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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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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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好啊。信件是个好东西,它为双方不在一个时间平面上交流提供了可能,每一次写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都在各自对着空气倾诉,我们假想的倾听者实际上存在于信件被对方拆开的未来那个瞬间,我们倾听的实际上都是过去某个时刻的对方。我们可以比交谈更无所保留地倾诉,因为那个假想的倾听者在那一瞬间是不存在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储存起要说的话,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并修改,看起来省下了很多的时间,但实际上这是一件比聊电话更浪费时间的事情。因为我们花了更多的时间来等待。不,时间并没有被花费,只能说,是信件赋予了逝去的时间一种意义,它使我们觉得,这些时间被用来等待,等待信件寄于对方手上,等待对方回信,尽管实际上我们只是把一个动作放慢来做,我们用了更多的时间去交流同一件事。唯一的不同是,我们感觉不到电波中让人不适的沉默,即使那种沉默,实际上就存在于我们写信和等信的过程中。

只不过,信件让我们觉得这种沉默理所当然。

“期待你的回信。” 这句话让我们觉得这种沉默理所当然。戴梦归喜欢在这句话之后加个肥肥胖胖的叹号,然后意犹未尽地画个笑脸,好像还想再挥洒笔墨画一幅画,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快结束一封信。

“在看什么呢?”我一听见便条件反射地把戴梦归写给我的信夹进书里,抬头就看见豆芽的脸。

“谁的信呢?”女生真是奇怪,明明知道我在看信,还要先问一句“在看什么”,好像假装不知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是信?”于是我也装作不知道,看看这能有多有趣,“我在看书,我看书呢。”

“骗谁呢?”豆芽伸手就要拿我那夹着信的书——其实她也是这样一种学生,上课的时候把课本立起来,然后躲在里面偷偷看其他书,“你也太不了解我了。”

“是女生写给你的信吧?”她追问。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女生才会用这样的信纸,”她灵活地用指尖把信纸从书页中抽出一部分,“我们看到这样的信纸就会忍不住买下来,买下来之后就会想办法把它用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给别人写信的缘故。”

不一定是真心想要了解或者被了解。可能她享受的只是写和寄的过程,她更想分享的只是这样一张漂亮的信纸,而不是信的内容。

但我是真的想要写下这些,即使你未必在意,我宁可把这当做一种交换日记,我甚至不需要任何理解或者情感反馈,我需要的只是你替我保管一段记忆。

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那个在公园游荡的乞丐和尚,双眼失明,偶尔给人算命,但我们都认为他是个混饭吃的神棍。他拿着个大概是化缘用的瓷碗,碗脏兮兮的却完好无缺。现在我的兄弟们拿着大概像百元大钞那么大的一张写着人民币符号和数字100的白纸扔进他的瓷碗。

他们知道那是一个非常不道德的恶作剧,但是他们做了。当时我怀着一点儿侥幸地想,他也许不会发现,纸也许会被风刮走,或者在他的瓷碗里慢慢变黄。但事实上他感觉到了,也许只是一点儿风刮着纸片的声音,或者是纸片碰到他手背的触感,总而言之,他就像看着他们把纸扔进瓷碗里一样,他说:“阿弥陀佛。”

这句话着实让我心里一惊。这四个字含义不明,可能是感激,可能是祝福,也可能只是一个和尚的条件反射,还可能是他洞悉真相的感叹。

但它其实并没有结束。我的兄弟们拉着我去看他如何在饥饿难忍的时候用这张白纸去买馒头,理所当然地,他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他那双能精确地摸出别人掌纹的手,居然分辨不出一张钞票和一张白纸的区别。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真的是个和尚。

当我的兄弟们在一边乐得哈哈大笑的时候,我觉得他也在此时发现了这是一个恶作剧。他那双瞎眼,就正看着我们,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像是能听见这一片笑声里的这一份沉默。

我突然觉得不忍,下意识地低头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在干什么?

