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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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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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会这样相见,以至于曾经在梦中预想的场景话语都没有了用处,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锅难平的沸水。
秀蝉咳嗽一声,子虞一震,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转身就要离开。
“何不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睿定缓缓开口。
子虞倏地转过身子,凝视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睿定纹丝不动,口气轻软:“也许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称呼她。
记忆里那个隔墙掷花给她,温柔提点宫廷之道;因为思乡情重,彻夜搂着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这幅面孔吗?
秀蝉和歆儿背过身,装作撷花的样子,一前一后地看着庭院的来路。
“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闹剧?”子虞冷笑道,“你需要无权无势的女人装点门面,又要暗自和殷荣结为同盟……那时候出现的我,就成了你的选择?”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选择我的呢?孤苦无助地游走在宫廷之中,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嫁给我,不正是摆脱宫廷的捷径——怀着这样的想法,又怎么可以责怪我单方面的利用了你。”
子虞面色苍白,心脏怦怦地跳动,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总感觉婚姻中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现在终于明悟——那是信任。他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吧?
她垂下眼脸,神色黯然。
他也一时无话,微风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草木清雅的气息在沉默中分明起来,甚至渐渐浓重,空气沉重地仿佛要胶凝。秋日澄净的日光穿过枝叶的缝隙,零碎地洒在他的眉眼,温暖的一点光彩,让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来。
“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吧?”他开口。
子虞不吭声。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里,我自然是一个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亲。”
深藏在心底某处的伤痕又被揭开了旧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彻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现在为他庆幸,不必出世面对虚伪的嘴脸。”
“是呀,是该庆幸,”睿定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语调依然低柔,“一个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孙,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正名的恶果中——这样的悲剧不会发生,是该庆幸。”
“不要说了。”子虞难过地想要捂住双耳。
睿定缓慢地说:“他不应该出生在那个环境,因为已经有一个人受过同样的苦。”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树丛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伤感,“很多年前,云光殿里住着一个孩子,一直到了开始懂事的岁数,都不明白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墙,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交泰宫,胡床边站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母亲要他行跪礼,他不懂,问那是谁,母亲说,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为何哥哥要对弟弟行跪礼。母亲当时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轻轻说,你的母亲是宫婢,他的母亲是皇后,你的一生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子虞皱眉看着他,他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犹带苦涩:“过去的日子无法再篡改,未来的事还能有所选择,我怎么能让他再去受这样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里一酸,低下头去:“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睿定转过脸来直视她:“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这样话?”
子虞心底有所警觉,从那须臾的柔情中回过神来,脸色重又冷漠:“晋王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会精心准备了故事。”
“不要把我当做你的敌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从始至终,我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子虞嗤笑了一声:“在你已经向我下手之后?”
睿定愣了一霎,皱眉反问:“下什么手?”
他的神态真挚诚恳,子虞唇畔含着一丝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说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对你下手。”
子虞嘴唇翕动,还未出声。秀蝉已走了过来:“娘娘,时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无其事退后一步,召来歆儿,径直离开。
走了一段,歆儿道:“晋王还未离开。”子虞回头望了一眼,他果然还站在树下,身影寂冷,仿佛收敛羽翼的青色孤鹤。
子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已经有了玉嫔的封号,他也不会特地来说这一番话,这样一想,他话里的真假又值得质疑。
这个问题一直困惑她到了夜里。
来人脚下无声,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子虞转过脸来,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礼。他按住她,柔声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子虞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实话实说:“在想过去。”
“过去?”他勾起一丝笑,并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凭空变出一朵红花,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子虞笑了笑,转身顾镜时才发现那是一朵殷红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缓缓道:“玉城请求我让晋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议论。”他转头看子虞,看样子想听她的意见。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无论晋王到了哪里,都无法平息。”
皇帝笑了起来:“这一次我不会让步。若是因为几句流言就退缩,日后就会有更多的让步,臣子也会养成插手宫闱的先例。”
心里一阵安心,子虞主动握住他的双手,幽幽地问道:“陛下,为了妾值得吗?”
