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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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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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耳一偏,“院子。”

二人下到凉风习习的前院中,浓荫华盖的树下支着乘凉的枕榻,榻上幽光一点。

“嘿,您还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齐奢说话就走到榻边一把扽住猫尾巴朝外拖一尺,给自己腾出了地方,就斜身上床。

青田也侧身在床畔坐下,三分气七分笑,“你瞧,你又折腾它,自打把我哄到手,一见我们在御就一副后爹脸。”

“胡说八道。”齐奢斜乜着猫儿,把手在席上拍一拍,“在御,过来,行了,就跟这儿,不许舔我嘴,听见没有?站好,就跟这儿。嗳,我问你,三爷爷我待你怎么样?当着你亲主子的面儿,你大大方方说句良心话。啊,你看看,就你脖子底下这小金铃,过端午节我专叫人给你新打的,还刻着你名字呢,全京城的猫,甭说猫,就狗啊马啊的,把你认识的统统叫来,问问,谁有这份荣耀气派?你再想想,我上个月是不是还送了你一套银餐具?那银碟子底下还——不许舔我嘴!走开,走开,远点儿,再远点儿!不、许、舔、我、嘴!”接着他把恶狠狠点在猫鼻子前的手一划,向着青田伸过来,“你过来叫三哥哥亲个嘴儿。”

青田还笑不可抑,已被齐奢拉倒在竹床上,温热地在嘴唇上挨一挨。

溶溶夜色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碎碎的蝉鸣被风播下,生长出繁茂的安逸来。就着对竹枕、并头而卧的一对爱侣,其目光皆如琥珀映彻。过得片刻,齐奢忽将右手往心口处拍拍,又同左手摁合,幕天高举着晃动两下。

青田在枕上微微地偏过头,凝望他侧脸的线条在星辉下划出山峦的雄俊起伏,“你做什么?”

齐奢仍那样,眼含宁和的笑意,直直同星空对视着,“还愿。”

她笑了,拉过他一条手臂一绕,就把自己塞进这胸怀。卧在另一头的在御惬意地摇一摇项上金铃,眼睛一眯,小小的一点烁亮。

而在之上的极其高远处则有亿万的小小的烁亮,在眨巴着鸟瞰这庭院中凉榻上的一男一女和一尾猫。是离得太高太远,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仿如瞰于书中文字上的无穷尽的阅读之眼,眼中的光芒皆晶莹而良善,是粒粒长有着心的星,盼望着所见的这一丝触不可及的、微渺的幸福,可以长久些。

13。

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

星光熄灭时,宿雾开,长梦犹萦。小贩沿街叫卖着篮中的通草花、生发油,晨曦的声音从这一座豪庭传到下一处华宅,传入了一面绣锦珠绫帘。

帘后的一人骤然惊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边滚落。

“姑爷醒了?”帘外是清稚的一则女声。

乔运则“嗯”一下,见妻子张蕊娇并不在枕畔,就抬开两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梦中也重历着昨日的一切:神庙之外,喧嚣与狂乱,唯一清晰的就是“状元”两个字。他灵魂出窍地盯着她,血液在汩汩地滚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颠覆,但只一怔之间,就眉语惺忪地一笑,移开了双眸,轻摇着团扇跨入殿门。她的护卫将他一把推开,而她,再不曾回首一顾,甚至连她的猫也没有向他回一回头。

但他却一遍遍回顾着这一幕,几根纤长的指似洪荒里的初民,朦胧而本能地向颈下摸来。

随即乔运则就骇跳了而起,将小鬟捧上的茶盘一撞而翻,“我的坠子呢?!我颈上的坠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许是姑娘替姑爷收在哪儿了。”

“你姑娘呢?”

“后院花园。”

乔运则随手扯过件衣裳胡乱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头仍未出,天却已尽亮。砌着虎皮石的白墙圈起了大片的寂静,一株夹竹桃树下,立着一袭浅桃色裙褂,披着荷粉半臂的张蕊娇。花钿不整,云髻半偏。

乔运则气息凌乱地赶来她面前,有什么即将夺口,却只儒雅地笑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蕊娇不睬不应,扑去了身上的落花。

乔运则抬手掠过她鬓边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儿,我问你,你可见过我那条坠子?”

这一问,令纯圆的一对眼直向他瞪来,眼下堆砌着两团乌青,似是一夜无眠。须臾,张蕊娇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冰凉一声道:“我把它扔了。”

乔运则一下子面色似灰,“什么?”

她别转了眼目,“我趁昨夜里你睡着,拿剪子剪断了丝绳,拿去扔了。”

有几条青筋在乔运则的脸上激凸而起,人却是款款依然的,“为什么?”

