一方面,他的成绩好极了,另一方面,他的纪律差极了。他宁肯付出“每天午休时在垃圾桶旁边罚站一学期”这样惨烈的代价,也要违规组织社团活动,比如出售站票的露天相声表演或者全体学生都可以参与的千人桥牌比赛什麽的。
热衷於桥牌而水平远远低於平均水准的杨霆远就是在那场比赛中认识这个刺头学弟的,这份亲密的兄弟关系延续到了之後的军旅生涯中,数十年如一日。典锐少将本人具有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有那麽一点点始终如一的理想主义,从不肯向权威低头,却往往可以被比他地位低的人打动。按华启轩的话说,这位出身草根的将军“在下面的时候相当拿自己当人,而成为高层之後,又相当拿下面的人当人”,因此可以算是让军界高层又不爽却又动不得的那类实干派军官。
五年前,杨霆远把时任自己副手的典锐少将派去了帝国最北的东北边境军区作军区长官。那里毗邻广袤荒凉的北冰原,比江扬所在的西北边境基地条件更要艰苦数倍,黑土地固然肥沃,可是一年的无霜期只有区区百天,必须要抓紧农时,才能种植一季的冬小麦和少数几种蔬菜。那里的军区不仅仅要防范彪悍的边境山匪和邻国的骚扰,还要护卫帝国设在那里的几个导弹研发实验基地,因此算是整个帝国任务待遇性价比最差的军区之一,所有贵族出身的将官都避之不及。典锐少将却对此毫无怨言,带著老婆孩子一干就是五年,军政出色之外,甚至还聘请农业专家因地制宜地实践了新的作业方式,让整个地区的小麦产量提高了近百分之二十五,几乎已经成为整个东北地区的粮仓。
这两天,从来不是工作狂的杨霆远如此热衷於“超时勤务”,只因为最高军事委员会派给典锐少将的安保员,被这个四十来岁仍然不改火爆脾气的师弟给打了!
这事件简单得很,据说就是这些鬼鬼祟祟的安保人员跨越了典锐少将官舍的篱笆墙,而恰巧典锐少将三十八岁的妻子正带著十五岁、十二岁和七岁的三个女儿在院子里的露天温泉水池泡澡──地热温泉是当地的自然资源,普通老百姓家里大多数也都有这样的池子,并不是高官的特权──本来在这样的时候闯入已经够尴尬的了,其中一名安保人员居然还不肯关闭随身携带的摄像装备,闪光灯让典锐少将十五岁的女儿吓得尖叫起来,於是家里的其他人自然要动手了。
据说先出现的是拿著衣服的女性勤务兵,接著是警卫员,他们试图把首都的同行请出去,未果,然後双方发生了拉扯和推搡,首都的安保员撂倒了两个,却被打倒了四个。忙了一天的典锐少将被女儿们的眼泪、警卫们的惨状和安保员们的不知悔改气坏了,在要求他们删除照片未果之後,典锐少将下了他们的枪,砸了他们的相机,每人赏了俩大耳刮子,然後叫来卫戍区的护卫队,让他们把“这些私闯民宅偷拍未成年少女的流氓”赶出去。负责执行命令的年轻少尉非常尽责,亲自把每个首都的安保员都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连袜子和裤衩都没放过,确认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电子存储卡、枪或者别的可能给指挥官找麻烦的东西以後,才把这些人扔在了基地范围外广袤的荒原上。
那以後,最高军事委员直派到东北边境基地、贴身保护典锐少将的十二人的安保小队在与首都相关部门失去联系超九小时之後,终於在边境基地防区范围外的一个公路收费站被找到,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两眼饿得发直发绿,差点连汉堡包的包装纸都吃下去。
这样一次性质恶劣的“私闯民宅”、“偷窥未成年少女”的行为被首都不明真相的媒体渲染成了“军界高层恃强凌弱,纵容妻女淫乱享乐,安保人员饥寒交迫受重伤”。安保小队的成员有的用白布裹著一只眼睛,有的把胳膊吊在脖子上,有的在手指上打了厚厚的夹板,出现在杂志的封面、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甚至手机报上,就好像一场唱做俱佳的大戏,却又不是戏。最高军事委员会甚至宣布要暂停典锐少将的一切职务,请他回首都就此事协助调查,东北基地由军委会另行派遣专人暂代。
这是明目张胆的“借题发挥”、“削权换将”。
尽管现役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杨霆远还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不公正的命令,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时刻,他决不能放弃这一支重要的力量──要知道,虽然东北基地只有区区三万将兵,远低於平均六至八万人的其他军区,但是那里粮食自给自足,地势易守难攻,又有四个部署了大量弹头的导弹实验基地,若是帝国局势一旦大乱,东北基地或许就有大作用。
