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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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记-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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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通早累得够呛,听了这一句话,见身边一块墓碑比其他的都短小些,便翻身骑坐在上面。非业也不去看他,瞧着地下凌乱光景,道:“最东边是刘皇后的墓,按例只有她才得和我父亲合葬。我当年自作主张,将我母亲和姐姐葬在父皇身边,结果反而害得她们在地下尸骨不宁,被宵小所辱。”
  
  陆通道:“都一百年多年了,你爹娘阿姊的魂灵一定早就托生去啦。我听说若是人在地下的尸骨不化,拘住了魂魄,反而不得转世,果真如此,早没了也罢了。”
  
  非业道:“嗯,尸骨不化,便不得转世。你说,真的有幽界冥城么?”陆通笑道:“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不过既然人人都这么说,那想必是有的。” 他坐在那块短碑上,两腿一荡一荡,踢着那石碑。
  
  非业凝视了那石碑一刻,道:“便是有,他们自去转世托生,我也再找不到他们了。”
  
  陆通迟迟疑疑地道:“小非儿,你到底姓甚么来着?”他学问着实有限,后唐到底是甚么朝代,一直有些弄不大准。
  
  非业道:“你坐着的,便是我的墓碑,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陆通吃了一惊,从碑上纵身跳下,道:“你……你不是还活着么?怎地竖了墓碑?”一面便凑近了去辨那碑上写着的字,念道:“李……李谁之墓。”
  
  非业道:“李琟。”陆通讪讪地道:“哦。那是甚么意思?”
  
  非业道:“是石头。”陆通诧道:“你爹爹是皇帝,你该叫金珠、美玉才对,怎地却叫石头?”
  
  非业摇了摇头,却不作答,心中便浮起当日他父亲赐名之时,在玉版笺上提毫写下的四句话:“玉华易摧,情深不寿;无嗔无喜,如石坚久。”忽然间起了一阵恍如隔世之感。
  
  陆通道:“小非儿,你明明活得好好儿的,为甚么却有这墓碑?”他瞧着那碑上字迹,心中隐隐约约,总有些不祥之感。
  
  非业道:“那是因为,我早就死过了一次。”眼望墓碑,缓缓地道:“倘若那天我师父没到上阳宫来,我便同我父母姐弟一起死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尸首也不会留下。”
  
  陆通低声道:“幸好你师父及时来了。”
  
  非业心中倏地浮起第一次见到那人时的情形。火光照亮了那人俊美的容貌,仿佛天神一般。他的眼睛有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弯腰看他的脸。他听见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幸好我来了。”
  
  山林间一片静寂,拂过树梢的微风仿佛轻轻的叹息。
  
  非业的目光凝注在那半截断碑上,像是透过了那沉重的碑身,看到了甚么别的地方去。午后的日光徒劳无益地裹住了他全身,却不能给他增添半分热度。他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一尊玉像,晶莹剔透,然而全无生气。
  
  陆通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要抱住了这一尊冰冷的玉像,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他。
  
  非业心中,只想着当年的光景。上阳宫中的火已经点了起来,那是极大的一个火堆,精雕细刻的桌椅,刻丝填金的锦缎,名家圣手的字画……全都毫不吝惜地填了进去。烈焰熊熊,照亮了他父亲凄厉的面容,后宫嫔妃们惊惧的眼神。
  
  一把冰冷的长剑递在他手中。他的手很小,几乎握不牢那么长那么沉重的一把剑。剑尖耷落,血一缕缕自剑身上淌下,在地下汇聚了一滩。那是好几个人的血,他母亲的,梁贵人的,他大姊常平公主的……
  
  他父亲血红的眼牢牢盯住了他,然而语声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他说:“好孩子,你瞧见了,你母亲和姊姊都做得很好。你马上便和她们在一起了,只消用力往头颈上这么一割,不会痛的。”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
  
  他瞧向他父亲身后的火堆。刘皇后站在那里,盛装结束,戴着平时只有祭祖时才用到的头面。她怀里抱着两岁的皇太子,睁着圆圆的眼睛,似乎不明白原本该是睡觉的时候,这大殿里为甚么这么喧闹?又这么明亮?
  
  ……鲜血在地下像爬虫般四面八方汇聚起来。这大殿里都是血。一个宦侍匆匆跑进来,在皇后耳边说了句甚么。刘皇后尖声道:“陛下!是时候了!”
  