皇帝轻轻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见状慢慢把手缩了回来。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你要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浅浅含笑,突然想起吴元菲教她的一个道理:宫廷里任何的好处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对她的好也不例外。
秋分刚过,凉风就掠过了宫墙。宫苑里草木摇落,苍苔泠泠,被那秋风拂过,一洗翠色繁华。
子虞挑了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搬入步寿宫,她入宫时也没有携带什么,迁宫时就简便了许多,除了宦官宫女内外整理,女官们都陪着她闲聊。几位女官都是二十出头的岁数,容貌齐整,也没有特别出挑的。子虞言谈间就问及她们的来历,女官们都知道这是考校的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回答地都尽详尽细,子虞一一记下。
杨都监又领人走了进来。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没有人阻拦,径直来到子虞的面前,拿出一捧册子呈给子虞,原来是皇帝御赐的古玩珍物,还有为她下令赶制的翟衣宫饰,无不精美华丽,撩人耳目。
女官们纷纷奉承:“陛下对娘娘真是用心,这样的宠遇宫中少有。”子虞闻言挑了挑眉:用心这两个字用的真是恰如其分。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骤然阴霾,铅云垂垂欲雨。曲台宫忽然来人请子虞过去一叙,让子虞大为惊异:自入宫来,因为她身份尴尬,除了欣妃,还没有妃嫔宫眷愿意与她交好。曲台宫的充媛是什么样貌,她搜肠刮肚都没有想出个大概来。
子虞要换身衣裳,曲台宫的女官笑着拦住道:“玉嫔娘娘不必大张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话话家常。”
子虞更加猜不透这其中的用意,就着一身广袖襦裙去了。
曲台宫不及步寿宫那般广阔宏伟,摆设也不见珍稀,瞧着样子就知道圣眷不深。充媛双十年华,样貌不错,正和宫女谈笑,见到子虞来了,和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迎了出来。子虞的品级比两人都高,拦住她们行礼后,好奇地打量两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宫外对她微笑的。
充媛拉着青衣女子介绍:“玉嫔娘娘,这是殷美人。”
她的姓氏让子虞明白了一些关键。
殷美人鹅蛋脸形,虽称不上是天姿国色,但另有一股娇艳动人,对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论,妾应该称呼娘娘一声姐姐。”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连称不敢。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这次请娘娘来是受人所托,娘娘莫怪我莽撞。”宫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个女官转到殿后,领着一个身着朝服的外命妇走了进来,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只受了她半礼:“义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宫礼不可废。”
殷美人道:“婶母大可放心,此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蔼地微笑,态度谦恭平和,一如普通妇人。子虞却不敢小视她,仔细问了殷府一些琐事以示亲热,徐氏配合作答。其间也没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原来两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辈。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样貌才智都过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许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两年就入了宫,只因各方面都不出众,也没什么大本事,在宫中碌碌无为。
殷美人入宫时间短,只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诬与皇帝有私情之后,大臣们惊觉后宫妃位空虚,趁机往后宫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个女孩送入宫中做女官,只有殷美人得蒙圣宠。殷府还想再挑选适合人选,这一辈的姑娘中却没有更出色的,从民间挑选,又是小门小户,匆忙□也上不得台面。最后没有办法,这才又想到了子虞。
闲谈了几句,子虞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充媛和殷美人名义上是姐妹,两人对子虞都是亲热地笼络,不落痕迹的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兴致浓厚地陪着她们东拉西扯。徐氏见状笑道:“宫中人情哪及亲情厚重,如今你们姐妹能在宫中携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负。”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话要和子虞说,找了一个空隙就和殷美人避开。
徐氏转过脸来仔细看子虞道:“今日见娘娘,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刚才我入宫时就听说陛下待娘娘极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脸红,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风头劲上,娘娘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子虞道:“我理会的。”
徐氏见她态度从容,连连点头,说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宫妇人,只闻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听说了,大臣们都针对娘娘,我家相爷却一言不发,未曾为娘娘辩驳。”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这事?”徐氏缓缓道:“确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后当年能入主宫廷,并非完全靠母亲惠顺长公主的威势,对她帮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这些年,后宫为皇后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为群臣之首,互为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们面前占到上风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爷这次一言不发,也是想让陛下看一看——后党的势力有多大。”
子虞已想到这一层,并不吃惊,淡淡道:“相爷用心良苦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氏道,“娘娘在宫中有所成就,才是相爷想看到的。若是觉得宫中无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还是有一两个的。方才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有什么事尽可吩咐的。”
子虞一笑置之,谈话时就已发现,殷美人失之于轻浮浅薄,充媛为人畏畏缩缩,难有大志,真要有什么事,这两人是决计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这一点,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处,无用之人也别有妙处。退一万步来说,大用处使不上,弃车保帅难道也用不上吗?”子虞一阵心凉,看着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小姐。”徐氏笑含深意:“若是只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
子虞默默想了一会儿,点头应了。
茶水渐凉,徐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子虞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许久,才又开口:“有一件事,想给娘娘提个醒。”
子虞问:“什么事?”徐氏道:“四月时圣上御苑试马,险些受伤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闻,蹙眉道:“好像是有这么件事。”徐氏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人在御马草料中洒了使马发狂的药汁。”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么人做的。”徐氏阴测测一笑:“敢于做这件事的人,早已经想好万全的脱身之法,饲马的宫人自尽了,未留线索。”子虞觉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难道……”后面半句湮熄在这猜测的无尽恐惧中。
“是谁做得,是不是她?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徐氏道,“娘娘只要知道圣上的意思。他已经不想后宫只掌握在皇后一人的手中了——娘娘,这才是你的机会啊!”
回到步寿宫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团朦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进了才发现是宫中点上了灯。子虞走到寝殿外,守在门外的是御前的周公公。见他想出声,子虞拿手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蹑手蹑脚走入殿中。
皇帝躺在卧榻上似乎睡着了,面容平和安详。子虞仔细端详他,心里莫名地生出酸楚,还未等她发觉,这一丝感觉已经弥漫全身,疲惫又酸软。她跪在榻前,轻轻将脸靠在床沿。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只在安静的夜里才能听地清楚。她细细地听着,混合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有了一丝困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这样会伤身。”
子虞含糊的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他已经睁开了眼,双目幽深而宁静。子虞想,这是世上最深沉最难揣度的一双眼。面对它,最锋芒犀利的宝剑也会相形失色。
他也看着她,伸手温柔地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你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脚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间一撑,顺势将她抱到卧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听到的是强劲有力的一声心跳,又生出一点勇气,说道:“我今日见了义母。”
她习惯和他谈心事,畅谈所思所想,像是对丈夫的开诚布公——至少要让他有这种感觉。
“哦?”皇帝微笑,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点探究,淡淡说,“如果你喜欢,可以让亲眷常到宫中探你。”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别人又要指指点点,我就难做人啦。”皇帝笑着垂目养神,说道:“有我在。”
有我在——子虞听到这话,睫毛颤动,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是高兴,不是感动,仅仅是有些伤感,她再也无法把这句话当成简单的体贴。
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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