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小区的楼下，看到七层的窗子亮起灯，看到静好的身影印到窗子上，许久许久。他的脖子仰得有点酸了。曾几何时，这窗子里的灯光是自己夜归时最温暖的等待。无论他在外面应酬得多晚，静好都会亮着一盏灯等他回家。
他说过很多次，别等了，等什么呢？她说他不回来，睡也睡不安稳。不如看看韩剧。她说其实等人时，并不孤单，心里有个人让你记挂，挺满的。静好跟别的女人不同，她只是等他归来，并不一个电话一个电话追。从来不追不问。从前，张亦见身边一帮男人不停地接老婆的电话，编各种谎话不回家，自己的手机却寂寂无声，他甚至觉得是不是静好不够在意自己。问静好，静好只淡淡一笑：“我相信你！”
那是珍珠，他却视如泥土。
洛小衫不一样。洛小衫从来不等他。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她说曾经最困难的选择是晚上下不了线，早上起不了床。而现在，她完全变成了猫头鹰。有时张亦应酬回来，胃难受，在家里是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的。到处都是零食袋子、快餐外卖的盒子。洛小衫唯一的会做的可以叫做饭的东西就是煮泡面。有时，张亦在应酬客户，洛小杉便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索命似的。有时，她会翻着张亦的手机，为一个没有标注姓名的陌生来电闹腾一个晚上。
她有太多的精力折腾，她高兴或者不高兴都湥＇楚楚写在脸上。
她说过，別把我当成你前妻，我是八0后，我们之间有代沟。
她抬了自己太多自由，反倒让自己以为可以放纵。她也给了自己太多的温暖，让他对温暖失去了体悟之心。人总是这样，失去之后才觉珍贵。
他的手摸到烟盒，烟盒已经空了。那盏灯像整栋楼的眼睛，它再不用等谁了，它无声无息地灭了下去。把张亦扔在淡淡的月光里。像个孤儿一样。
成功的男人，把事故变成故事。失败的男人，把故事变成事故。在这个意义上讲，张亦觉得自己很失败。当初不过是恍了一下神，并没想到要破爸沉舟，另立门户，却不想，一个甩不开，一个抓不住。最讽刺的是，甩不开的是小三抓不住的是老婆。
许静好房间的灯关摊了，她也并没有睡觉，她是进了柯明的家。
柯明打电话过来，她哭着说：“静好，你能陪陪我吗？我今天办了离婚手续！”
依静好的个性，她是不愿意介入别人的生活的。或许是同病相怜，远亲不如近邻，即使很反感这个女人，却因为感同身受的体验，静好敲开了柯明的门。
柯明穿着很旧的睡衣，茶几上摆着几个外卖盒子，还有几瓶啤酒，有三个已经变成了空瓶子。
柯明的脸上泪痕犹在。
静好去绞了条热毛巾递给柯明，柯明把脸埋在热毛巾里很久，抬起头來，眼前桃子样。
她说：“我早就应该放手的。可我一直想，跟他离了，我这年纪，我这条，也不会碰到更好的人，有个婚姻做幌子，人好歹还有个着落似的。可是过年，我去他那，他的房间干干净净的，静好，他原来是个最邋遢的人，内裤你不往下要，他都不换！我住进了他的房子，是的，那是他的房子，或者，也是她的。墙上的画，墙角的花瓶，厨房里锃光瓦亮的锅碗瓢盆，那些都在提醒我，我是个入侵者。
我问老吴，她是谁，怎么甘愿这样跟着他过没名没分的日子。老吴说，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想伤到我。老吴说：“你也找一个吧，找一个，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你了。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有什么情义可讲，我不过是人家心头的一个负担，我还守着呢！”
柯明的眼泪流成了一条河。静好并不去阻止它，也并不去安想它的主人。让她痛痛快快地哭着倾诉出來吧，这许多年，她什么不明白呢？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柯明指着书架上的一个相框说：“我跟他结婚二十一年，两地分居了十七年。不是不能在一起，好几次他是有机会调回来的，可是他不愿意，他说他习惯了大漠黄沙里的自由自在，他不能怼受城市生活的局促。这些年，也都是我去看他，他就是回来开会，也没在这个家里住过。很多人劝我说，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两个人就变成亲人了……有一段，我疯了—样想要孩子，我去医院做过检查，我什么病都没有！”
“一晃就是二十一年了，我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样咕咚一声，无影无踪了，看电视时，笑是一个人笑，哭是一个人哭。想发表点议论，都没个耳朵听……不敢生病，不敢胆小，自己做水暖工，做电工，硬生生要生出三头六臂来……要在外面说起他时谈笑自若，甚至编点小细节炫炫幸福，我给自己在淘宝上买过各种礼物寄过来，在单位同事的面前拆开，然后埋怨他不会买东西乱买有小女孩甚至羡慕我，有婚姻，却过得跟谈恋爱一样……”