因此,杨霆远不惜动用了手中所有的权力和筹码,试图把学弟从不名誉的泥潭里解救出来,还事件以本来面目。只可惜一向都乌鸦嘴并且每次都能命中问题实质的华启轩少将不以为然,这个颇有贵族派头的家夥啜著花式咖啡笑道:“典锐少将就是吊钩上的香饵,作为池塘里唯一一条大鱼,亲爱的长官,请勇敢地,摇著尾巴,上!”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05
事实证明华启轩少将就是真理的代言人,杨霆远的努力遭到了各个部门的围攻,有人弹劾他“以权谋私”甚至“结党营私”。如果说这些都是小问题的话,那麽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足以让杨霆远像被剪掉了鱼翅又丢回海里的鲨鱼那样,“像一块沈重的石头,只能徒然无助地渐渐沈入漆黑一片的海洋深处”。
当时正是傍晚,江扬难得没有加班,於是就一边喝养胃茶一边听苏晨弹新学会的曲子。苏暮宇在厨房里忙活著,号称要试煮一道刚刚跟秦月朗学的烤虾菠萝饭,电视开著静音,家里弥漫著菠萝的鲜香、粳米的饭香和烤虾的诱人气息,和叮叮咚咚欢乐的琴声一起,让忙碌了一天的江扬觉得很舒服,忍不住给苏朝宇发了条旨在表明思念的很长很抒情的短信,结果蓝头发的冠军回复的特别简单:“周末回洗干净等著!”弄得基地最高指挥官差点笑出声来,真想立刻就把他的小混蛋抓过来揍两下,亲亲再放走。
就在苏暮宇把香喷喷热腾腾的烤虾饭端出来的时候,电视台忽然插播了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最高军事委员会大楼前,杨霆远一级上将被无数见了血的苍蝇一样的记者围著,话筒几乎挡掉半个屏幕。这比起几周前迷你巧克力别墅谋杀案中围堵秦月朗的阵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扬皱眉,他懂唇语,不用找遥控器打开声音也知道女主播说的是:“关於这起屠杀平民的惨案,本台正在追踪报道。目前,被认为对此应付主要责任的杨霆远一级上将并未发表任何声明。”
苏暮宇也看见了,赶快放下食物去找遥控器,等打开声音的时候,镜头已经转而采访一名浓眉大眼却双目含泪的姑娘。她强抑悲痛对记者说:“我叫毕玥,我的父亲毕振杰,只是一名被海神殿胁迫交纳保护费的歌房老板,军警闯进我们家,连保姆都没放过!”她说著又把手里捧著的遗相展示在摄像机前,果然是毕振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苏暮宇倒抽一口凉气,立刻说:“我去打个电话。”
江扬当然很清楚真正的毕玥现在还住在基地的招待所里,距离指挥官官舍只有两个街口,因此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後果──这个阴谋比想象中更歹毒,布局者的胃口也远比他们之前设想的更大。如果杀死方方只是顺手或者需要,那麽借剿灭海神殿余部这个行动将陆军总司令陷入不名誉的泥潭里,则是彻底宣告了他们对於这个国家政权的野心。
如果是那样……江扬凝眉想了想:“这位‘羞花’姑娘演技不错,从正牌毕玥姑娘的经历看来,对方准备得非常充分,所以我们现在就算是让她出场辟谣,也来不及了。何况……”江扬瞥了一眼正专心致志榨橙汁的苏晨,压低声音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围剿毕振杰余部的行动,确实有‘灭口’的意味。当时在昂雅,卓家的管家试图谋杀秦月朗和小卢舅舅,然後嫁祸给苏朝宇,也就是他以为的‘波塞冬大人’。这件事让我们不得不担心,再加上那部分人,这些年也实在太不消停,打砸抢烧买卖人口贩卖毒品走私枪械,枪毙三次也不多。”
隔著数年的时光看去,海神殿惨烈的决战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苏暮宇在江扬身边坐下,仿佛在认真地看电视里的报道,却不自觉地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眼前都是当年横飞的子弹和爆炸的火光,都是那些近乎前世的温暖的寒冷的残忍的幸福的回忆,有波塞冬有万飞有张诚有毕振杰有那麽多记得名字和记不得名字的手下。噩梦般的十三年,他从未放弃过回家的念头,因此从未将自己视为他们中的一员。就连万飞,他都不确定那是真的爱情还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对最後一根稻草不切实际的执著。这几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试图遗忘试图从过去中走出来:他把海神殿的财富捐给需要读书的孩子和需要看病的老人;他给所有的“寄居蟹”自由;断绝包含“烧杀抢掠”、“绑票勒赎”、“制毒贩毒”、“走私军火”在内的各种“业务”,专心致志地、一点一点地洗白整个组织……
