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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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西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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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过几日大燕皇太子宇文熠便要大婚,闳都城里更是喜气洋洋,家家门前红灯高挂。
药铺前,两个伙计站在高凳上挂起两盏灯笼,把本就狭小的殿门挡去大半。
苏凌绕过凳子挤过去,刚一走进门就看见坐在货架旁的洛秋,洛秋今天的穿着古怪,一身淡紫色的袍子上布满龟裂状的深紫色纹饰,头发用一根紫玉簪子随意地挽在脑后,见苏凌进来抬眼一笑,上翘的眼角带起一片的波光,那波光一闪而逝,苏凌却清晰地感到了股阴冷的寒意。
“苏兄,又遇到你了。”洛秋站起来,脸上又挂上了温和得近乎卑微的笑容。
苏凌心中却大惑不解。自己不过是太子府上的奴隶,在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往来还有话说,洛秋却是堂堂侯爷,就算真如他所说般是醉心与岐黄之术,毕竟府中有的是下人,又何须他如此频繁地来到这里?想归想,苏凌却不是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赶紧还礼道“侯爷好,苏凌正想多谢侯爷。”
“区区小事,苏兄已经谢过,就不要再客气了。你我既然如此有缘,何不让小弟做东,去摘星楼把酒谈心如何。”
苏凌今日本打算拿了钱赶紧去把前几日铺了一半屋顶赶紧铺好,再给肖知渐送些米粮过去,收到洛秋的邀请不禁迟疑。
那洛秋也是七窍玲珑心的人,见他面露难色立刻道:“苏兄若有事自去做事,不用理洛秋,反正来日方长。洛秋这也正在等几味药材,一会送来还要赶去配药呢。”
苏凌歉意地一笑:“侯爷见谅,苏凌改日定然叨扰。”
这时张掌柜从后屋出来,苏凌把书卷交给他,支了工钱,便与洛秋行礼告别。一边走一边想起洛秋的言行,总觉得透着怪异。

本以为宇文熠必定忙于大婚,无暇顾及其他,不料日刚过午便见他来了芷竹苑。
听到通报,苏凌慌忙放下正在抄写的《汉乐府》,却见宇文熠已在已站在背后,歪着头看着桌上还未抄完的书。
苏凌不禁紧张起来,宇文熠将书卷拿在手中仔细审视片刻,低声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好诗!好字!凌不愧是名门之后,写得这手好字,就好似你这性子,看上去温柔平和,其实却笔笔见骨。不过这诗虽好却也真够奇怪的,明明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非要弄得赌咒发誓的,到似乎不死不休一般。”
宇文熠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神态少有的安详平静。苏凌微微低下头:“殿下过奖,凌愧不敢当。不过情之为物,刻骨铭心,若到深处,直可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又岂止是不死不休。”
宇文熠抬眉凝视苏凌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笑笑:“情到深处,直可上穷碧落下黄泉?说得好,这诗这字熠都喜欢,反正你也用不着了,不如就送给我可好?”说罢也不等苏凌答应,便放入了怀中。
苏凌不明所以,也压根没注意到他自称的变化,抬眼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宇文熠握住苏凌的手,轻叹一声:“我已经禀告父皇,将质子的薪俸增至六百石,以后你再也不用挣这些辛苦钱了。”
见苏凌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宇文熠又叹了声气:“既然你不愿要我的嗟来之食,我大燕朝廷的薪俸总不至于辱没了你的殿下。要说大夏年年纳贡,如此对待质子确实是我大燕太刻薄了,增至六百石也不为过。如果你觉得亏欠了我,那这卷《汉乐府》权当是感谢,这样你也就不欠我了。”
宇文熠向来霸道,忽然这般温柔反到令苏凌警觉起来了。宇文熠似乎从他防范的神色中看出了什么,低下头就看着苏凌的双手:“那日我太粗暴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忍不住,凌,你能原谅熠么?”
这次苏凌听清了他的自称,不由大惊,暗自盘算他这般忽阴忽晴究竟是想搞什么花样。宇文熠看在眼里,不由一阵惆怅,他这般认错讨好并没有什么阴谋,若说有的话,也仅仅只是因为苏凌给肖知渐的温柔太过迷人,也太过诱惑,让他不知不觉间犯了迷糊,也希望能够得到。
“过几日我便要大婚,大夏的贺使很快便会到宏都,你可愿与他们相见?”
苏凌听罢默然不语,心乱如麻。十年来,他可谓无时无刻不盼着能见到故国的使节,到今日真的能够相见时,自己却已肮脏不堪,无颜再见故人。有心不见,又担心肖浚睿有什么消息要传给自己,只怕错过。何况这么些年,家中音讯全无,老母身体可好,长姊幼弟又过得如何,两个小外甥现在都该是半大小伙子了吧?想到这里,苏凌抬起长睫:“谢太子殿下关心,有劳殿下了。”
宇文熠把苏凌的手放在唇上轻轻一点:“你高兴就好。”