“很多戏演着演着自己也分不湥钦媸羌倭耍易钆鹿冢钆鹿浣质笨捶讶思乙患胰凇埠茫忝窃艽碳の摇Ｃ看慰吹秸乓嗫缸判◆浯洌愀诤竺妫叶蓟峋醯媚遣攀桥斯娜兆印�
静好喝了一口啤酒，真是难喝啊。但是静好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着。有时，这便像生活，明明知道不好喝，也不喜欢，却仍要一口一口把它咽下去。
柯明直接对瓶喝，泡沫从嘴角滑落。眼泪没了，声音略略有些喑哑：“静好，我知道我很讨人厌，你并不喜欢我，我总是观察你，管这管那，像个八婆，我是靠那些活下来的。真的，我把精力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才能不想自己。我看到原来那么幸福的你们，也会经历分离，也会在痛苦的旋涡里翻身打滚，我才会平衡……”
这个样子，都不是一天变成的，都是有原因的。静好点了点头，她说：“柯姐，离了就离了吧，重新开始生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想在呢么活就怎么活！”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静好，前车之鉴啊，别像姐姐似的，犯傻犯上一辈子。结婚是干吗，结婚不就是找个伴吗？赶紧擦亮眼睛找一个，趁你还年轻……”
静好点了点头。
夜渐渐地深了下去，这样的夜晚，会有多少女人在爱恨情伤里起起浮浮呢？
02
许静好去幼儿园接小翡翠时，看到纪雨川站在幼儿园门口。纯得像一滴水儿似的小幼儿园老师迎上来指了指纪雨川说：“小翡翠说这是她纪叔叔，要跟他走，我没让！他还送来了绿茶饼……”
静好转过头，看着穿着竖格子衬衫的纪雨川，心里落了一篇春光。“他是个西餐厅的主厨，可以让孩子尝尝他的手艺。如果不敢给孩子吃，你们自己尝尝，我担保没事儿的！”
许静好的胃不好，这段时间，纪雨川总给她送那种烘到脆的面包片，他说听朋友讲这种面包片或者馒头片是最养胃的。少吃米饭，米饭容易产生胃酸。纪雨川的好润物细无声，比如，家里的米、面、油，冰箱里的东西，从来没让静好操心过。从前，张亦是从来不管这些的。这种熨帖与舒服，是只有居家的女人才能体味到的好与踏实。
纪雨川牵着小翡翠的手走过来，“今天我请你们俩品尝我的手艺！”
小翡翠撅着嘴说：“我小姨说我要减肥，纪叔叔，我只能吃沙拉！”
纪雨川与许静好一起笑起来。目光星火般撞上。静好问：“最近很闲吗？你们酒店生意不好？”
“哦，不是，是我休假，带薪的！”纪雨川心里抖了一下，早晚成病，要怎么跟静好说呢？他叮嘱过林亚茹，让她别告诉静好自己的实际情况。林亚茹“嘁”了一声，说：“把自己当成李嘉诚了吧，静好可不是那号人！”
静好工作的新世纪大酒店那要退休的老太太办离职手续时，找静好谈了一次。她举荐了静好做财务总监助理。她说：“你认识纪雨川吧，他人不错，也受过一些挫折，你们挺相配的！”
静好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说纪雨川的好。难道他的故事像祥林嫂一样说得街知巷闻？还有，老太太举荐这个职位，跟他有关系？
静好还是没有做财务总监助理，她不希望自己还是踏踏实实的好。更何况，那么强的工作强度也不适合照顾小翡翠。
经历了婚变，静好越发觉得钱没那么重要，跟家人在—起幸福相守就好了。
那次不欢而散后，纪雨川用快递送了静好“爱疯”手机，静好打过电话
绝收。他说：“全当我赔礼道歉，给点面子好不好？再不然，你欠我个人情，再想冲我发火时，会想到这事，嘴下留情……”静好就笑了。心里还是有些甜蜜。自己每次危难时，总有个不错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这感觉对每个女人来说，都很重要，不是吗？
纪雨川带着静好去了自己家。是位于城中心地带的四合院。外面古朴，
装修得却很现代。小翡翠喜欢那样的院子，她绕着院子里的柿子树跑来跑去。
纪雨川让静好看碟，他说：“稍等，会儿就好！”静好随手塞进DVD里的是法国电影《珠光宝气》。女主角在豪华的酒店里等着钓金龟，却不想遇到了—个同样是想钓富婆的男人……
静好以为纪雨川做的会是西餐，却不想他煲的冬菇乌鸡汤、清蒸脚鱼，还炒了两道菜，主食是烤的西式小点心。
小翡翠吃绿茶饼吃得很开心，完全把减肥的事忘到了脑后。
静好跟纪雨川说些单位里的事，她本不是个多言多语的人，偶尔把工作 明白的地方说出来，纪雨川竟然四两拨千斤地点拔了她。她看着纪雨川，说：“你挺神的，让人看不透！”
纪雨川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那是因为你不想看！想看，哪有看不透的！”想了想，他说：“静好……”
静好“恩”了一声，用目光询问过去。纪雨川笑了笑，说：“没事，我只想说，你今天真美！”
静好小女生一样吐了吐舌头，说：“这夸奖未免太牵强了吧！”小翡翠接话：“就是，纪叔叔，我妈妈每天都很美，我爸爸从前就叫她大美女！”
纪雨川捏了捏小翡翠苹果一样的小脸蛋说：“你是小美女！”
“错，我也是大美女！OH YEAH！”小翡翠伸出两根手指，摆了个POSE。静好和纪雨川都笑了。
吃过饭，收拾完’小翡翠一定要看完动画片再走。纪雨川跟静好在客厅里接着看《珠光宝气》，纪雨川突然讲起他自己。