我是帮凶、目击者,还是无关紧要的路人?我原本可以跟他们一起开怀大笑,这确实是一件足够可笑的事情,是他们制造了这个笑料,我可以毫无罪恶感地享用;或者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事实是,我看见了。我看见的,不是他们把一张纸放入了他的瓷碗,而是一群年轻的男生利用一点儿小聪明,轻易地把一个弱者逼入窘境,只为了获得一点儿稍纵即逝的乐趣。在他们以后的人生里,可能根本不会记起这样一件事给过他们快乐,但他会记得,在他被迫放弃所有的坚持,向生活弃械投降的时候,有人把他往绝望推了一把,那一刻的痛苦和无助,他永远都会记得。

我也会。为了除去那种罪恶感,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人在某些时候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比如接吻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恐惧,或者是因为不忍。在相似的黑暗中,我想起了每次打篮球,面对冲我抛来的篮球我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周围的人都着急地冲着我喊:“余栋!看球!快看球!”他们让我睁开眼睛,选择躲它还是接住它。而此时似乎也有一个同样的呼喊从我心底涌出来,我知道,我的内心叫我睁眼看,选择机械冷漠地观看或者承受我所看到的一切。

当我重新睁眼看向瞎眼和尚的时候,我觉得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他的感受。这个所谓的“看到”的过程,我的视线就像为我和他搭了一条无形的线,我能从这条线里感觉到他内心哪怕是一瞬间的微妙的感受,他的痛苦便沿着这根线震颤着毫无损耗地传到了我的内心。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懂得睁眼看这个世界,我活了十几年,自以为我这双眼看遍了世间百态,但此时,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看到”。

“为什么?”和尚依然茫然地站在馒头堆面前,那帮男生依然在一旁欢笑,在那个静止的场景里,我说话了,就像使劲把话语从喉咙中牵扯出来一样,“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

这句话让他们停止了大笑,“你在说什么?”

“我看见你们把那张白纸放进去,在他的瓷碗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多么虚张的正义,我没有底气理直气壮地指责,但是我必须勇敢地承认我看到了。

“什么?”但是他们却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轻易地将我击败,“你说你看到了?”

我说我看到了。我仅仅是说我看到了。你可以转述很多事情,转述一个传言,转述一本书的内容,但有些东西,是难以被转述的,比如说,你所看到的,一旦被转述就从你的眼睛溜到了你的舌尖,原本完整有力的东西就在这样的转移中流失了一些细节和很多的力度。我无法用任何一种方式证实我看到了,除非我的眼睛是一部照相机,把我所看见的每个瞬间都印在底片上用眼泪冲洗出来。

但事实上我的眼睛就只是一扇不带存储功能的窗户,它无法抓住任何瞬间,我在这一刻落下的眼泪,它们没有意义。

我在我的这段记忆里,到底都干了什么?

我在这个全新的城市里,竭力地修补我的生活,我骑自行车,学吹口哨,我努力地修补我跟其他人的生活中不一样的地方。我看见他们捉弄豆芽,羞辱一个瞎眼和尚,却又宁愿牺牲与他们的友谊去修补我内心的正义。我追求一个跟梦梦相似的女生,力图修补我的过去。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捉襟见肘的修补工作,但我却以为自己正把生活推向离完美更近点儿的地方。

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去试图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耗费了我的回忆去记住这些毫无价值的往事,我浪费了我的时间,挥霍了我的青春。在我专心致志地对生活进行着无关痛痒的修补时,我根本没有察觉,生活的暗处正慢慢出现一条愈来愈深的鸿沟。

于是我仍然徒劳地继续妄图修补我所见的生活的破损处,我觉得我迫切地需要一部照相机。说不清楚的一种迫切,我不想错过我人生中任何一个值得留下的瞬间,一刻都等不及。

但关于钱的事,我不敢轻易找我爸。我在金钱上作出的任何选择,在他看来都是挥霍。我记得小时候我跟他去超市买东西,总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他都觉得没必要,我不记得他曾经买下我说想要的东西。他愿意花钱买一辆全新的自行车给我,但是未必愿意让我去买一部哪怕是最低档的二手的相机。

金钱其实最脆弱,你轻轻一撕就能毁了一张百元钞票的价值,十指一松就能让一枚一块的硬币滚进沟渠随着污水排入大海,或者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偷在一瞬间摸走你的钱包,一个失误就让你在一次投资里损失惨重,你可以非常轻易地失去一笔钱,同样可以非常轻易地挥霍一笔钱。但是当你随手对乞丐一掷千金的时候,你挥霍掉的不只是钱本身,你还挥霍了你的同情、你的怜悯。金钱可以承载的东西太多,所以挥霍它的时候能挥霍掉的东西也太多太多。

豆芽却对我说,买一个相机不是挥霍,就当做是买一个廉价的梦想,不用考虑是否能实现,你所要做的只是去实现每一个瞬间。

所以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向我爸提出这个要求。我想要一部照相机。对,我就这么说。

第三回

豆芽失恋了,跑来向我哭诉,眼泪就像关不住闸一样往外流,那两行眼泪都快要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冲出两条坑来了。

