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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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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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头的赵老多迷惑丛生,“大汗?”

布日固德放松了拳头,声音也跟着放松了许多:“王军守得固若金汤,之所以给你成功逃出来,就是要你把所听到的消息告诉我。议和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挑动我跟瓦剌内讧。”

案头的一把甜白釉油灯喷然放光,将赵老多乱摆的手势映在帐幕之上,放大了数倍不止,“绝无可能!”

“何故?”

赵老多言之凿凿:“王军一直认定奸细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个哑巴,所以才会对小人疏于看管。退一步讲,就算当真是反间计,也该趁小人在营内时散布消息,可自始至终小人未听见有一丝半点儿的风声,还是今夜逃走时路过河边,恰巧撞破了两方使者的密谈才得知。再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掐会算,算到小人放着近路不走,却绕远沿着河道回营,故意安排下那两名使者,也该让他们说汉语,而非蒙语给小人听才是。须知,赵老多可是个汉人,这出戏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大汗,两军勾结之事千真万确,帖木儿的使者甚至亲口指誓,说拿您的首级来换取封汗的金册金印。事态紧急,望大汗早做定度。”

一番有理有据之辞显然已说服了布日固德八九分,他的拳头又捏起,龇着牙嘎声大喊:“来人!派人去探探瓦剌那边有何动静。”

得令入内的小番把肩耸了耸,“禀报大汗,并无任何特别的动静,今夜敌人突然撤走了瓦剌那半边的扰兵,他们都趁着安静睡大觉呢。”

仿如是一口咬住了狡兽的捕兽夹,赵老多的牙缝里发出咔咔的厉响,“大汗,人家今夜让瓦剌人睡大觉,为的就是明天让咱们鞑靼人也睡大觉,而且永远也睡不醒。”

原本火冒三丈的布日固德顷刻间面如死灰,但渐渐,却有千万烧炙的火星子自灰烬下复燃。是长生天眷顾,才令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得知这令人不齿的阴谋,那么他就更该以出色的功业来回报上苍。恢复蒙古荣耀的大汗将是他布日固德,但并不靠那跛子来册封,而是靠打败那跛子,跟他整个的王朝。

“传令下去,”既高雅又冷酷地,布日固德把他钩状的长长的指头往空中一划,“全军立即秘密准备,屠营瓦剌。”

布日固德所策划的是一则相当行之有效的应激方案:首先除掉王军内应,也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在草原上最大的敌手瓦剌族,随即撤军,绕道去后方截断王军的粮道,坚壁清野,打对方最打不起的消耗战。而这两步的关键,都仰赖于行事时的速度与隐秘。

但对于兵力如神的鞑靼人,这两者均不在话下。两刻钟后,便已毫无阻碍、默默无息地潜入了连营的瓦剌大寨,无数的梦和人头同时被截断。正当布日固德越来越满意于事态的进展时,响起了一阵计划之外的噪音。

“大汗,栖马场起火了!”

布日固德抹一抹溅满了瓦剌人鲜血的刀头,空自气势如虹,“没我的命令,谁这么大胆私自放火?”

“不是咱们自己人干的!”

说时迟那时快,蒙古大营已整个地像盘纸引子,被无数狂奔乱蹶、鬃子上带着火就到处撞的马匹引得东一处西一处地烧起来。人嚎与马嘶,血水与火光,直直乱了个地抖天震。布日固德什么都明白了,他伸手进这乱势中,随便抓过了一匹连鞍具都无的跑马,纵身而上。

可当马终于载着他越过重重的险厄奔出大营时,映入布日固德眼帘的,却是比罗网的网眼还要密集的王军战士们的眼,层层叠叠、成千上万,在面前,黄雀在后地盯着他。

布日固德勒马,原地踏步了三下,马刺一夹,高喊着挥刀向前冲去。一只鹰,为断翅坠落的骄傲,而展翅翱翔。

第137章 贺新郎(7)

趁蒙军内乱,王军四面包抄一网打尽。瓦剌的帖木儿战火中命归黄泉,鞑靼的布日固德则率领数十部将破围,一路向北奔逃,无奈临时抓来的马脚力有限,敌不过在后追赶的王军精锐每人三马随程倒换,到底在天亮时短兵相接,继而一败涂地。

五花大绑的布日固德被送到了敌方主帅齐奢的面前,押解官命其行礼,见其不从,抬脚就往鞑靼大汗的后膝弯踹去,“跪下!”

