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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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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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坐在床外的一只锦墩上,一手托药碗、一手拄膝,双唇中似乎还含有不曾说尽的劝慰之词。他沉默地垂低了两眼,又抬起直盯住喜荷,喜荷也正盯着他。

霎那,二人的对视中就有些往事断续爆发。

齐宏九岁那年忽染天花,宫里请了痘神娘娘,挂起红帘辟邪,又令官员皆着花衣,御医却依然诺诺摇首。神龛之前,合眸祷告的喜荷陡然开眼,如悟真谛,立传摄政王入内。嘴唇颤抖了半晌后,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腥苦而费力,“姐夫,姐姐当年和我同一天分娩,早我两个时辰。父皇表态,会兑现他的承诺,明发上谕立你为储。就在消息传出后,我给你和姐姐的世子送去了贺礼,你大概已经记不得,那其中有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百衲衣。那件衣服是先帝交予我的,他说:‘这是父皇赐给老三世子的,以你的名义送过去。老三的王妃是你亲姐姐,你与她一向姐妹情深,你送的东西她不会起疑。’我整整一夜没合上眼,天明,我亲手包起了那件衣服遣人送去你们府中。那衣服是用天花死者的痘浆浸过的,小儿的皮肤一旦触到,必死无疑。姐夫,要你和姐姐的孩子死的是父皇和先皇,但凶手,凶手是我。我知道那是件毒衣,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知道!”

喜荷的眼泪如抛沙般洒落,她的人也似乎化作了一盘散沙,在陷落、在崩溃,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齐奢截断她,用同样的三个字,波澜不兴。

喜荷震骇地向前望去,终于,她追忆起与齐奢的第一次相会:在姐姐永媛的丧礼上,灵堂,白灯白幔,她浑身重孝的姐夫就站在黑沉沉的棺椁前。她听说过有关于他的许多事迹,她听说这位亲王的整个少年时代都作为人质度过,但他不仅在敌营中活下来,而且和敌人学会了摔跤、骑射、行军打仗,甚至被敌人称为草原上的“萨哈达”,意思是“最勇敢的猎人”。喜荷无法想象一个去国离乡的跛足少年怎样孤身成长为勇士,她只看到眼前一身白衣的青年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而那双直视她的眼睛里则鼓动着把枪头擦得银亮的寒风。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悲痛。

第96章 点绛唇(2)

泪水开始在喜荷的脸上肆意奔流,她双膝直坠,前扑着抱住了齐奢,“姐夫,我没想到姐姐会自尽,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孩子!宏儿这条命是拿你们的孩子换来的,今日我就拿自己的命去换宏儿的!我当着姐夫向神佛发誓,只要宏儿平安无事,我詹喜荷自此之后不管任何的凶症恶疾,绝不进药饵,上天随时要詹喜荷这条命,随时拿去!”

齐奢从上面俯望着喜荷,很久后他挣脱她的揽抱,一分分地跪低,又徐缓张开了手臂重新抱住她。他们的拥抱紧得像那条曾勒在永媛长颈上的白练,是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拥抱他的妻、她的姊,拥抱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

仍只是霎那间,似臂膀交缠的眼神已各自抽离。

喜荷自床头拈起了一块金寿字锦帕,别过头去拭掉了两行残泪。齐奢叹口气,把药碗放去到床头的花几,短短的思忖后,他举起了空置的右手立于耳际,“皇天在上,我齐奢当年妻、子之死,系自己争夺储位一手所致,与当今圣母皇太后绝无干系。天网恢恢,一概报应,齐奢皆愿代圣母皇太后以身承当,刀山油锅万死不辞。”随之他用同一只手端起了那只龙凤呈祥的药碗,递进帷中,“喝药。”

才擦去的热泪又一次自喜荷的双颊淌下,斜髻上的一络银丝翠珠抖若经风。喜荷递出手,触着男人的指尖,捧住了药碗。她不敢相信,他竟也甘愿跨过聪明人的界限,如跨过一道生满毒刺的藩篱,字据确凿地回馈她曾倾诉的情愫,以一种再也无关功利的方式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斯时喜荷并未留心,这一场联姻中令她无比感悦的蜜誓是一段仅与死亡有关的许诺,其媒妁则更是一场用千百人的鲜血来进行的,政治大清洗。

清洗迅速开始向地方蔓延,河南、湖南、山西、山东等地均有高官落马,又根据他们的口供牵涉出京师一批“攀援交结”的富豪,自此,王正浩结党案的究办范围由士大夫扩展向民间。皇城脚下的棋盘街、富贵街,成日价马蹄急敲,来来往往的全是身揣拘票的镇抚司番役。行人一见,如避鬼魅,不知这些身着黑衣的死神又要奔向哪一家。

