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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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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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套出客人的底细来。倘若客人的家世不过尔尔,就用‘干煎甲鱼’或‘三冷一热’的法子。‘干煎甲鱼’就是叫客人空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无可奈何。‘三冷一热’就是对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却又热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牵念。可倘若来人身家丰厚,那就要留做长客,又有‘哭剪刺烧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说了,‘剪’就是剪发相赠,‘刺’是以花针刺两臂,写‘亲夫某人在上’,再拿墨涂了,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清洗,终身不褪。‘烧’是拿香炙在皮肤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愿’,恩情最厚;炙在头顶叫‘结发顶愿’,恩情次之;余者还有‘联情左愿’、‘联情右愿’、‘交股左愿’、‘交股右愿’等诸般名目。至于‘嫁’并不是真嫁,只是口里说非君不嫁,讲盟讲誓讲情讲义,只哄得客人漫撒赎身钱。‘死’也不是真死,照样是空口白牙地赌咒为他生、为他死。追魂摄魄的深情,全只为骗得客人以为待他情有独厚,从而死心塌地地花钱罢了。说来说去只一句:这地方只认钱、不认人,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粪土金钱的样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干他的血绝不罢休。”

齐奢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后抚掌慨叹:“酣畅淋漓。若换一个女子,定忸怩作态,说不出口来。”

青田空望着某处,嘴角儿噙着笑,眼里却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对三爷这样一个见尽世事的男子汉我尚且说不出口,一会子,该如何对一个十四岁的无知少女说得出口?”

齐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向着周敦把头一偏。周敦立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头叫一声:“暮云姑娘?”

“嗯?哦,哦!”暮云听得正欢,醒过神来,忙福一福,随周敦一同退出。

于是独剩二人相对,静得可听见铜漏之声,先一滴,又一滴。齐奢依旧摆弄着手里的折扇,轻松地笑道:“这些法子你都使过?”

青田神色无变,坦率一笑:“除了‘刺’与‘烧’,都使过,最常使的就是‘哭’。”

“怎么个哭法?”

“客人若几时动身说要走,就哭将起来说:‘你竟舍得丢下我。’一定要哭得他手忙脚乱、恋恋不舍。若遇上老练的客人反取笑说:‘你客来客往的处处留情,你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你倒认真起来了?’便回他说:‘接客虽多,只有你知疼着热,我待你一片真情,就是块石头也捂得热了,你却这般狠心说这样的话。’到此节,更要滴下几点泪来。”

“这个‘更要滴下几点泪来’甚妙!哭不出可怎么办?”

“把手绢用生姜汁染了,眼边一擦,泪如泉涌。”

齐奢大乐,把手臂长伸而来,“你手绢?拿来我瞧瞧。”

青田也一笑,眸子里闪烁着冽冽的幽光,“我早用不着那个了,说哭就哭。”

“说哭就哭?这可是真本事。怎么练的?”

“不消练。到后来,随便想起什么事儿来都够哭上个几天几夜,掉几滴泪算什么?”

她漠然的音调如一阵凉飕飕的风,不提防间,便将齐奢的眉目扫动得震颤。然而一霎后他已重新笑起来,面带诧异地扫量她一番,“这可怪了,我却从没见过你掉一滴泪。”

青田将秀面微偏,直直地望来,“三爷想看我掉泪?那容易得很。”

“别别别,千万别。”齐奢“啪”地把扇子往掌心里一打,竖起在耳边连连几挥,“你若掉泪,我定得心疼得以身相许、捐躯而慰,可惜眼下我有心、你无情,我才不吃这王八蛋亏。”

青田这一下是真笑了开来,也把齐奢上下看看,“平日在朝堂上三爷也这么说话来着?”

“那可不成。”齐奢乐呵呵地丢开纸扇,自银碟里捏了颗雕花梅球儿掷入口中,口齿就有些含含混混的,“你们这行吧,讲究的是随哭随笑,我们这行讲究‘呆若木鸡’。无论听见什么,多高兴也好,多沮丧也罢,就是三个字——‘嗯’、‘哦’、‘啊’,最多再加三个字——‘知道了’,然后摆出这样一张脸。”他把沾了糖渍的手就在衣面上大大咧咧地扫两下,拧脸正对着青田。即时间浓眉不扬,嘴角微垂,危耸而挺直的鼻如一座古神殿里的立柱,眼是殿前天窗,可能本是金粉闪耀的,却已蒙了几千年的灰与蛛网,阴阴憧憧,永不见人间。

青田掉过脸,掩口轻笑,“果真,我头一次见三爷,就是这样一张脸,绷得这个样子不累吗?”

