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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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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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嗳,傻小子,有人呢。”
  程慕言慌忙放脱宋致白站好,这才看见对面沙发上还坐了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一身美制军装,身姿间带着股军人特有的严正坚韧,正瞧着他微微地笑。宋致白笑道:“这是我表弟程慕言,正在央大读书——小东西都高兴得忘形了。”又转而对程慕言一脸郑重道:“慕言,还不快叫大哥——这是我的老朋友,戴院长的二公子戴铭诚,抗战功臣,才从沦陷区回来的,不日可就要论功高升了。”
  程慕言一时尴尬得只发愣,依言叫了声“大哥”,话一落地又觉得不合适,慌忙改口道:“戴先生好!”真跟小学生见了先生敬礼问好似的。戴铭诚不禁笑了,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道:“叫我大哥就成,我跟你这表哥从小混到大,何况都是央大出来的,说来也是你师兄。”说完又对宋致白道:“我算哪门子抗日功臣?——本以为几年没见,宋公子好歹学正经了呢,怎么还这么浪荡胡说,没事唬人家小孩子干嘛?”
  他五官深刻英挺,脸色微黑,乍看来颇为清肃冷酷,这般一说笑又教人觉得风趣亲切,十分爽朗。程慕言给他这么打趣着,心里窘迫倒轻得多了,脸上却还是火辣辣地热,忙道:“刚才真是失礼了,戴先生和大哥慢谈,我先走了。”戴铭诚却道:“还走什么?一会儿就到晚饭的钟点了。今儿是好日子,我来就是请你哥赏面庆祝呢,正好一块儿罢。”程慕言连声推辞,一旁宋致白迟疑了下,问戴铭诚道:“这日子饭店肯定人满,你不是就订了两个人的位子?”戴铭诚笑道:“怕什么?就这么个‘小东西’,多把椅子添双筷子就得了。”
  他刻意学着宋致白方才的语气,引得宋致白也是一笑,转眼望着程慕言道:“既然这样,就谢谢你戴大哥款待了。”程慕言还在心虚给戴铭诚瞧出两人关系,听了这话正在不自在,但迎着宋致白眼底隐隐笑意,便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能看得出,这个特别的日子,他也是极愿意和自己一起度过的。
  三个人又絮絮聊了一阵子,才开车去了皇后餐厅。程慕言也慢慢清楚了这位戴大哥的来头:原来也是高官子弟,其父如今已是行政院的副院长,蒋委员长的心腹亲信。不过戴铭诚倒不是单凭父荫的无能纨绔。当年抗战爆发后,他和宋致白一样正在央大读书,却背着父亲弃笔从戎,几经周折加入军统的青浦特训班,后来就被遣往武汉,深入敌伪军部从事情报工作。因此宋致白说他是“抗日功臣”,确也名至实归;只是在程慕言心中,所谓的抗战英雄都是阵前流血拼杀的硬汉,跟眼前这位调笑起来与宋致白无二的漂亮人物实在不搭界。不过这种惊疑倒更勾起他对戴铭诚的好奇,态度放开后便不禁问东问西,有些问题难免过于天真,引得戴铭诚不住发笑,对宋致白摇头叹道:“你这小表弟倒真是有意思。”
  宋致白预料不错,今天这日子真是普天同庆,所有饭店馆子都挤得火爆,皇后餐厅更是人满为患,偌大的一楼开厅中密密摆满了桌子,倒是穿着军装的人居多——用经理赵老板那口京片子说便是:“今儿我可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慢待咱各位军老爷!不然你们,咱中国哪儿还有今天?”戴铭诚算是预订地早,勉强在靠窗的位置用屏风隔出了小间,只够摆下张西式小方桌,又给程慕言加了张椅子,三个男人堪堪挤下,已是挨肩抵肘的十分局促。
  宋致白见程慕言挤在最里头十分不舒服,尽力挪了挪身子,多腾出点地方给他,一壁笑着埋怨戴铭诚:“我早说干脆在家里罢,你非得出来凑这热闹——挤成这样不说,听听这沸反盈天的,简直跟轰炸似的。”“宋公子且将就些,别总这么娇贵。既然是庆祝,当然人越多越好,要的就是这份热闹嘛。”戴铭诚含笑瞥了他一眼,转脸望着屏风外熙攘喧闹的人众,隔了会儿才笑道:“我倒是真愿意看这些人,看人人都这么闹腾。不像我在武汉那几年,每天都得小心翼翼,死气沉沉的,好人都能生熬成干药渣。”宋致白眼见他与当初的戴二公子判若两人,这七八年间不知都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与磨砺,也不禁有些感慨,道:“说起来,我当初真没想到你戴老二能走这条路。”
  戴铭诚略微默了默,才道:“我当时也想不到,不过人就是这样,究竟能被逼到什么地步,不到最后是绝想不到的。”说罢又摇了摇头,对宋致白笑道:“就像之前有过好几回,我都觉得自己要完了,不可能活着回来再见我家老爷子,再见你这个混蛋了,结果今天不是也好好儿地回来了?”宋致白看了看身旁程慕言,微笑道:“是,到底我们都熬到今天,又再见了。”戴铭诚爽然道:“所以今天管他亲娘老子的,先得把这八年憋的气都吐出来不可!”
