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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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物语-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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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体鳞伤的敬哥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变过。”
  “后来连爹爹都怕了。”
  这件事之后时敬像是摸着门路,只要他发现舅舅宝贝什么东西,他便想方设法要将那东西损坏。舅舅越是打他骂他,他越是开心。仿佛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引起他人注意。
  “娘说敬哥不是人,是从姑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恶鬼。爹爹也这样觉得。眼看家中珍藏一件件被损坏,爹爹认输了。写了封信将敬哥的种种事迹告与远在京都的姑丈,姑丈自是很快赶回平江,那晚他把自己和敬哥关在后院的柴房里谈了一夜。第二天又央求爹爹再给敬哥一次机会,让他暂且先住下来。”
  姑丈和时敬说的什么时致并不知道。
  然时敬的转变却有目共睹。
  “敬哥一夜之间变成了乖巧的小大人,待人和善,并且再也没有毁坏过爹爹的珍藏。新来的下人欺负敬哥,他都默不作声地承受下来。”
  温和比暴戾更引人注目且可轻易得获善意。十二岁的时敬应是从其父处获悉了此道。
  “敬哥伪装的温文尔雅骗不过爹爹和娘亲,却让我对他十分同情。日子一天天过去,同情逐渐变成心无芥蒂。”
  “若不是爹爹心血来潮去清点藏品,敬哥应该可以安然无事去往京都与姑丈会合吧。”
  姑丈在京都一路青云直上并非因为他的才能,朝廷中向来不乏喜爱古玩珍宝的达官贵人。
  “爹爹以为把东西锁进密室便万无一失,却不知早有栈道渡陈仓。”
  “气急败坏的爹爹要将敬哥送去官府查办,甚至说出了状告姑丈的话来。”
  “都被我劝下来了。”
  “的确是我亲自带敬哥去密室里取那些玩具。”
  “当天夜里也是我偷偷打开了关押敬哥的房门让他逃走。”
  “太过慌张,敬哥离开的时候我不小心碰翻了灯。”
  “不过火源并不是那个哦。”
  “是敬哥看到火光又回来了。”
  建于山中的宅院拥有得天独厚的风景,山风抑或秋日落叶,美不胜收。然而火起之后才知道这景亦可当做索命的无常鬼。
  只消火苗一起,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活人与这寄居笋上的少女截然不同的说辞令顾四疑惑,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山知道。”
  乐乔摸了摸顾及的脑袋,指向残垣后的郁郁竹林。
  “你看这座山,并非时家所有,也不属于天子,更不属于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强词夺理。
  人类还未出生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存在了,周围和其上的生物来来又去去,这座山,这块土地却从来没有变更过。
  山在平原之上,林在山之上。别墅立于山中,人囿于别墅。
  人所做的事不仅自己知道,周围的一切——譬如砖墙譬如枯木皆无声无息洞知此间。
  山风骤起。
  顾及觉得自己似乎附身于匍匐地面的青草上,亦或变作这方天地中的一花一木,静静凝望着周遭。
  观得见若干年前一座人丁兴旺的大宅院。时如白云苍狗,顷刻间白昼黑夜轮回,人如潮水来来去去。那话语动静都在耳旁呼呼而过,莫不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日之间看尽兴衰。
  与时致所言相差无几。
  火烧起时,顾及切身感受着如堕地狱的灼痛。
  时家掌柜匆忙逃离,又不顾拦阻返回火海,要寻找女儿时致。时家家母久候无果,竟也义无反顾地回去了。
  老仆们逃得了的逃下了山,逃不了的则与时家三口葬身这场人祸。
  再远去,却是在百步外的参天高树上,看着大火蔓延方圆数里,从这山上生根发芽的树木无一幸免,在火中喟然而逝。
  猎猎风火中活物张皇而逃,呼号得狼狈,却没有人能听出山的哀嚎。
  痛啊。
  痛。
  人能哭喊着叫痛。植物不能。
  绵延数里的山脉只能从地底深处轻微颤动,是控诉亦是愤懑。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植物难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么?人懂得怜惜稚子,山难道不懂?
  烧光一切能烧的东西后,大火终于偃旗息鼓。
  遭遇浩劫的山用数年来舔舐伤口,好容易才在过往的鸟兽那里接下了第一颗种子,终算复兴有望。
  连带的,冤死的亡魂得以悄悄返世,等候罪魁祸首归来。
  “山知道。”
  自从与乐乔进入竹林,她已是第三次说起这句话。
  人非草木孰知草木无情?
  “三千世界唯有佛陀可拈花一笑泯恩仇吧。”
  乐乔开口时,那男人方从睡梦中醒来,见二人一张一弛曲膝两侧,自是诧异。
  “二位这是要作何?”