“你不是才跟他在一起一个星期吗?”犯得着这么伤心么。

“可是,”我没有纸巾,她就直接把眼窝埋我在肩窝里哭,一边哭一边蹭,蹭完之后我的肩窝就像被尿湿了一摊,“他追了我一、一年了啊。只不过,在一个星期前,我才,才鼓起勇气,接受了他。”她每说几个字就打一个嗝儿。

那个男生是隔壁班打篮球最厉害的,他个子也最高,跟豆芽站在一起反差特别大。他坚持不懈地追了豆芽一年,一直从高二到高三,这是真事。天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豆芽。
“昨天他跟我说,”豆芽吸了吸鼻子缓了缓,尽量平静地说起分手时的场景,“他说我烦透了,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还没说完她就又忍不住哽咽,我特别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追我的时候我就听说他跟他们班的女生不清不楚的,那时因为还没答应他,所以我还觉得情有可原……但是他现在竟然不到一个星期就喜欢上别的女生,他怎么可以这样就不要我了……豆苗,”她又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难道爱情就是这样的吗?”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应该不是吧,你看我们各自的爸爸妈妈,不是都相亲相爱的嘛,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一辈子的事情吧。”

“可是我们那就不是爱情了吗,我们天天一起吃饭,还说好了要考同一个大学,他还送了我一个毛绒小熊和巧克力,我还借给他我的圆规和英语笔记……该死的,他还没有还给我!”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恨死他了,我巴不得他进门的时候脑袋被门挤了,走路的时候摔个狗吃屎,跟别的女生亲嘴的时候被咬破嘴皮……”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诉苦,即使明明知道我嘴拙不懂得安慰人。

我趁晚自习之前那个男生还不在教室的时候溜进隔壁班,把豆芽的毛绒小熊放在他桌上,并且擅自取回了圆规和英语笔记——那个小粉红的圆规,一看就知道是她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你要找我帮忙。”我把东西交给他的时候她还遮遮掩掩的。“他们班所有人都认得我,而且他们都知道我们上个星期在一起了!”她吐吐舌头,“我自己去拿的话多丢人啊。”“反正他们也知道他已经甩了你啊。”我说完就被她瞪了一眼。

“还有,你干吗不把巧克力也还给人家?”我问她。

“我早就吃了啊……你还真别说,一想起吃过他送的巧克力,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张张嘴巴作呕吐状,“你要不要我现在就吐出来还给他?别忘了,你昨天答应帮我还所有东西的……”

我答应的岂止这个。昨天她哭得稀里哗啦,很难让一个男生不心软,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答应下来的。当她咬牙切齿地要我扎破那个男生的自行车轮胎时,我居然也答应了。“为什么又找我做这种事啊?”我在抽屉里翻了翻,摸出一盒图钉。“因为他的车一看就是男生的车啊,我要是在那里捣腾,别人不怀疑才怪咧。”我一听就笑了,是呵,她那辆小粉红。她的车早就到了不用上锁也不会被偷的残旧程度,当初鲜亮的粉红已经掉漆,接口也都生锈,也就不再需要跟我的小黑锁在一起。

我们在自行车棚里,我蹲在那个男生的车旁边,她远远地站在车棚那头给我看风。我打手势问她要扎前轮还是扎后轮,她指指前轮又摆摆手指了指后轮,我正要把图钉拿出来的时候听见一声喊:“余栋!”我一听吓一跳,一回头才知道是她在喊我,四下也没有人,“你喊我名字干吗?要喊也喊豆苗!不要把我暴露了!”她鬼鬼祟祟地走到我身后拉着我的校服。她说:“起来,别扎了。”“啊?不干了?”我见她畏首畏尾就说,“你要是怕被发现的话,我直接把图钉撒在路上好了。”结果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他骑着那辆差点儿被我扎破轮胎的自行车快要经过那个铺满图钉的拐角时,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当心!”他迅捷地绕过了图钉,余惊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而她愣愣地望着他安全地远去,那个怅然的神情我一看就知道,即使再怎么恨,她也根本狠不下心去报复他。

没过几天上学的时候,我推车出门,刚骑没多久就发现不妥。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刹车昨晚就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图钉干那些缺德事的报应。我伸脚够地,抓着车把犹豫了一会儿,路上的汽车在我身旁急驰而过。我重新蹬起车之后,还是没有绕回家找我爸,继续蹬起来径自骑到学校去了。前一天我们在家里吃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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