  他说完就打开桌上酒瓶,朝着杯中汩汩倒酒。因为客人太多,菜上得慢,酒倒是先上齐了。赵老板大概是把餐厅的酒窖都搬空了,给他们这桌竟上了瓶茅台,用的却是喝洋酒的高脚杯。宋致白见这架势笑道:“照这喝法,我待会儿要吐出来的怕不是气。”戴铭诚嗤道:“少装相,我记得你以前就挺能喝,这几年又做了皇商,酒量还怕没长进?”又把下巴一点程慕言,问道:“这‘小东西’能不能喝点儿?”程慕言还没答话,宋致白便道:“他就算了,沾酒就倒,不够折腾的。”自打那晚上程慕言喝过酒发烧,宋致白是断不肯教他再沾酒了。戴铭诚道:“那就是喝过了——醉就醉吧,今天本就该醉。”说着就往他跟前杯子里满满到倒了一杯,宋致白还要阻拦,戴铭诚笑道:“嗳,你这大表哥可也管得太宽了,连人高兴也不许啊?”
  程慕言确实没什么酒量,但在这种气氛下,也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听戴铭诚这么一说,便举杯道:“戴大哥说得对,哪天不喝,今天也得喝。再说我得先敬‘抗战英雄’一杯!”说罢一口灌进去小半杯,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宋致白拍了拍他背,皱眉道:“慢点儿,傻小子。”戴铭诚也把杯里的酒干了,却笑道:“我倒觉得人家这是实诚,不像你似的。喂,小言,别听你大表哥的,跟他整个儿就学坏了。”
  程慕言咳着瞧定宋致白,满眼睛里都是笑,宋致白给他倒了杯水,转脸却对戴铭诚道:“嗳,他怎么就成你那什么‘小言’了?”在桌下却暗自握住了程慕言一只手,拉过来紧按在自己腿上。戴铭诚不理他,自顾对程慕言道:“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假正经的德行,当年跟你这么大时就是个娇小姐,每天上课都是车接车送,做化学实验连火柴都不会打,还是旁边女同学代劳。我们那会儿都不管他叫‘宋致白’,只叫‘二小姐’……”说罢又捏尖嗓子,拿声拿调地冲宋致白喊道:“宋二姐,宋二姐,你家嬷嬷怕你着凉,给你送衣裳来了——”
  程慕言正含了一口水,闻言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一时又是呛又是笑,咳得更是厉害了。宋致白忙给他敲着背,一壁对戴铭诚笑道:“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自己呢,给那个女教导员杯子里放壁虎,惹得戴院长施家法打板子的可不是你吧?”程慕言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只抓着宋致白的手追问道:“宋小姐——不,宋二姐,这都是真的?”
  宋致白无奈笑道:“你别听他胡……”话没说完,就听见一个惊喜声音喊道:“呦,戴处长!你也在这儿哪!”戴铭诚转头一看,就见个穿军装的高壮汉子,隔着几张桌子正往这边走。他微一怔,随即起身迎过去,笑道:“原来是张旅长!可真是没想到。”他跟这张旅长寒暄了两句,继而对程宋二人道:“这位是三十六旅张景林张旅长,他才是真正的‘抗战功臣’呢——去年滇西战场上,张旅长领着远征军两个团跟一个装甲旅,硬从日军手里拿下了同古!”说罢又将宋致白作了介绍。这张旅长显是对“皇商”兴趣不大,和宋致白略微敷衍了两句,便拍着戴铭诚肩膀笑道:“还说什么‘抗战功臣’,惭愧地很,若没有你们这些幕后英雄,我们这帮扛枪的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戴铭诚连忙谦逊了几句,张旅长又道:“这不才回来重庆,就听说你老弟立了大功,蒋委员长亲自颁了嘉奖令,我看还都后不日就要高升吧?今儿这日子能撞见更是缘分,走!跟我到那边桌上——兄弟们一听说戴处长也来了,正闹着要给你庆贺呢。”戴铭诚笑呵呵道:“这当然是好,只是我和宋先生也很久不见,张旅长容我们先说两句话,过会儿我就过去给大家挨个儿敬酒。”张旅长道:“还等什么?既然都是朋友,一块都去吧?”这话显然勉强。宋致白其实也很不愿应付这类军中人物,看戴铭诚已全换了应酬辞令,想必待会儿要涉及军内事务,自己留下纯属碍眼,便借机对戴铭诚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和慕言先回,他也有点喝多了。铭诚,我们改天再聚。”戴铭诚想了想,无奈一笑道:“那也行。反正我也要先跟老爷子回南京,到时两家可以一道走。”又对程慕言笑道:“你可得替我好好儿地把宋二小姐送回家。”

  第 14 章

  两人出了饭店,顺着街巷往停车的地方走。外头已是华灯满目,却和饭店里一样挤得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欣喜若狂的人,不少户门前还放着鞭炮,大红纸衣子在爆裂声中飞得半空都是。宋致白领着程慕言从一团团乱花般的碎屑里走过,见他边躲边还欣喜地望着那簇簇火光,真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忍不住揽着他肩头笑道:“小心给溅着——真醉了?难不难受?我叫你别喝。”
  程慕言确实有点酒意,方才还不觉得,出门给夜风一吹,头脑便微微眩晕,身上泛着一层软热,倒不很难受,只有点像发低烧。不过给宋致白这般在耳朵边一问,他就没醉也能醉了,当下便把自己整个挨在人家肩膀上,没脸没皮道:“不难受……宋小姐可真贤惠,真会心疼人。”宋致白斜瞭了他一眼,搂着他的手臂更收紧了些,口中却威胁道:“再胡说,我可就把你撂这儿不管了啊。”程慕言继续笑嘿嘿道:“你这脾气分明是‘大小姐’么!他们为什么非喊你‘宋二姐’?”