布日固德只微微一晃,仍带着一头一身的鲜血尘灰,昂然天外地矗立着。

齐奢手一抬,解官躬身后退了两步。齐奢则一步步走近,站在大约几尺开外的地方凝视着布日固德。当他们年少时,曾满怀恶意地用赛马、箭术、摔跤等各种游戏来进行竞争;甚至齐奢不得不羞惭地承认,连同他第一次纯洁的谈情说爱都含有着大量不纯洁的竞争成分在内。而这对已成年的儿时恶友,最终在今日,拿他们已各自成长为一个国家那么强壮的臂膀来摔打搏力、一决雌雄。齐奢清楚大王子布日固德从来就瞧不起自己,即便他正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哪怕他再以赢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一百遍,也无法让他更瞧得起自己一分。而这是另一场,他永远打不赢的战争了。

布日固德仅仅扫了齐奢一眼,就无语地调开脸,他眸子里所泛出的冷清如一面放置在极高处、仅用于反照日月星辰的天镜。

齐奢又抬了一下手,布日固德就被带走了。自始至终,他们谁都没跟谁说一句话。

喋喋不休的是大将宋立军,挠头苦思,一意相询:“王爷,末将如今明白,不给赵老多喝水就是为了令他口渴难耐,脱身后定会先绕道去河边饮水,好让他撞见咱们排好的戏。但万一这赵老多当真听不懂蒙语,岂不前功尽弃?”

齐奢可有可无一笑,“一个哑巴能做奸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就不哑,之所以需要装聋作哑,是因为他也根本就不是汉俘从军,而是潜入俘虏中的鞑靼人,说汉语有口音,会被人识破,为了掩饰身份才有口不言罢了。”

宋立军茅塞顿开,连连摇首道:“心机如此深沉,可怕,可怕。”说的明明是赵老多,却在谁都没发觉的弦外之音里,影射了那在深不可测的一念间,便叫敌人自相残杀的年轻统帅。

栖鸦争树,宿鸟归林。

由摄政王亲率的前锋队伍返回营地时,薄暮已至。略听了听投降人数和所缴获战利品的情况后,一夜未眠的齐奢就转往自己的大帐中去。刚一入闲人免进的内围,身边的侍卫何无为便将手朝刀柄上一抄,“谁?出来!”

自对面的草丛后站起了一个人,竟然是抱猫丫头莺枝。瘦仃仃的孩子身骨,腮帮子被顶得高高鼓起,啃了一半的窝头还捏在两手里,不知是呛的还是吓的,满目泪花。

齐奢定睛一望,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躲到这儿来吃独食?”

谁知莺枝居然把小嘴蠕动了两下,喷着渣地哭起来,“求求王爷了,千万别告诉娘娘!”

齐奢收起了笑脸,攒起了眉头。

问上几句话的功夫,金色的艳阳已升起在正中天,阳光下一蓬一蓬的野草招摇着,满目新绿翠色。齐奢摒退了莺枝,拂掉沾在衣裾上的几根草叶,踏入帐中。

床上的青田笑意秾丽,欠身为礼,“恭贺王爷大获全胜。”

齐奢上前摁住她,手握手地在床边坐下,“你今儿好些?胃病又犯了吗?”

“好多了,别担心,胃病也没有犯,就是有些懒怠动弹罢了。”

齐奢凝目于青田浮肿苍白的脸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天只喝两口稀粥,能不懒怠动弹吗?——莺枝告诉我的。自粮荒的那日起,你就使法子叫佐官假传我的命令,让厨房一天只给你们送两碗清粥、一只馒头,你自己就喝几口粥,剩下的给幼烟她们。莺枝饿得捱不住,顺手牵羊躲起来偷吃,被我撞见了。”他见青田被揭穿后面露窘困,不禁又一叹,“可犯傻了不是?你们女人家能省下来几口东西?白苦着自己。”

青田语塞了片刻,低下脸直揪被角,“我和幼烟、照花、莺枝四个人省出来的,怎么也够一个兵士吃的了。他们都是要上战场拼命的,我们成日价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吃了也白费。再则,你疼我,自己只一天一顿,却私下仍叫人供着我一日三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行伍之人都是些直性子,谁合他们的心就以命相酬,不合的恨不得宰了还不解气,他们的嘴巴能有什么避讳?一骂起人来贬得连畜生都不如。万一有人嚼舌根,说摄政王看重女色甚于万千将士,这名声一传开来,岂不叫大家心冷,哪里还肯与你同心同德呢?”

这一片调护的苦心令齐奢颇有些不胜感慨,他攥住青田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你就这么干饿上七八天?”

青田顽劣一笑,“我打小就饿惯了,算不得什么。你也别拉着一张臭脸了,既然是我自个死乞白赖非要跟爷来的,少吃几口饭,也不敢跟爷抱怨。”

齐奢笑了,带着种阑珊的倦意向前拢住了青田,只觉平安而喜乐。青田也一样,平安,是因为这一切终于结束,再不必把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等他血淋淋地归来;喜乐,是因为能有个机会把胃放在每一时每一刻里熬煎,让世上最难以忍受的饥饿来替自己证明,即使毫无用处如她,也可为他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做些什么——凭借爱的气力。

有气无力地,青田将下颌搁在了齐奢的肩头,指尖往他胁下戳戳,“嗳,缴了蒙古人那么多马匹牲畜,给姑奶奶杀头肥牛吃吃看。”

齐奢笑着后撤了一分,抹去她鼻洼处一层微凉的虚汗,“空了多少天食了,一下子哪禁得起大油大腻的?还是先叫厨房给你熬碗清粥吧。”

