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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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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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

14。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张红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对角的楠木炕上摆着只执壶与一对杯,其中一只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内,人笑偎着一个老叟,笑喂着。

过往的年月,刀和枪都曾刺进过齐奢的身体里。而今他知晓了,假如受伤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脏,会作何感受。

先瞧过来的是冯公爷,老眼昏花间,只望见一位陌生男客,登时怫然作色,“你什么人呐,出来玩的懂规矩不懂?别提青姐儿现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明看房间放着门帘就往里闯的道理。滚出去!”

少壮之时,冯公爷也做过两任阁臣,却只嫌劳心乏力,早早就辞了去,坐拥祖上的爵衔巨资,享尽人间的清福与艳福,单只在年节时才与一众贵族入宫朝拜,前后也见过摄政王数回,但殿庭深远,真颜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视,哪里瞅得清个子丑寅卯?故尔对面不相识。直到那不速之客径直就往里走来,冯公爷见其步态微跛,方才醍醐灌顶,自个的腿脚立刻不好使了,直接从炕上滚落在地下,手抖须颤,“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叩见摄政王爷……”

所幸摄政王并无怒颜相加,只不过也从牙缝里淡淡地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冯公爷四肢着地爬出了屋子,屋内一时间静寂得怕人,仿似能听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渗进来。

这样的微凉中,青田只穿着件山茶黄小紧身,下头一条油绿绸裤,孔雀绿的绉绸汗巾子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顿了一霎后,她从炕后抓过件对襟小外卦披上了肩头,又一面探脚去勾金踏凳上的云丝缎鞋,仪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爷来怎么也不先捎个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说谎,血淋淋的谎。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镇抚司的耳目们都有多么神通广大,在齐奢出征之际不会不替他盯着她,她在他背后干下的一举一动、丧德败行,想必他已全部都了然于心。

这难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内心演练过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从容而冷静,静得活像一块死者的尸身;但她的人却在栩栩如生地发着臊,臊得直要捧住脸,讪笑着望来。

齐奢亦幻亦真地瞅着眼前人,自己能够听到一个受重伤的、全然已哑却的男声:“青田,我打过很多仗,也命悬一线过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只有这回在沙场上,我头一次不为这念头而瞧不起自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伤不得死不得,有个我在乎、也同样在乎我的人一心等着我平安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岔子,你告诉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虚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边溢出的胭脂膏子,极细极红的质地色泽,映着她大敞的领口内隐约露出的一根肚兜丝带。

“青田是在等着三爷回来,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相信三爷也一定体味颇深。此间并非是凤阙宫掖,而是销金窝,青田也不是什么红闺秀质,向来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缠头是爱,有钱,就有情。随便哪个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罢、孬也罢,只要进了我的屋子,就是我的客人,对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帖帖的,客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也不为别的,就为挣的是这份把势钱。钱呐,真是个好东西,等着人哪天丑了、老了,男人们都走光了,只有钱能留下来陪着你过后半辈子。青田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个过法儿,也只会这么个过法儿,但凡是一天没见着男人、没见着钱,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东西来不过是诈他点儿油水,如今三爷回来了,给我的还能比他少吗?我还要他做什么!说来说去,还要怪三爷你自己,事先不知会一声就这么闷头闯了来。你们男人家的嫉妒心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我不过是逢人作戏,可三爷瞧见听见却是一样的不舒坦,白受这冤枉的难过。好了,别生气了,有这功夫倒不如——”

第110章 点绛唇(16)

青田的话顿住,人也顿足在齐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着他心口,又娇纯、又挑逗地向上乜视着,“想我这些个客人里,只有三爷还没尝过青田这身子的滋味,岂不枉费我对三爷的一片真心?今儿就别走了,让我好好给三爷赔个罪,从头到脚,替您一洗征尘劳苦。”