  覆在他手背上那只大手陡然抓紧。剑锋划过皮肉,有一点冷,深入骨髓,但是真的不痛。
  
  父皇没有骗我。他想。他的脸颊贴着地下,血糊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着,看着他父亲和抱着太子的皇后向着那巨大的火堆走去。
  
  ——他们要去哪里?他想。
  
  “他们到哪里去了?”
  
  那异常高大的男子用斗篷裹住了他小小的身体。他伏在他怀里,他的胸膛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人的暖气。然而他的眼神温暖如五月的阳光,他的手臂坚实稳定,令他感到异常安心。
  
  他微笑地低头看着他。他的笑容也令他安心。
  
  “他们去了一个地方,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去。”他在他耳边低语。“有一天,你也会到那里,到那时你就能重见到他们了。
  
  “但在那一天来到之前,你会和我在一起。
  
  “我希望,那一天到得越晚越好。”
  
  一双手臂自后抱住了他。非业浑身一震。陆通在他身后低低地道:“你冷,让我抱你一会儿。”
  
  记忆和现实的界限模糊了。那个人抱着十一岁的他坐在断崖上。他们身前的大地被夕阳染得血红,有千军万马在崖底厮杀,那是石敬瑭的军队在和后晋的叛军交战。身上插满了箭镞的战马践踏着层层叠叠的尸首和破碎不全的旗帜跑过去。
  
  他说:“你看,害死你家人的凶手,今天也要死了。”感到他的身体在他怀中的战栗,他的手臂紧了一紧,道:“你冷么?有我抱着你。”
  
  非业有些精神恍惚,低声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决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陆通听到这一句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道:“只要你肯许我陪着你,我……我怎会离开你?”
  
  那人含笑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孩子,是我的最聪敏的弟子。”
  
  非业陡然间醒觉,心道:“他总说我是他最聪敏、最得意的弟子……他为甚么会这么说?那是说,他在遇到我之前,也收过别的弟子,不止一个。可是,我却从来没听到他提起,他们是些甚么人,是甚么样子。”
  
  这一件事,他似乎一直以来只在心中隐约有些觉察,有些疑惑,却从来没明明白白地去想上一想。这时候一旦想到,紧跟着便有一个更大的疑惑涌了上来:“他告诉了我许多事,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可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关于他自己,他的身世来历。他在遇到我之前,经历过了甚么事,遇见过甚么人?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甚么?”
  
  非业完全清醒了过来。那双环抱他的手臂不是属于那个人的。那个人的身体是冰冷的,从来不会有这样炽热的温度。那个人的胸膛里,也从来不会有这样强烈,这样快速的心跳。
  
  非业双臂一振,自陆通的怀抱挣脱了开去。转过身来,两人目光相对,非业忽然觉得有一些局促,又有些奇异的不安和欢喜,在心底隐隐流动。
  
  非业道:“陆通,你为甚么肯陪着我?”
  
  陆通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半是咱们刚认识的那时候,我被你捉住浸在河里,脑子里进多了水,到现下也还是糊里糊涂。”
  
  非业不语。陆通伸出手去,正要握住他手,非业忽地抬起头来,道:“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祭奠和感情戏,bluefish和双木君都猜中啦~

即日起恢复双日更 :D




35

35、第二十五章(下) 。。。 
 
 
  陆通一怔,随即便听见一两声呜咽,遥遥自石后而发。非业低声道:“这人要自尽,我得去阻住他。”陆通大奇,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瞧了瞧非业脸色,便改口道:“你这会儿怕没甚么心情,你留在这里,我去打发他。”非业甚是意外,道:“你?”
  
  陆通笑道:“不就是教他别死,以后为你做一件事么?这有甚难的,你把那面具给我,我就给你去办得地地道道。”
  
  非业望了他一眼,默默取出来一张面具递给他。陆通戴上面具,向方才听到的呜咽声来处走去。
  
  他步履轻捷,越过了一重山嶂,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草坡。一个男子坐在坡上,两手环抱着一座墓碑,正自放声大哭。瞧他模样打扮,便是这里一带的乡民。
  
  那人见忽然有人走出,吃了一惊,及待看清了陆通形容,登时脸色煞白,身上簌簌抖将起来。
  
  陆通追想那日在魏国公府听来的故事,压低了嗓音,学着某人的口气道:“你做甚么寻死?”
  