这一个晴朗的六月就此愈多风雨——腥风血雨。

2。

随风雨,自有愁云来。一时间,不单是各大衙门风声鹤唳,就连素日里歌舞升平的欢场亦一片惨淡景象。最为惨淡的就是曾经最为红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资格在这里打茶围、做花头的,不是极品大员,就是万金富商,如今东党的官员们个个处境险殆,西党的官员们则正忙着剿灭政敌,而一干家资万贯的商贾们更在岌岌可危之时,谁也没闲情逸致来这里销魂。从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馆、一百来个妓女,一日间只有三五来客,还大多是穷酸白浪,因听说这里生意不济特来捡便宜的。半点规矩不懂,掏出三个大子儿就敢点名叫当红倌人们“下来陪睡”,气得老鸨子们鼻子都歪了,直叫护院把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骂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没一个的花楼,依旧是咳声叹气,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聊以自慰。

“唉,想想怀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进斗金惯了的,花用不知节制,赶在这个裉节上才怕是真难过呢,咱们再难,可比得了她?勒紧裤腰带也就过去了。”

“得了吧,老娘这辈子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勒紧过裤腰带。”

“呸,你个老骚狗,要不要我把你当年接客时候的艳闻抖出来一两桩,比比看谁的裤腰带更松?”

……

鸨母们有笑有骂,多彩鲜艳的衣衫配着青春已逝的脸,亦是一场风月入梦、年华逝水。

至于怀雅堂的段二姐的确正如众人所言,焦躁得无可形容,碰见谁,三言两句不对就是一通臭骂,只有对着大女儿青田时方才有所收敛,拿出一副和气脸孔来。

“啧,自从那天拜过惜珠,你就总不大好,算起来咳了倒快有一个月。这两天听着是不大咳了,怎么还这样没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着件随身的半旧熟罗袄斜倚在床内,面容比先时瘦得更厉害,一开口,曾娇俏悦耳的嗓音也变得粗哑难听:“大夫说是长期内火积郁,药还得吃上一阵子,疏散疏散,全发出来就好了,不打紧的。妈妈最近为生意上的事儿烦心,就别再替我着急了,也是有了年纪的人,该知道静心保养。”

段二姐从衣钮上扯出了帕子扇两扇,帕角缠坠着如意结,人却是满脸的不如意,“我倒想静心,可哪儿静得下来?乖女儿你替我想想,上个月还好好的,我算着有蝶仙和对霞的两笔赎身银子,又有替凤琴点大蜡烛的,三喜临门。谁知一转眼,嗳,蝶仙那曹公子看着京城风声不对,一溜烟跑回河南了,对霞的孙大人和凤琴的贾二爷更甭提,全被镇抚司抄了家。就连你以前的老客人,裘御史和柳衙内听说也被科道官参论倒了,裘御史拿送刑部问罪,柳衙内和他那尚书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斩首,只等秋决。也就是照花运气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爷都没卷进这场风波,只是胆也吓细了,门也再不上一回。数一数,十个大客倒有八个都倒了台,漂的账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这日后的生意怎么做,我就连头发都愁白了。”

青田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只从枕边摸了一柄半月诗扇为二姐轻扑着。

二姐也举起手在青田的颊上蹭一蹭,“我的儿,今儿原是有些乐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这个样子也出不了门了,只好我同你几个妹子去罢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么乐子?”

“苦中作乐。这不是,几十户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没族,那些犯有谋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贱籍,或发配为奴,或充官为娼,晚上就在羁侯所关着,白天就押到菜市街开市。你几个妹子没见过,要去瞧个新鲜。嗐,说是公开买卖,实际上那些个标致些的年轻奶奶、姨娘、丫鬟们,或是如惜珠当年一般七八岁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阎王庙街等着人挑呢。我今儿也准备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买回来调教着。”

“怎么,妈妈还要再买人?”

“不买怎么办?院子里五个,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对霞和蝶仙那年纪也是‘艳其最后一春’,顶多也就再撑个三年。两个小的里凤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个照花。再不添上几口子,我怕是将来没人养老了。”段二姐把帕子掖回了腋下,低着头理了理穗子,“我说心肝,摄政王爷回京也有日子了,怎么也不抽空来瞧瞧你?他若哪天再来,你倒替我问问他,这官场上抽风打摆子似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呐?”

青田颜色苍白的脸容上忽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瞧妈妈说的,人家这阵子正事还忙不完,哪儿还想得起我来?”她掉过了头去,垂望着身上的丝被。被面的花纹是同心双合,各色的方胜重叠相连,纷繁如夏花,而被下所覆的却只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凋零的病躯。

凋零的门户虽令段二姐心急火燎,姑娘们却乐得逍遥自在。每天里闲衣懒容,说说笑笑,写小楷、拉锁子、打粉线……也有一番闺阁情趣。这一日因随二姐出门,格外不同,珠光宝气严妆一番,方才下楼登车。