在法闻留学时遇到前妻岳敏的。那时岳敏是个刚到法国没多久的留学生。纪雨川也刚到法国没多久。他说：“两个人落到陌生的异国土地上灰烬一样的人群里，心是孤单的。那是段好时光，家像个方舟，在喧嚣的世界外面。后来，回国了，彼此都不再是对方的唯一……她跟了一个她认为能冲进世界五百强的富豪走了……”
“现在呢？”静好问。
“不知道，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不打扰，便是最好的尊重！”
纪雨川的目光落到了墙壁的某—处，伤感水一样从这个一直给静好温暖的男人身上流淌下来。
静好握住了他的手。纪雨川的指尖圆圆的，指甲剪得平整圆润。
“她离开时，是我事业最黯淡时，几乎是一夜间，我一无所有，有的是登门要债的。”
静好有些不解：“你创业过？”
纪雨川的目光躲闪出去：“开过西餐厅，后来停了！”
哦，静好点了点头。
“日子总有办法重新继续下去。你看，现在拨云见日，不是好起来了吗？”
纪雨川的手握紧许静好的手，“我不奢求你很快就能答应我什么，我们先从朋友做起就好！”
静好点了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请你和小翡翠来家里吃饭吗？今天是我生日！”
“那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应该给你备份生日礼物啊！”
“你跟小翡翠能来，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小翡翠在里间屋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喊：“妈妈，纪叔叔，你们快来看，红太狼又拿平底锅打灰太狼了！”
两人站在门边，相视而笑。
03
左淑娴怎么也没想到，舒立来最直接的影响不是跟静好重续前缘，而是刺激凯文下海经商。
凯文是把单位里的工作都做了移交，办理了离职手续后才跟静媛说的。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静媛正在床上看《媳妇的美好时代》。她想叫凯文一起看，让他也学学余味跟人相处的智慧。
就在这时，洗过操的凯文坐在床沿儿，似漫不经心地说：“静媛，我辞职了！”
静媛的目光从电视上那个小眼睛的黄海波脸上转到凯文的脸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似的，过了好会儿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辞职了，我明夭可以不去上班了！”凯文尽量轻描淡写，他玩《植物大战偃尸》，大脑军铺天盖地，凯文拿鼠标的手有些抖。
静媛“腾”地从床上光脚站到地板上：“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劲，想做点有劲的事！”凯文顺利地过了一关，松了一口气。
静媛的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两个大，好歹那是个铁饭碗，她了解凯文 那样的单位里松散惯了，若重新找工作，他学那专业，能干些什么呢？若是没了工作，在老妈面前，那还不是……
“这事儿，你跟你爸妈商量了吗？”
凯文摇了摇头。眼睛还盯在电脑上。静媛急了，啪地把笔记本生生合上了。凯文的手停了下来，人委顿在椅子上，松松垮垮的。
“那这事儿，你跟谁商量了？”静援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凯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决定就够了，不用跟谁商量！”
静媛简直气疯了，至于嘛，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被丈母娘奚落了几句嘛，怎么就像踩了尾巴似的没完没了了呢？自己在婆家时，柳一萍还不总拿自己做过小三的事找茬儿，自己能忍，他怎么就不行呢？
静媛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说：“凯文，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直不起腰，憋屈得慌，但你要我怎么办呢？咱们暂时还买不起房，别说买房，就是首付都是痴心妄想。这些天我都在外面跑，想租个房子，你看看我这脚，都磨起泡了……”
凯文并不看静媛，他说：“静媛，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朱凯文不会让人永远瞧不起的！”
两个人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像筑起了一面墙，交流变成了极为困难的一件事。静媛再没心思看电视剧里举重若轻地靠耍耍嘴皮子就解决掉所有棘手的问题，她躺在床上，极度无力，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