  这里头自然有缘故:那时宋致白的大姐宋和娴是央大的校花,众星捧月的人物,“宋二姐”自然是跟在“宋大小姐”后头叫的。而戴铭诚之所以叫得最是起劲,其实是因他也是宋大小姐的恋慕者。不过宋和娴最终另有他选,远嫁海外,对戴铭诚是个不小的刺激,他之后毅然从军,怕也有这方面的缘故。这些往事宋致白自不会告诉程慕言,只是瞥着他笑了笑,道:“我瞧你对他挺上心么!他说的你就都能记得——觉得他那么‘有意思’?”程慕言闻言笑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意思,我就觉得他嘴里的那个‘你’有意思……咦,宋二姐难道是吃醋了?”
  宋致白含笑瞭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其实他并非真觉得有什么,只是单纯不愿意看他跟别的人那么亲近说话,因为别的人而喝酒。说来这心态也十足不讲理,大概人心也就像块肥皂,一旦动用了,就会越来越小,最后瘦成极狭小的一条,只能供那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捏着。
  不过程慕言却总能捏到他心里最妥帖的地方——只是想从别人身上看到他,听到他,连他早年的一点琐事也这般津津乐道。他已是极舒服满意了,偏怀里那位还不知死活,借着酒劲儿仍自絮絮道:“宋二姐可别生气,我就觉得你最好,就觉得你最招人疼,这辈子非你不——”这时两人已走到停车的巷口,宋致白瞥见四下无人,一把将这醉猫按在汽车投下的暗影里,忍无可忍地封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教你再胡说!”
  这个突袭的吻初时带着惩戒的味道,随着唇齿间的厮磨融合,渐渐延长得温存而细密,像一脉春水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淌。程慕言抱住他,浅浅呼吸着来自他的体温和气息,耳边远远传来同胞欢庆的笑语爆竹声,心头蓬勃的跃动也慢慢轻缓了下来。正如胜利的狂喜过后,放眼去看未来的日子,是那般的温柔安宁,无限静好。
  自从日本正式投降之后,宋老爷子便是归心如箭,恨不能立时便回去南京。但此时各方面都忙于国府还都,宋氏这几年在内地的生意也需要处理,到底是拖到了十月份才走。因为人口多行李重,老爷子身体又不健朗,宋致白最终决定弃车坐船,沿江而下。慢是慢了些,但在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凭栏远眺,入目皆是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地送上三峡风光,心中的喜悦与急切更是绵长浓重了,一如这望不尽的逝涛远山。
  这日晚饭之后,宋致白先在舱中陪父亲说了会儿话,出来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他沿着甲板往西走,直到最边上的那间客舱才停下,透过舷窗见程慕言正躺在床上看书,便敲了敲窗沿道:“整天呆舱里也不嫌闷?出来跟我走走。”程慕言闻声跳下床,走出来笑道:“我这不是怕你找不着么。”
  因为是和全家人一道,自然要分外地回避,这一路上宋致白照前顾后事情又多,两人独处的时机便分外少,只有等晚上大家都回舱休息,才能一起沿着甲板走走,程慕言却还担心给人撞见起疑。宋致白笑他是做贼心虚,“陪你大表哥随便走走,他们有什么可疑心的?”程慕言心道若只是走走自然没什么,架不住宋公子性子上来肆无忌惮,转过个暗角便馋猫儿似的咬住人不放。当然这腹诽不能宣之于口,他只这么一想脸上就有点热了;可这心思哪瞒得住宋致白,见他这神色便压低声音笑道:“怎么你不愿意?——那昨晚上是谁搂那么紧,不肯让我走?”
  不过这晚上他倒没再逗惹他,话也不多说,只是陪着他沿了甲板静静得走。天色已彻底地黑沉下来,也没有月亮,夜色仿佛一块墨蓝幕布罩在苍茫江面上,脚下滚滚江涛也染作深灰色,乍望去凝滞了似的,几乎与远处的延绵山峦连成一体。然而那迎面扑来的风却还是流丽轻快的,挟着股凉湛湛的氤氲水雾,将人的心情也润得格外鲜活温软。
  宋致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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