三十八

在宇文熠的安排下,在举国欢庆的大婚结束不久,苏凌就与肖知渐、刘嫂一起见到了大夏的使者,御史中丞赵慎——也是丞相赵无忌的儿子。
肖知渐离开大夏的时候还不满两岁,此时已是半大少年,赵慎忍不住万分唏嘘,捧出一个锦绣的包袱:“殿下,皇后娘娘思念殿下,日夜啼哭,这是他亲手为殿下做的衣服。”
肖知渐接过包袱打开,里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衣物一件不少,想起那连模样也不记得的亲娘,不禁掉下泪来。
赵慎又代表皇后感谢刘嫂对皇长子的照顾,还送上了一对羊脂白玉手镯。刘嫂多年来含辛茹苦,听到这句暖人心的问候,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些年殿下受苦了,若不是有苏将军……”赵慎咳了一声,瞟了瞟门口的大燕卫士,刘嫂赶紧住嘴,只是哀哀哭泣。
赵慎这才把目光投向一旁默不做声的苏凌。
赵慎和苏凌本是旧识,见他现在这般残疾破碎的模样,回想起当年昆山玉树般的绝世风标,不禁暗自惋惜:“下官临来之时,陛下一再嘱咐,若有机会千万请求大燕皇帝陛下恩准见将军一面。当年将军顾全大局舍身入燕,陛下多年来每每念及皆自责不已,听闻将军尚在,陛下万分欣喜,让臣无论如何告诉将军,他必倾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恳请大燕皇帝陛下,放将军归国与家人团聚。”
听得这番言语,苏凌知觉浑身窜起一阵暖流,其中一股直撞鼻腔,眼泪也几乎要跟着流出来。赶紧低下头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压下哽咽,低下头深施一礼:“臣苏凌,多谢陛下挂念。”浚睿,你还挂记着凌么?不要自责也不要难过,为了大周为了你,凌什么痛苦都能承受。只是如今,却叫凌有何面目再去见你?
赵慎见三人都有些动情,便改换话题,介绍了苏凌家人的情况,听说母亲身体日衰,缠绵病榻,苏凌又是一阵沉默。
临走时,赵慎亲自相送,在搀扶肖知渐上车后,赵慎借着和苏凌错肩的机会飞快低声道: “听说闳都小雅斋的东西不错,将军有空可以去看看。”
苏凌神色未动,只是给了赵慎一个笃定的眼神。

刚回到芷竹苑不久,宇文熠便到了,进门一言不发,扯着苏凌的胳膊拉到自己面前,神情扭曲地瞪视半晌才道:“苏凌,你永远休想离开。无论那个肖浚睿出多少钱,开出什么条件,本太子也不会放你走,你就安分地在大燕住一辈子吧。”
苏凌用力摔了几次也没有甩开宇文熠,反而被抓得更紧,人也凑了上来,湿热的鼻息喷在颈间。
苏凌心中暗道,现在别说你不放我走,就算拿鞭子赶我也不会离开,否则这些日子的痛苦岂不白费,自己这般忍辱偷生又是何苦?
心中这般想,嘴上却道“苏凌能不能走岂是殿下说了能算的,殿下是虽是储君,却毕竟还不是君王,大燕做主的人还不是殿下。”
“那你不妨试试!”
宇文熠的神情越发狰狞,眼里的红潮又慢慢上涌,苏凌识趣地不再触怒他,按照过去的经验,他知道宇文熠已经开始失控,自己再顶撞他的话,完全就是在自讨苦吃。
宇文熠见他侧脸不说话,猛地收紧手臂,吻住了那冰凉的唇。
两天后,肖知渐搬进了宇文熠着人给选的新宅子。
新的质子府河过去那个破烂的小院完全是两回事,朱门碧窗,深宅大院。除了宽敞的宅院,还有满屋的奴婢。正在刘嫂发愁怎么给这些奴婢开工钱时,户部来人告知,大燕已经为质子肖知渐配给了六百石的薪俸。
眼见喜出望外的刘嫂穿花蝴蝶般忙里忙外,苏凌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
已经有先生教授知渐诗书,还有这么多人照顾他的起居,屋子也很结实,不必担心风雨猖獗。他现在已经开始全新的生活,自己这个肮脏的人实在不应该再打扰他了,也免得将来他知道了自己的丑事时大家尴尬难受。
想到这里,苏凌转过身,趁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了质子府。