  “算一笔账。”
  郎中向顾及招招手,后者会意,抱起竹笋放在已坐起身的时敬面前。
  面对竹笋上的少女的面容,时敬受惊地大喊大叫半天,想逃走却发现双腿像被什么东西捆绑个结实,丝毫动弹不得。
  竹林中男人的嘶吼并未持续太久,在左右二人的冷然注视下,时敬蜷起手足低头不语。
  “敬哥。”时致柔柔开口,“这些年可曾梦到过那天的事?”
  “打破油灯烧了这地方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有何做贼心虚?”时敬逞硬口,浓粗双眉几近倒竖,半是掩盖惊惧半是凛然道,“我念旧情归乡探望,却遭了你这妖精的道。可恨!”
  时致啼笑皆非。
  “真是这样么,敬哥?”
  无足的竹笋忽而长高了一截,顾及定睛看去,原是几片叶子将它撑起。
  “我向爹爹坦承是自己偷走家中藏品,又将你从柴房里放出去,为何你还要放火烧了我家?”虽是责问,时致的语气依然柔和,不见半分咄咄逼人,“罪责都由我拦下来了,为何你不肯放过其他人?”
  风吹得竹叶哗哗作响。连绵起伏的风潮应和时致似的,发出不绝于耳的桀桀怪叫——
  “为什么?”
  “不是我啊!”时敬猛地抓起竹笋大力抛向远方,“明明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做的!”
  顾及抬头去看郎中的反应,对方惋惜似地摇了摇头。
  顺着目光的方向,眼看那竹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要没入幽林深处,只听又一声尖啸破空而来,寄居着少女的竹笋依原来的轨迹,再次立根于时敬面前。
  “我曾想过既然是我带着敬哥一步一步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这罪孽我来担当也并非不可。”
  “可是敬哥啊,这些年你可曾有半分悔过之心?”
  “烧死自己舅舅一家的人,说谎骗过了世人也骗过了自己,你真的心安理得吗?”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当时是我把你从火里背出来的,你也承认那火是你打翻油灯……”
  “是我打翻了油灯,可是难道你忘了是谁又回来加了一把火?”
  “丢下我一人在深山里的也正是敬哥你呀。”
  脉络梳理清楚,人祸的原委昭然若揭。
  顾及颓然地抱起竹笋,另一只手牵起了乐乔。
  ——我们回去好么?
  “嗯。”
  男人脚步踉跄地尾随在二人身后。
  “带我出去。”一路上翻来覆去说着同一句话的时敬狼狈至极,亦步亦趋踩着前方二人投下的倒影,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顾四要记得,如果哪天你做了什么错事,不要因为害怕承担后果而否认过错。”郎中轻声道,“先于他人原谅自己过错的人只会让罪孽越造越深,最后自食恶果。”
  顾及颔首。
  不用郎中多做说明,顾及已然心如明镜。
  在那场幸存者寥寥的祸事里,时敬本带着时致一同逃离出火海,可是在下山途中得知父母因找寻自己再也没出来时,时致惊恐之下说出是自己引发了火灾的话。
  时敬顺水推舟亦将罪责推与时致。
  少女在众人的指责中独自一人留在暴怒的山中,不日殒命。
  时敬却堂而皇之下山投靠其父。
  一晃二十年。
  楠竹破土而出,苏醒的时致忆起当日情形,毫无保留地传达与山听。
  ——这些都是山告诉我的。
  顾及长吁。
  ——一定是你又用了什么法术吧?
  “不是哦。”
  ——那我为什么会知道?
  “众生皆有灵。”
  郎中避重就轻,顾及却从她唇侧神秘莫测的微笑里看出几分玄机。
  “带我出去!”