齐奢彻头彻尾地含混着俯视青田,只见她把一对无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动了几下,就垂下头,笑着用两手牵拉住他的腰襟,低声腻调道:“放心,苦巴巴等了这么久,哪儿能叫你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凭色相和歌艺都不够,青田的看家本领那是有口皆碑。三爷不信,可以把现在天牢里押着的前御史裘大人、尚书柳公子这对‘同靴兄弟’提出来问问,就才那位冯公爷也一准儿会告诉三爷,只用一张嘴,青田也能让他老寿星青春焕发,得、道、成、仙。”

齐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缩,就自己将脂粉匀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呦,我是哪句话没说对,又惹得爷动了气?真该死。三爷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没有客人打过,打得我鼻血流了满床,二回来我也照样是笑脸相迎,何况三爷呢?只要你想,对我干什么都行,我生来就是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视着他,鉴貌辨色一番,极妍媚地笑出来,“我就知道三爷疼我,舍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爷的脸色难看得紧,想来是没什么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爷有兴致,随时来就是。那就请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刚好吹不得风,就不送了。”

青田袅袅娜娜,自顾自地绕开去,背对着齐奢在小床的床缘坐低。她拽着覆肩的小褂,双手把自己紧紧地围抱,泪水不争气地滥涌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紧了,她已然践踏到一个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会有的底线,高尚如齐奢者,底线不可能更低。就是这样了,无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不是怕他听到,而是怕她自己听不到。她只想再最后听一次,他独一无二的脚步声——当他离开她的时候。

天长地久的沉静后,是意料之中的动静,但意料外的,那不是远去,而是轻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后立定,继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齐奢了。”

有如一万只白鸽同一刻起飞时的巨响,是一种庞然的、神奇的轰鸣。青田眩惑地扭回头,泪颜如殇。

齐奢高高地伫立着,目光俯在她眼底,无悲亦无喜,“我是这世上最富庶的帝国的皇子,一出生,触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宝堆里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被人们称作‘价值连城’的那些东西,在我长大的地方,统统堆在库房里一箱一箱地发霉。你难道认为,令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会是一名追欢卖笑的娼妓廉价的身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双遍阅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鉴宝家还毒,绝不会看错。这人生半世,我所见过的唯一‘无价至宝’,就连我这个视金山银山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捧在手心的宝贝,就在这儿。”他和她面对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着一颗女儿心的胸口。

青田热泪滚滚,却见郑重穆然的齐奢蓦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丰满的胸脯子,字字千钧道:“这一篇废话,就为这一摸!”

她带着泪笑出来,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将她合身拢抱住,嘴唇贴向她耳际,“青田,我从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今天你让我瞧见的这一幕,实不相瞒,我在心里早就瞧见过更不堪的。这张人来人往的床,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每次在这儿见到你,分开后想着你还留在这儿,我都心如刀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随时让你离开这地方,但我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摆弄的玩物,也没有任何需要抹煞的地方。如果你有打算离开这里,我万分高兴带你走,过去的事情你想讲,我会听,你不想提,我一个字也不会问。我身边有无数的贵妇淑媛,但我从没有像尊重你一样,那么尊重过任何一个女人。你的过去从不是我轻看你的理由,我也从不认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舍你什么,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施舍。”

齐奢把青田的容颜掬在两掌中,绣满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还凶猛的泪流冲击着。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颗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变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吗?——点头,该死的,点头。”

青田开始点头,点头了再点头。这一刻是全新的奇迹,她的心,曾被他医好过无药可治的绝症,而当天不假年,这颗心早已寿终正寝,他又以一纸咒语令它死而复生。他不仅是医,他是神。经历着重生阵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辈子那么多的泪,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里的不洁后还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脚,再用她的长发来替他擦干。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热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众属于其教宗的方式,以一个被复活的魂灵属于其神师的方式,自今而后,青田属于齐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没有一丝妨碍。

爱,原是通天塔。

岁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华的淫窟里,相拥相吻着一名曾断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脱胎换骨涤瑕荡垢的娼妓。抑或说,一个有过去的圣人,和一个有未来的罪人。更抑或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注释:

又称“邸抄”、“朝报”,专用于朝廷传知政情和文书的新闻文抄,西汉时已出现。

又称“致政”、“休致”,即交还官职,退休告老。

“偷活儿”指妓女在客人没有住局时与之发生性关系。

(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南阳刘子骥,南阳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在病重之际坚持不肯以衰败的病容面圣,从而使汉武帝在她死后一直怀念其姣好的容貌,善待其家人。

(唐)刘方平《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南北朝)鲍照《答休上人菊》:“酒出野田稻,菊生高岗草。味貌复何奇,能令君倾倒。玉碗徒自羞,为君慨此秋。金盖覆牙柈,何为心独愁。”

(唐)李白《怨歌行》:“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断,悲心夜忡忡。”

佩戴在发髻前正中央、簪脚向上的头饰称作“分心”,通常单件使用,不成对。

第111章 醉太平(1)

1。

怀雅堂从未这般地风光过。

九月十七日这一天,自大清早起,段二姐就再无他事,只管高坐正院正堂,一边捏着把黄铜小锉锉指甲,一边一遍遍地对各路来客重复着:“真!怎么不真?就刚才,摄政王爷已派人把我闺女接进府里去了,哦,不是府里,是王爷在泡子河的别业,就是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园——‘如园’!”

泡子河即元代的通惠河,上游与紫禁城南的金水河相接,流经崇文门东城角这一段的河道景致最佳,故此许多王公巨卿皆在此兴建园林。各园或清幽雅致,或繁复明丽,皆有傲人之处,但其间佼佼者非如园莫属。如园本名“涵碧园”,是近百年前京城第一富豪沈氏一族的宅邸,占地八十亩,环斗水为池,聚拳石为山,覆篑土为台,集山水胜景、峭伟石壁、曲院回廊、萧旷楼轩、田园野趣于一身,又经沈家的世代扩建,乃京中第一私家名园。后因沈家获罪而抄没入官,几经转手,在五年前朝廷册封摄政王时赐给了齐奢。但齐奢顾忌此园乃王家所赐,不愿招来贪图享乐之名,再加上确实忙碌,所以这五年竟一次也没有来过,如园遂成“门虽设而常关”。

这一次开启,是为了迎接一位女主人。

青田从轿中递出右手,由暮云搀扶落轿。她左手里抱着猫,通身一袭牡丹翠叶银罗长褙,在仲秋的深风中飘曳。园中大门内早候着层层叠叠的下人,乌拉拉倒头就拜,口内高呼着:“娘娘万福,恭迎娘娘千岁!”

青田的脸微微地发起胀来,“都起来吧,可别这么叫,我担不起。”

好一阵靴履衣袂之声,众人爬起身,正中一富态男子嘻嘻地笑着趋前几步,“是王爷特特交代下来的,这如园上下都得尊您为娘娘。小的孙秀达,原是王府管家,蒙王爷青眼,特调小的来如园侍奉娘娘,娘娘平日里起居用度有任何的需要只管吩咐小的。这几位——”孙秀达将手向背后一摆,“原也是府中王爷自个的贴身丫头,王爷说娘娘只带了一位随身之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从外头买来放心的丫头,就暂叫这几位大姐儿来伺候屋里。来,几位姑娘们见过娘娘。”

但见数个服色出众的大丫鬟由第一排亭亭上前,挨个屈膝安福道:“奴婢幼烟”、“萃意”、“奴婢晓镜”、“奴婢月魄”、“奴婢红蕖”、“奴婢紫薇”——“叩见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

青田更觉不好意思,忙把手内的猫交给暮云,低身来扶,“不敢当,几位姐姐快起来。”

“哎呦娘娘,”孙秀达把两手往大腿上一打,“您可折死她们了。王爷有话,这六个大姑娘因是王爷房中的一等丫鬟,比别人不同,王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难保有些副小姐的做派,若或娘娘使唤起来有什么不周道的地方,您千万不要姑息,尽管训诫教导就是。”

青田细望那六人,见个个绮年玉貌,尤其是名叫“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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