“不光累!”轰隆一下神殿就塌了个地动山摇,同时有粉碎的尘埃在阳光下绚烂起舞,是被封存的精灵。他这样地笑着,放浪飞扬,“一年到头全这么绷着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个人说说笑笑的不是?你一年笑到头,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开心再笑,不开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着脸,没事儿,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时间,青田竟无以继言,忽听得“窸窣”一声,一只小小的宠物自帘内探进了毛绒绒的脑袋。

“在御!”齐奢出声笑起来,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三爷爷这儿来。”

白猫驯顺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头,齐奢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擦抚着。在御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青田侧头瞧过来,笑容中透出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几个常年的老客人,在御从来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爷却自来熟,回回见了都这样亲热,当真是奇了。”

齐奢只管抚猫,瘦长结实的手指于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内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欢猫,猫一直都是猫,不像人,经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说我的,你甭牵三挂四。”他斜将眉毛挑高了一边,朝她笑睨着,“咱聊些高兴事儿吧!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青田“嗤”地笑出声,却又略带些嗔怒地望来。他呵呵一笑:“对我来说真是高兴事儿,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是?”

“都是些鸡毛蒜皮,三爷不会有兴趣听的。”

“没兴趣听,我就不会问。”

她垂视着两手——手上的丹珠戒,“五岁,日子我也记得很牢,头天娘专程给我过了生日,让我记得我是属鼠的,腊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

她点头,又摇头,“模模糊糊记得些大概,仔细想,却又想不起影儿了。”

“那么家在哪里,姓什么呢?”

“家在苏州,似乎是姓方,也可能是房,或者像黄、王这些字,家乡话里头不分的。如今我连乡音也讲不来了,只倒还记得有个乳名叫‘小囡’。”她说的是苏白。

“小囡。”齐奢笑,好像用手掌爱抚着猫儿一般,用唇舌爱抚着这两个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总这么叫我。我印象里头,爹的个子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头上,我就骑着爹的肩膀放风筝。爹给我扎了一个那么大的七彩美人儿风筝,说:‘我们小囡现在是小美人,等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大美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来来去去的,然后家里就到处都挂起了白幡。我天天哭着闹着找爹爹,后来娘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带我去找。我欢欢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北京……”声音轻得像一帘梦,却又骤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里仍余有受惊的凄惶。她敛目一笑,“我说不说吧,说了,我伤心,三爷听着也替我难过,多扫兴。”

还好在御紧接着就叫了两声,齐奢忙岔开了话,佯装逗猫,“怎么了在御,嗯?你有什么高见?哦,饿啦。嘿,瞅你一天惦记的这点儿事儿,真够有出息。暮云!”

暮云来在房内,拜两拜,“三爷有什么吩咐?”

第26章 锁南枝(7)

“你把猫食儿给在御拌上,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你姑娘素日里爱吃哪个馆子,或爱吃什么菜,你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叫了来,别怕多,多多益善。”

“嗳!”

齐奢把鼻尖与白猫贴了贴,扭过脸笑睐着青田,“留爷吃顿饭吧。”

日头落了西山,却余有浓艳的晚霞铺卷在天地之间,似一副长长的织锦画。霞光中的人儿也是画上的,眉目俊美,衣装华贵,中间隔着浅浅的暧昧,与一场浓郁盛宴。

一式的银盘银碗盛有数十道菜品面点:江阴炙鲚、金华火腿、平桥豆腐、大煮干丝、淮安汤包、开洋蒲菜、奶汤燕窝、葱烧海参、红扒鱼翅、玉带虾仁、神仙蛎黄、油爆双脆……

一眼尽扫后,齐奢笑,“你喜欢吃淮扬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浅地笑一笑,“三爷喜欢吃鲁菜。”她轻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只金红石镯,手举银箸搛了几样菜放进齐奢的食碟中。