可是到了最後,海神殿还是毁了庄奕全家和苏家兄弟俩少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害死了江立,逼退了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韬和现任首相秦月明,现在又轮到了杨霆远总司令。一石激起千层浪,或许江扬和他的整个家族经营百年的基业,都会在这样席卷天地的飓风中毁灭。苏暮宇凝视身边的江扬,那双美丽极了的蓝眼睛里依稀有晶莹的光:“我觉得……”
“你觉得我还是把你交出去比较好,你觉得海神殿已经毁了足够多,所以我和我的家庭最好还是回到安全的岸边上去,你觉得你可以跟苏朝宇谈,他应该会理解我的立场和我的无能,是吗?”江扬瞧著他,居然含笑,从江立生死未卜到现在,两周来苏暮宇甚至从未看到过江扬笑得如此开心如此狡猾。他一边傻傻地点头,一边深切地理解了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亲哥哥仍然对“神一样的指挥官”怀有一丝丝敬畏。江扬伸手揉了揉他剪短了的海蓝色的头发,揶揄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孩子:“不,暮宇,按教科书上的话说,‘命运的齿轮已经紧紧咬合,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推进’,扔你出去阻止这种必然,就像螳臂当车那样愚蠢。虽然为了拯救别人牺牲自己是一种极致的诱惑,但是我并不想满足你。作为一个还算明智指挥官,我清楚我所要做的是让每一个士兵牺牲得有价值,而不是让他们成为毫无价值的炮灰。你麽,只要做好副官的职责就好。我已经推荐你升职,下个月你就是苏中尉了,比起一团没用的炮灰,我更想要个好副官。”
苏暮宇被感动,抽抽鼻子,努力微笑:“指挥官的贤内助已经有程亦涵上校和我哥了,还需要第三个吗?”
“贤内助麽,”江扬撑起来帮苏晨端那一大扎鲜榨橙汁,“自然是一个不少,两个不多,三个四个刚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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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围剿海神殿余部的秘密行动被翻出来、并且确认为“屠杀无辜平民以谎报军功”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尽管被彭耀控制的职业调查办公室保持缄默,将那些举报信都塞进碎纸机,但是仍然不能阻止对於这个事件的立案调查。最高军事委员与早已被架空了部长凌易的国安部合作,进行了所谓的“受害者侦讯”,林林总总的证据件件直指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而又影射著几乎退隐的江元帅和拥兵西北边境的江扬。但是元帅始终保持低调,江扬也一样。有一天下午,林砚臣回指挥中心处理新第十三军的行政问题的时候,发现江扬正一边办公一边听电视台里那些越来越大胆的评论员赤裸裸地抨击他本人。琥珀色眸子的长官啜著养胃茶笑容明朗:“文采和口才还真不错,就是导演太差,镜头切得不够利落!”
白虎王的棋局几乎完全摆在面前,这精心策划了几十年的埋伏战终於开始。由於江扬和杨上将他们始终不愿将事情的实质上升至危急家国天下的高度,因此在卓家初步的计划里失了先机;加之对方准备充足,一环扣一环的谋划袭击密度太高;又利用昂雅事件之後卓家“失势没落”的形象为掩护,降低了所有人的警惕性。现在,他们不得不按兵不动,观察卓家的下一步行动。想到这里,江扬一点儿都不紧张了,反而一直想著他的小混蛋说过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玩得越大,死得越早,亲爱的老混蛋,我就等著你挽救大家於水火了,这些都是你升级的经验值!”明知道这哄孩子似的话只是玩笑,但江扬竟一直记在心里,就仿佛他的小混蛋这样说了做了,一切就会真的好起来。
最高军事委员会直派的安全保卫小队到达指挥中心的那天,朔风卷雪,江扬办公室收到了军委会直送的绝密文件,内容触目惊心:“陆军总司令杨霆远一级上将被控‘战争罪’及‘反人类罪’,已由有关部门批准逮捕,进一步调查侦讯完成之後,将择日宣判。”
江扬第一时间打给彭耀:“如果他们能成功格杀杨上将,下月议会的临时首相补选让卓缜胜出,那麽距离真正的一场大乱,也就只有一步了。”
一样密切关注著局势的第四军兼第十三军军长冷笑:“白老虎家这回是玩真的了,陆军总司令也能随便抓走?喂,你们家就不管了?凌部长不是你爸爸的贤内助吗?”
江扬差点没气乐了,隔著好几百公里,还是能想象出小狼崽子邪恶地勾起嘴角的坏样子,只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继续调侃,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通电话算是求助,我需要跟你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