一路上只见帽影鞭丝,驰骤争先,乌泱泱地全往西城去。段二姐唯恐好货色先被别人挑走,车也不下,直奔宣武门外的阎王庙街。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人和彼此的贴身丫头则在宣武门的菜市街下车,进了街边的一家清幽茶舍,送上来的茶虽口味平平且价格不菲,但高轩楼座视野极佳,望下去,整条街尽收眼底。

街上的菜贩子早就被赶开,街口搭起了长长卖棚,棚前又搭一座高台,台上横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名皂隶,一名专管唱卖,一名负责笔录。两人的身后另有三五个凶神似的衙役押着好几排男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的本就是获罪人家的奴仆,有的则是这家的主子,这时全被一视同仁地捆做一处。唱卖的皂隶叫到谁,谁就被推到台口来。台下黑乎乎的全是看客,买人的也有,凑热闹的也有。年轻力壮的男丁不多时就被卖了个干净,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或一些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膏粱子弟,嘤嘤地哭泣着,又被送回台下的遮棚等待又一天的叫卖。

第97章 点绛唇(3)

四女从高处瞧了一会儿,甚觉无趣,遂品茶闲谈。只有蝶仙将一手搭着围栏,把手间的一把宫扇荡来荡去,时不时地往下瞟一眼。一眼瞟到个服御华丽的俊俏后生,手便一松。那后生呼痛一声,在楼下捂住了脑袋,他身后的几名恶奴已然喝骂了起来。蝶仙在楼前露齿一笑,“呦,一时失了手,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她的声音软洋洋的似一道迷魅阳光,阳光溅在她满头的珠翠上,耀得人睁不开眼。

那后生呆呆地仰起脸,嘴大张,奴仆们则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其中一个弯腰捡起了地下的宫扇递给主人。

不一会儿就听得楼梯板子上一阵急乱的脚步,有人在雅座的屏风外唤一声,声音款款动听:

“小生在楼下拾得一扇,敢问可是里面哪位姐姐失落的?”

雅间里,对霞几个全笑得嘴也合不拢,蝶仙也笑,却只捏起了嗓子提喉娇啭:“那扇子正是奴家误失的,若蒙见还,感激不尽,放在外面就好,多谢君子。”

那声音顿一顿道:“既是姐姐之物,理当归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

对霞等更是大乐,只把蝶仙瞎推瞎搡着。蝶仙笑着一手拨开她们,向外嘤咛一声:“是一只牙柄腰圆宫扇,扇上是海棠含蕊的双面绣,有个绿玉扇坠子,不消看的。”

那边又顿一顿,却是再三坚持,“说来倒是不差,只是东西贵重还须面交,便看看又何妨?”

蝶仙身边的对霞一手掩口,笑伏去她耳畔,“便看看又何妨?——你就快些出去叫人家看看。”

蝶仙俄延一阵,便起身绕过了屏风打一个照面,屈膝接扇,“奴家只为贪看街景,一时走神跌了扇子,不想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公子现今既拾得这扇,还望高义,肯许见还。”

后生将蝶仙从脚看到头,只见风流往上流,又从头看到脚,便见风流往下流,又听她谈吐文雅,料不是个大户妾室就是个小班倌人,直喜得抓心挠肝,重重还了一个礼,“小生哪里的造化拾得此扇,当真侥幸。只这楼下的行人何止百千,姐姐的扇子却不偏不倚正掉在小生的头上,竟像那招亲的绣球一般了,岂非天缘?论起来,小生路人,本不当言语轻薄,只是惟恐天缘不复,再无会面之期,不得不开口请教姐姐的芳名居处,也好他日再睹仙姿,万望姐姐勿罪。”

二人在屏外郎情妾意地唧咕了足有半刻钟,里头却笑得一片花枝横斜,只不敢做声。一时待蝶仙回转,众女再忍不住,全指着她乱笑。

蝶仙只管自得地摇着那扇子,一屁股坐回原处,“新上任的顺天府知府杜大人的二公子,名叫杜可松,今儿晚上带朋友来咱们这儿打茶围。”

凤琴先拍手叫起来:“原来姐姐今儿出门一趟,竟是招揽客人来的。”

照花也抿着嘴嘻嘻笑,“难为姐姐这样肯为妈妈分忧。”

“得了吧,”对霞向身旁斜一眼,“她就是离不了男人,自从和那唱武生的査定奎闹翻了以后早憋坏了。蝶仙,我可跟你这妮子说,今儿晚上人家要真上门,你可别又在开盘子的时候就和客人‘偷活儿’,省得妈妈骂你上辈子是尼姑,见了男人就骨头轻。”

蝶仙晃了晃鬓边的一支旋珠钗,恰好瞟见杜二公子杜可松带着人离开,正在楼底向这里瞧,她一面往下丢个眼儿,一面往这头丢句话:“你少在这儿假清高,你倒是没什么武生小生的,只妈妈房里那只最大的波斯角先生是谁请走了可要我在这儿说——”一语未毕,已被对霞红了脸扑上来,“我瞧你是皮痒了,让你再瞎说!”

正嬉笑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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