  那人突地站起,夺路便奔。只逃得几步,眼前一花,便见瘟神又站在了面前,拦住了去路。腿一软坐倒在地,上下牙关相磕,格格有声,只是说不出话来。
  
  陆通心道:“小非儿这个面具当真神气。”笑道:“喂,这位老哥,我问你话呢,你怎地不答?”他先一句语气声调都学得甚像,这一句却又立时露了他本来调子,浮滑十足。
  
  那人听他说话和气,心神略定,只不敢往他面上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陆通笑道:“我自然不是人,是神仙。我问你甚么,你只管答来,有的是你的好处。”
  
  那人惊疑不定,隔了半晌,道:“你当真是神仙?”陆通道:“那还有假。我若不是神仙,怎便知道你好好地跑来这里,心中却存了自寻短见的年头?”
  
  那人迟迟疑疑地道:“可是……神仙怎会是……怎会是你这般模样?”陆通笑道:“要换个模样,那也容易得紧。”
  
  那人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我这般光景,当真是神仙来了,也难回天。”
  
  陆通听他忽然掉了两句书袋,颇为惊讶,道:“咦,瞧不出你老兄土头土脑,肚里也有些墨水。”那人惨然道:“若不是我命运乖蹇,屡试不第,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陆通向他打量,见他似有三四十岁,面色青白,瘦削憔悴,鬓边又有许多白发,说道:“原来你是个考不中的书生。你考了几回啦?”那人道:“我十三岁首试,如今考过了五回。”
  
  陆通大是意外,道:“原来你才二十五岁。这般年纪,怎么就灰心丧气?你回去好好用功,说不定三年后便考上了。”
  
  那人摇头道:“不成的。我本无材质,强求功名,正是朽木充梁,鹑作雁行,徒然贻笑大方罢了。”说着望向地下的墓碑,目中又露出哀伤之意。
  
  陆通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墓碑上写着“先严林公永鉴,先严赵氏之墓,不肖子林之常谨立”几列字,书法遒劲秀丽,说道:“你叫做林之常,这里埋的是你父母?”那人垂头道:“是。我父亲早丧,家母殷殷期许,不惜变卖田地房屋,供我读了这许多年书。今春她过世时,竟没一具像样的棺木收殓。全是我不肖,累得她如此。她临终之时,还惦念我能春试及第……唉!”
  
  陆通道:“你家中还有人没有?”林之常道:“没有了。我这般穷愁潦倒,又有哪个女子肯嫁给我?屋无全瓦,瓮无粒米,亲朋故旧怕我借钱,都不许我再上门。这世上早没了我容身之地,我……我还是自寻了断的好,免得遭人耻笑。”
  
  陆通嗤地一笑,道:“嗯,这世间没了你容身之地,你怕人耻笑,便要自杀。你倒不怕入了幽冥鬼府,有许多鬼来耻笑你?”林之常一怔,道:“鬼……怎会来耻笑我?”
  
  陆通笑道:“人间地府,都是一个道理。世上有皇帝天子,阴间有阎罗鬼王。你道换一个地方,便不讲规矩道理、人情世故不成?”停了一停,悠然道:“你活着是个窝囊废,死了也是个窝囊鬼。你连个家人也没有,自然也没人给你烧纸钱,只有在地下继续作个穷酸。只是死鬼不能再死一次,你只好在酆都城里慢慢熬日子,怕是等上几千百年,也轮不到你投胎转世哩!”
  
  林之常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刻,颤声道:“原来一死却也不能百了……人间天下,阴曹地府,原来都没我林某人存身的地方么?”陆通笑道:“你白读了这许多书,连自己都养不活,不论到了甚么去处,都没你的立足之地。”
  
  林之常喃喃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左右邻居都笑我做不来农事,种不得地……却怎生养活自己?”忽地扑通跪倒,向陆通连连叩头,道:“求恩公指点!”
  
  陆通道:“你除了会读书,还会甚么别的么?”林之常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自小读书,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营生。”陆通指着墓碑上的字,道:“这是你写的罢?”林之常道:“是。”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陆通何以有此一问。
  
  陆通点头道: “是啊,我料想你也不会请人代写。”把眼一瞪,骂道:“蠢材!你既写得这一笔好字,不会走到城里去摆个摊儿,给人代写家信么?或者到店铺里去做个伙计,写写水牌货单,抄抄贝叶文书,也饿不死你。这都想不到,书都念到下水里去了。”林之常如梦初醒,道:“是,是。”
  
  陆通道:“眼下就有个大好的机会,天五园里花市,向例要人誊写上等牡丹名目。我先时经过那里,见红纸条儿都贴了出来,却有许多空的,想是今年人手不够。你这会儿去了,定有你的用处。”
  
  林之常连连点头,道:“是……是啊,我怎地想不到?”其实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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