三十九

小雅斋是一家新开的古玩字画店铺,位于闳都闹市,距摘星楼不过十余丈。苏凌暗暗佩服赵慎聪明,在这种人人都可以光顾的地方确实是最好的传递消息的地方,比起在东宫里偷偷摸摸地跟傅海传书,这里不知安全多少。
抬腿进门,立刻便有伙计殷勤地上来招呼。店内的商品琳琅满目,苏凌随手拿起几件在手中把玩,都是价格不菲。虽说根本没钱买这样昂贵的物品,苏凌还是饶有兴致,一件件看下去,紧跟着他的两名侍卫早已腿脚发软,哈欠连连,伙计懂事地把他们请到侧面的雅间里喝茶等候。
“公子好眼光,这匹骊驹乃是极地玄玉所刻,通体无半点瑕疵,脚下云里的这点红斑也有个名堂,叫做‘踏血’,公子若有兴趣,我们里面谈。”
苏凌心中一动,终于找上来了。
跟着掌柜来到里间,刚刚坐定,便听见机关的响动,一面墙缓缓打开,赵慎弯着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来到苏凌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极地:“下官御史中丞赵慎见过镇国大将军。”
苏凌伸手扶起请他坐下,赵慎道:“苏将军,时间紧迫,赵慎也不多说,这小雅斋是大夏在大燕新设的聚点,以后将军有什么消息便可由此传递,这里的伙计多数是店中旧人,只有冯掌柜和刚才招呼你的小宗是我们的人,将军切莫弄错。”
苏凌点头记下。赵慎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呈给苏凌:“将军,这是陛下命下官亲手交给将军的东西。”
苏凌打开那布包,里面却是一方画着柳树的丝巾,柳色青青,垂条如丝,柔软的尾端随风流动,不知作画人心中充满了何等刻骨铭心的思念,旁边题着一首诗:“长夜思君君不知,雁字回时总嫌迟。十年多少河山泪,散入春风散入痴。”画风飘逸,书法清隽,苏凌一眼便认出是肖浚睿的亲笔。
苏凌顿时痴了。
“将军,陛下说请将军多保重身体。”
苏凌抿着嘴点头。
“还有就是叫将军必要忘记临别前的话。”说道这里赵慎偷眼看了苏凌,见他依旧低着头这才接着道:“将军请恕下官无礼,前些年将军一直在放羊,自是没有机会,可现在……,现在将军就在宇文熠身边,这宇文熠又是大燕太子,手握兵权,将军倒是可以想些法子了。这么些年,大燕一直留着将军不杀,想必对这事也是有想法的,我们只需顺水推舟便可。”
听他这话,苏凌一惊,丝巾顿时从手中滑下,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先前存的侥幸荡然无存,自己现在不堪的处境想必傅海都已经报告了肖浚睿,虽说肖浚睿的行为明显表示出对自己的理解,但他越是温柔,便越让苏凌觉得又一把刀子在刮自己的心。
赵慎不动声色地拾起丝巾,折好放进布包,重新交到苏凌手中:“下官不敢在大燕久留,过几日便要启程回去,将军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陛下和老夫人的?”
苏凌依旧半垂着头,的眼里一片迷蒙:“烦劳大人告诉家母,请她老人家保重身体,不孝子苏凌给她磕头了。”
说罢猛地起身,掉头而去。
“那陛下那里呢?”
浚睿,还能跟他说什么呢?苏凌并未回答,只是略略顿了顿身形,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掌柜的,你这马也太贵了,还是留作镇店之宝合适。”
“公子别走啊,价格还可以商量。”
“还是以后有更合适的再说吧!”
苏凌笑着摇摇头,大步出了殿门。明亮的阳光把摘星楼的阴影投射了过来,那无形的暗影此时似乎也有了千钧重量,压得苏凌几乎直不起腰,连骨头都在酸痛。
把手伸进怀中,布包安安静静地躺在贴紧胸口的地方,似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心中,泛起一阵甜蜜,只是那甜蜜里却带着针扎般的疼痛。
第二天,苏凌刚一起床,便见那匹晶莹剔透的玄玉骊驹摆在案几最显眼的地方,通透的黑色沉淀了薄薄的晨曦,鲜红的“踏血”折射着清晨的阳光,黑色和红色的光交错在一起,异常瑰丽却又带着嗜血的魔性。
宇文熠从门外走进来,发际透出金色的霞光。
苏凌心中有鬼,不由一阵发虚。
半晌没有动静,苏凌试探着转过脸去,宇文熠的脸笑得比晨曦还要灿烂:“怎么,不夸我会办事?”
苏凌正了正神色:“殿下破费了。”
“只要你高兴,这点小钱算什么?以后你需要钱直接叫人到账房支便是,或者你喜欢什么就叫胡贵去买。”坐下搂住苏凌的腰,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钱便是用来花的,若只是花了钱便能得到凌的欢心,那钱便算花得其所了。”
苏凌不知道这个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被他一抱只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满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僵硬着身体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提起的心也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四十

宇文熠今天休沐,兴冲冲地来找苏凌去校场射箭。
宇文熠号称大燕第一勇士,骑射自然了得,此时更是有心要在苏凌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自是加倍地抖擞了精神。
翻身上马,纵骑如飞,即使在高速的运动中,宇文熠依然是箭箭直中红心。
鼓点急劲,围观的侍卫们大声叫好,小校把箭靶举到宇文熠马前,宇文熠得意地看了侧靠在树上的苏凌:“凌,你也试试?”
苏凌接过那一百斤的铁胎弓,在手中掂了掂,慢慢走到箭靶的百步之外,取出三支雕翎箭同时搭在弓弦上。
清风习习,发丝飘荡,苏凌半眯上眼睛,轻舒猿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他双膀猛地叫劲,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三箭连珠而出,第一箭正中红心,第二箭瞬间又至,将第一只从箭尾一剖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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