齐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过几口后,却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让:“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云淡风轻地说:“哪有还没伺候着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来的礼数?三爷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齐奢这才回过味来,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都有规矩,陪客人入席时自己是断不能动筷子的,必是等客人吃饱后再潦草扒一些剩饭了事。嘴里的珍馐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丝凝滞,“早说过,在我跟前没那么多讲究。吃吧,特意叫的你爱吃的,陪我一块吃点儿。”

青田手间的筷箸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终了还是放落在银龙筷架上。“三爷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饿。”

倒是一边的暮云看出些所以然来,她审视着青田的脸色,不无担心地问:“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么?”齐奢眉一拧,“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云快人快语,身一旋就向外走,“最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现在去把药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三爷还在这儿,让药味儿冲了怎么好?”她转视齐奢,宁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惯会蝎蝎螫螫的。我没事儿,三爷慢慢吃,我也陪您吃点儿。”

她又擎起了筷子,却听“啪”一下,筷身被另一双筷头空架住。

穿牗的霞光有细微的变幻,从青田的侧颊拂过。齐奢望着她,能感到她纤毫的喜怒哀乐全在他心头,像莲花在佛陀的手。她眼里有一片黄金的流沙,他合身沦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间则为她含着永恒的应许之地,流淌着蜜与奶。

但齐奢一字不吐,他懂得,在重重历难之前,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开了手间的银筷。

“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拔地而起,尔后又回过头,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子银华璨然的食器,“这套东西你没用,回头我派人来取。至于人心是红是黑,确有一物可验:时间。”

青田手足无措地望向齐奢,望见从远空而来的一道热风拂过了檐头的铁马,叮叮当当,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骤然地落下一场大雨。

6。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还是在与头一天差不多的时间,周敦来了。那一套银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过,还按原样装回了提盒中。周敦接过来,交给了等候在帘外的小信子,又取过一只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内道:“段姑娘,这盒子里有太医院配的两份药。装在瓷瓶里的丸药是治胃疼的,什么时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纸包里的是安神药,王爷说看着姑娘眼底下发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这药熬上喝了,养心助眠。王爷近些日子忙,怕有阵子来不了了,叫段姑娘自个多保重。”

自来妓女的花名是随人乱叫的,从没人称呼过青田为“段姑娘”,仿佛她是个闺阁小姐似的。青田有些发窘,忙使暮云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锭十两重的小元宝,亲手递来了周敦手前,“多谢王爷费心,也劳烦公公雨天里还跑这么一趟。”

周敦把元宝一推,笑着低了低脑袋,“王爷说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赏钱,就剁了奴才这双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扰了。”

一如来时,周敦一行离开得迅速而安静,只有雨在外头噼里啪啦的。暮云手捧着药盒待要说话,楼板却被一阵杂沓的乱步震响,有人尖亮地喊着:“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才来到廊上,就看照花打头里跌跌绊绊地奔来,对霞、蝶仙和凤琴在后头追,对霞手里还擎了盏小灯,咯咯乱笑。照花却是一脸的惊惶,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似地,一头就栽进她怀内,“姐姐,姐姐,她们烧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揽过了照花,厉色道:“你们又干什么?”

初见青田出来,几人已变得颇不自在。对霞把手内的一盏青瓷雁足灯“噗”地吹灭,满脸的不以为然,“妈让我们带着照花学抹雀儿牌,没个输赢干玩也没意思。她又没钱,我们说好了,输了就罚她一罚,真罚起来她倒不干了,乱跑乱叫的。我们又不是真烧,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扑在她肩头的照花托起脸来瞧了瞧,廊上几盏灯笼柔红色的光线里,但见那小脸上长齐眉边的覆发被烧缺了一块,其下一对微微的八字眉,左边眉尖结了一大片蜡油,仿佛伤痕的渗血一样。暮云才自后头跟上来,脱口就“呦”一声。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抚两抚,眼向前一抬,精光慑慑,“玩是玩闹是闹,也该有个轻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妈饶得过你们哪个?”

“姐你干嘛老护着她?”蝶仙两臂交叠,翻了个白眼。

对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灯芯上腾起的灰线上缠一缠,“就是。”

青田更来气,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个点过,“当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马桶里去,我没护着你?你把银水烟筒给了那唱戏的叫妈绑起来打,我没护着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负个新来的小女娃儿,你们俩不害臊吗?还有你啊凤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长脑子?她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

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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