张蕊娇又向他掷来一瞥,满目寒怨,“从来爹爹就把我当做小孩子一般,你也当我是小孩子吗?昨天在娘娘庙遇见的那位贵妇,你一瞧见她就全忘了我还在身边,她都走出了那么远,我再三叫你,你才回过神来。虽然你同她谁也没说半句话,可我看得出,你们俩一定早就相识。你昨夜里做梦,手一直捏住那坠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说,这坠子是你亡母的遗物,我看不尽然,只怕是你这位意中人昔日赠你的定情表记,只可惜人家不知嫁与了哪位王爵贵戚,对你倒是平常得紧,半分也不搭理。‘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到这个裉节上,乔运则反而声色平静了起来,很大方地一笑,“蕊儿,我昨日说不认识那女子,确实是假的,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说实话,那女子其实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应酬,她仿佛是祝一庆祝大人叫的条子,我们在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她是何时赎身嫁人,也许就是祝大人新纳的妾室也说不准。我一时没认出,只觉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着看了一会子。她想来也对我有些印象,却不好意思开口相认,也就一笑而过。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和爹爹叫条子侑酒,可都是官场酬酢没法子的事儿,说出来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说不认识。至于那坠子,的的确确是我母亲的遗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还了我吧。”

张蕊娇背转过半边身子,嘿然一叹:“若说是什么倌人,那可就更讲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楼楚馆欠下的风流账,背着我,只和那美貌粉头谈情说爱去了。”

第151章 贺新郎(21)

乔运则俯腰对住她的脸,一副委心贴耳之态,“蕊儿,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与你争论。只是你细想想,一来,我若真是那种浪荡狂徒,竟和娼妇粉头交结鬼混,爹爹岂肯把你许配与我?二来,我自和你做亲,何曾有过一夜半夜在外宿夜之举?你不放心我,也该放心自己的父亲,我出门应酬都是跟着爹爹,他老人家这么疼你,难道竟肯让自己的女婿嫖宿娼馆?三来,就算如你所说,我和那倌人有什么不清不楚之事,你瞧她仆婢成群、珠翠围绕,这样一位贵妇,昔年为妓时也必定是缠头万千,手里什么样的珍奇珠宝没有,会拿那样一块几文钱也不值的假玉顽石送人?蕊儿,我真与那女子毫无沾染,那坠子也真是我母亲的遗物。你也晓得我幼时家贫,母亲买不起好的,就只买了件赝品与我,希望保佑她孩儿平安吉顺。她去世得早,我就一直把这坠子贴身藏戴,算是寄托哀思,随时念着我母亲的这一片慈心,哪里是你说的什么‘定情表记’?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听了这一席温存在理的劝慰,一份怀疑早化为乌有,张蕊娇愣愣地望住乔运则,眼含泪晕。

乔运则一笑,把她圈入了胸怀,“蕊儿,我知道你这样发急全出自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心里很是感动,却也心疼你,以后可莫要胡乱猜疑了。我心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故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同你保证,以后就算是为了你好,我也再不会瞒你骗你,反正我也不善说谎,让你一眼就识破了。”

泪水沿着张蕊娇的芙蓉面儿滚滚而下,好一时,方才渐成抽噎,“对不起,相公对不起,都怪我小性儿,这可怎么办?我真把婆婆留给你的那坠子丢掉了……”

乔运则终于显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声音都有些发沙发哑:“你丢去哪里了?”

张蕊娇泪流如注,久久之后,才将下巴向着哪里偏一偏。乔运则顺目而望,望见了远处的荷塘,浩浩的绿水与红莲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视着张蕊娇,她哭得珠泪琳琅,下唇扣着一点虎牙的尖。这一霎,他体内腾起了难以压制的冲动,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于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着、痉挛着,爬上了她的脖颈。

“姑爷!”

仿佛是当头棒喝,喝出人一手凉汗。乔运则迷朦地拧过头,小鬟踏着后门的门槛,招着白绸袖,“姑爷,老爷催你呢!”