青田睁圆了两眼瞪视他,接着眼一闭,痛不欲生。

过了中秋,除留下一批进行战后谈判的官员外,摄政王大军沿进军原路回师。为了方便处理一路不断的牒报,齐奢弃马登车,不多久就批复了关于瓦剌和鞑靼称臣纳贡的同时,开放大同、广宁、开原等几处马市与其交换茶叶、布帛、铁器等物资的条款。一战威震四海,一和恩泽被民。

这日已快到晚间,又有快马来递件,却是一件封固严密的私信。

寿字烛托被行车震得曳曳而抖,就着晕光,齐奢抽出信纸从头粗看一遍,复又细看了一遍,道:“我谙达已继承了汗位,也接到了我派人押送给他的大王子。”

青田怀抱在御依傍一旁,对着满是蝌蚪文的信,满脸上都是掩不住好奇之色,“二王子怎么处置他大哥?”

“幽禁终身。”不知何故,齐奢顿了好一会子才答。他把封套和信纸一起都撩在烛火上,烧掉了。

青田的嘴里是一大块空荡荡的词穷,她伸出手,慢慢抚摸着齐奢的手臂。他摁住她上下游移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一拍。

车外陡然大亮,跟着就响起了两声闷雷。随夜而至的暴雨中,没人可以不对那无形的翻云覆雨之手心存敬畏,其中亦包括那些有着双翻云覆雨之手的人们。

5。

大军进京在重阳后,正当露冷罗衣、风吹冰簦之际,有些人的心境就难免萧杀如深秋。

“跛子三这才到两天,便已按捺不住要动手了。”慈庆宫的深殿内,母后皇太后王氏身着一袭正红色的绯罗吉服,手捧一团白玉色的盘龙茶饼,一腔愤恨,满目愁怨,“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夹袋人物张延书从礼部调任户部,看来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出。明里说是改革税法,还不就是查旧账?找借口再把相关之人杀的杀、贬的贬,剔除我们王家的剩余势力。偏生爹爹又久病不愈,唉……”

“小妹不必忧心。”座下之人正是王氏的兄长王正廷,不急不慌地拨云见月,“眼下户部的堂官虽是张延书,可左侍郎郑芝还在,只要他不配合,摄政王的改革就有令难行。”

“提起这郑芝,他是爹爹的门人不假,可毕竟年纪尚轻,这风雨飘摇的时节,靠得住吗?”

“我昨晚才与他把酒深谈,他以身家性命向三哥作保,一定与摄政王周旋到底。”

“那就好。如今风声日紧,三哥要进宫一趟千难万难,下次再见就不知何时了,朝堂之事就全靠三哥多费心。”点汤、滤乳、续水、温杯……丝丝入扣地行毕茶道,王氏才安闲地举起一只玉盏,“至于内帏,只管交给小妹。”

王正廷的目光一颤,满是称许的意味,“怎么,妹妹终于给西边透口风了?”

第138章 贺新郎(8)

“西边的宫人必也早就知道,不过谁也不去当这个耳报神,省得自讨没趣。我却只想着,跛子三素来风流,艳闻不断,说得早了,只怕西边并不放在心上。而今眼瞅着他和这姓段的倌人搅合了一年多,木已成舟,我今天便在慈宁宫半遮半掩地提了一句,说听宫人们议论,摄政王迷上了一位京中名妓,居然不顾颜面收在身边,专宠不二。西边听后立时不大坐得住了,这会子怕正大事查问呢。哼,这一年她仗着她那姘头的势,对我这个东宫太后是越来越不恭顺,且看她得知这消息后,是否还会接着和跛子三沆瀣一气!三哥,请用。”

王正廷接过王氏奉上的一盏青碧茶水,比茶香更袭人地难得一笑,“有劳太后。”

全不同于慈庆宫的阳春白雪,慈宁宫此际正一地鸡毛。

太监赵胜胆怯地迈上两步,“太后,皇叔父摄政王寿妃到。”

圣母皇太后喜荷高坐殿上,杀气腾腾,“传!”

转眼间,就见赵胜的徒弟全福紧迈着碎步,自外头领入了一名都丽少妇。少妇循规蹈矩,三跪九叩,“奴婢香寿跪请皇太后圣安——”

“行了行了!”一支刘海戏蟾寿字分心垂下海珠一枚,将喜荷两眉间一股青黑的戾气映得格外分明,“我要问什么,想必全福已经同你交待过了,少支支吾吾蚊子哼儿似的,痛快些都说出来。”

眼见如此雷霆之怒,香寿不免着慌,眼中含住了两抔泪,跪在那里抽噎起来,“跟太后回话,这件事,继妃娘娘一概不许府中内眷妄加评论,所以详细的内情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大概听说差不多两年前,王爷就相中了一位小班倌人,常常出入槐花胡同,后来索性替这位倌人除去了贱籍,接到了别业如园里。王爷有个宠婢叫萃意的,王府里一向很得脸,可在如园只因虐打了那倌人的一只爱猫,竟把命都送了。自从出了这件事,府中的姬妾都掂出了分量,谁也不敢去招惹如园那一位,竟由着她魅惑王爷。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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