  背后男人忽然大喊。
  顾及疑惑地回头望去。
  与时敬之间明明只隔了一丛矮竹,男人却茫然地寻找眨眼间消失的身影。仿佛他面前竖立了一道高耸入云的墙壁,隔绝了他与出山道路的缺口。
  “让他留在这里。”见乐乔向时敬招手似要为他指引道路,顾及脱口而出道,“认不清罪孽的人同样找不到出路。”
  声音清越如常。
  “山说的。”顾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是山不要他出来。”
  没多久平江城大街小巷悄悄流传起一则奇闻。
  京都来的大官人在附近竹山上呆了几天,下山后发疯似的冲进官衙里说出了他是二十年前时家火案的背后元凶。
  听说在斩立决的那天,那官人一直重复着“我出来了,我出来了”之类不知所云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求捉虫。


☆、大雪·比丘尼见欢喜鬼(其一)

  两位杭州竹林寺的比丘尼登门造访,实属意料之外。
  彼时正值黄昏。
  前日所落下的积雪已融化殆尽,院中多见枯草凋英靡伏,一眼看上去不免生出悲秋思绪。然细顾之下方能注意到墙角处一颗灰扑扑的竹笋冒出了点点绿芽。
  与入冬时稍有差别,近几日天气转暖,饭后竟有春日般的微醺。
  “看样子,今年总算遇上个暖冬。”望着廊庑另一端和初一下棋的顾及,流苏若有所思道,“莫不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顾及去京那日风云突变,其后两年京都与平江皆连番遭遇多年未见的寒冬。寻常人只道是天公变脸,流苏却认为此事与顾四不无关系。
  “手足相残本就有违天道,姐姐莫多虑。”郎中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目光转向顾及时,又变得温柔而专注,“她也就只是她啊,顾四而已。”
  像是为了回应乐乔,顾四从对弈中醒过神,半是茫然半是寻觅似的对上了郎中的目光,见她在,会心一笑又低头厮杀去了。
  “该我了该我了。”
  “你刚刚明明动过。”
  “你都没有看怎么知道?”
  “……”
  初一胡搅蛮缠的功夫相当了得,不消几番往来顾及便败下阵,摆摆手道:“你走吧。”
  “哈!将军!”
  “好像是我赢了。”
  顾及执起一子刚要落下,初一急忙拦下她,连连悔了几步棋才胸有成竹地说:“来!”
  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顾及满是无奈。
  流苏看得忍俊不禁,乐乔无法,开口道:“四儿,有客人来了。”
  “不和你玩了。”顾及推盘,忙不迭地去开门。
  门外和街道上都无人影,莫非客人并非寻常凡人?顾及思忖。
  一转眼,余光忽然瞥见那边织里桥上出现了两道青色人影,仔细一瞧,原是两名身着僧衣的青年比丘尼。
  来者自称是杭州竹林寺女科的比丘尼,较为丰腴和年长的法号脱智,而另一位清觉年方双十,颇有弱风扶柳之姿。
  “施主可是此地知事乐少卿?”脱智径自询问立于众人后侧的乐乔,得郎中回应后她向乐乔合十作揖,又道,“贫尼今日实有有烦心之事无可排解,得普明禅院大师指点前来拜会,冒昧打扰,望少卿见谅。”
  顾及不禁感慨比丘尼有好眼力,然听她提起普明禅院,下意识地望向流苏。
  “无妨。”乐乔回礼,请手引她二位落座,“师父既远道而来便是客人,如有困顿尽可直言。”
  许是得禅院大师提会,两位比丘尼毫不避讳在场的其他三人,脱智张口便道:“贫尼与清觉得住持点拨于上月初时云游四方,但入平江城后总觉夜路不宁……”
  乐乔正待后文,却见脱智再次行了合十礼,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后才道:“实不相瞒,我们遇上鬼了。”
  脱智说是前夜的事。
  自竹林寺下山至平江,途中云游化斋半月并未遇上怪事。然而那晚宵禁前踏入平江城门,脱智却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
  但受过具足戒的僧侣应是秉持佛念,无畏无惧。虽觉怪异,二位比丘尼仍若无其事地在街道上寻找可以投宿一宿的人家。
  俗世中人有误解,多认为受了具足戒的比丘众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但事实上,广大比丘众拥有比平常人更细腻敏感的内心,在经过对内心七情六欲不断的感悟和洗涤之后,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
  将这种被窥视的不安化为对心性的历练,脱智与清觉这二位竹林寺比丘尼边走边默念佛号,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条小巷。
  夜已深,然而有白雪映衬,巷子里并不显得昏暗。
  最先是脱智看到了那名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体形颀长,着装整齐且颜色艳丽,单从外表看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脱智微微低头,视线避开了男子。
  “师姐你看。”又几步之后,一旁的清觉忽然用手肘抵了抵脱智。
  不知是不是看到对面有人过来,男人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倒也不是下流的污言秽词,反而像异域歌谣,细听之下脱智认为是梵语。男子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举止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总之是若疯若癫。
  脱智低声道:“这施主,怕是疯魔了。”
  清觉摇头:“夜半行路发此魔怔,应该是醉酒归家吧。”
  脱智不置一词。
  近身了才发现男子身上并没有酒味儿,清觉的推测是错的。
  清觉不由有些好奇,稍慢了几步,越过脱智的肩头暗自打量那名男子,见他双目清明,不像是疯癫之人。
  容四人并行的小巷并不宽敞,及至比丘尼跟前,男子主动让出路来让她二人通行。
  脱智微微低头,向男子道了声“阿弥陀佛”。佛号尚未落地,紧随一声惊呼。
  地上分明有少许积雪,但男子行过的路面上全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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