太阳升起了,真实而刺热地照在背脊上。乔运则重新转回了脸,两手往下滑两寸,轻放在张蕊娇的肩上,“别哭了蕊儿,丢了就算了,若为了这个叫你伤心,我可要加倍伤心了。好了,我该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别哭了啊。”

他背转身,虚飘飘地走向前,几乎不能够相信,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仅有的为人的时光,那恣意奔放的、纯真而欢乐的、始终紧贴他心口的时光,就这样,什么也不剩了。

乔运则又一次追忆起神殿前青田最后望向他的眼光,那样地粲然而冷漠,好像头顶这骄阳,投一缕万物之光,在一个乞丐的身上。

14。

欢情之薄,多因风之恶。春之和风、夏之熏风、秋之金风皆已吹去,最终吹来了冬之朔风。十月围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这个月却是皇城根今年最热络的时节,京师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着一桩盛事:皇叔父摄政王与母后皇太后义妹的大婚典礼。

齐奢自己虽再三申明“物力艰难,事宜从俭”,但上有两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别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们的用心承办,其隆重程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由钦天监所择定的吉日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寿则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学士府。正日前接连数天,府中上百个身着红缎喜服的校尉抬着上百台绑有黄缎子的彩亭,依序装着金、银、玉器、首饰、卧具、文玩、绸缎、皮毛、箱笼、被褥等,在一色绣花短褂差役的布防下,源源不断地发往摄政王府。沿途万人空巷,都扒肩吐舌头地争看王妃的妆奁。

到得十八日,仪式正式启动。寅初,丹陛大乐,正副二使臣一捧册、一捧宝,先喊一声“请王妃的驾”,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门满族的恭迎下,由铺着百丈红毯的府邸正门步入。正使宣读内阁所拟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册封王氏女香寿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宝。四位年轻的结发一品命妇亲自替香寿上头上妆,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樱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压九翚四凤冠,冠上嵌着孔雀石、芙蓉石、猫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诸色宝石,另戴花钗九树,博鬓二,钿九,抹额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线穿缀无暇珍珠十一颗。身上的吉服最内层为贴身素绡,次为四合纹暗花长衣,再次为四出纹、七珍纹、八宝纹……最外一层是广绫大袖的赤翟衣,小轮花底织九对翟鸟,褾、襈、裾红底织金色小云龙,深青蔽膝,外罩金线缂丝龙凤同和云肩,蹙金四色翟纹霞帔,垂金结红宝缨络。腰间的玉革带以青绮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断头花样,盘绣榴开百子,上饰玉饰十件、金饰四件,青绮副带一,五彩大绶一,小绶三,山玄玉佩两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颗。礼服的尾摆曳地六尺,绣鸳鸯成双,缀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装扮停当,香寿望向紫金大镜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帘下恍然看到一条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视的飘飘仙影。人却是重的,被衣饰压得几不能移步。命妇们将她由绣墩上缓缓扶起,在叮叮铛铛珠玉相撞的环佩声中,她听到了奶妈姚氏的低声啜泣,尔后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妈自一位命妇手中几乎是抢过了那百子九凤的红缎子盖头,踮起脚,亲手覆起了香寿。

第152章 贺新郎(22)

交十九子正,香寿入摄政王府,与同样一身金玉的齐奢相对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寿星,而后香寿独拜灶君,象征着掌管主妇天职。文武百官瞻礼恭襄的环节至此结束,再下来,就是由喜婆们于洞房内祝唱,无涉公众了。

而当摄政王府的喜事转入幕后时,其亲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场喜事在幕后进行着。四处挂满了红绸、红花的宅邸中,王门三子王正廷却坐在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内,人倒是显得精神奕奕。他左手里托着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递送,“父亲,王家自此转危为安。目前的局势,虽仍是摄政王只手遮天,可儿子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反转乾坤、重振家声。父亲过奖,儿子定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过是歪在一张大椅上的王却钊,两手因中风而鸡爪一样地勾蜷着,口不能言,涎水滚滚,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乱的白须上顺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迟暮。

嘈杂的、喜庆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边的如园只剩下永夜灯的点点细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残荷败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低鸣。

卧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鸣钟敲过了三响,时至丑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颐,还是不能睡。她望着眼前仅有的一支残烛,想象着齐奢大婚喜房内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双成对的大油灯,灯油里加了蜜,祝愿新人“蜜里调油”。世上的姻缘原如此,有的,是人们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有的则是倾举国之力来拆散,至于其间当事者的意愿仅是这巨力前的螳臂挡车而已。而青田实在不确定,齐奢愿意把这个需要一手紧握她、一手紧撑住巨轮的既乏雅观又缺趣味的挑战玩多久,也许是厌,也许是倦,也许单单是年月深处的一丝丝痒,就会令他幡然悔悟地松开手,剩下她一个被迎面而来的滚滚巨轮碾轧做粉尘。还有更可怕的,是在他来不及松手前,就会被一块卷进来。每当想起“以后”这个词,青田就会不寒而栗。解决这困扰,过去的生活教给她过一个最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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