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 by 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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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 by 清朗-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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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潘白华在一旁对江涉施以针灸之法,已是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皆以不抱希望之际,却见床上白衣微动,却是江涉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叫道:“老师!”江涉却是听若未闻,眼神迷茫,逐一看过众人,直到看见潘白华时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六哥。” 
潘白华与其父气质虽然相似,容貌其实并不相同。清明不由后退一步,他亦通医术,心知江涉此刻不过回光返照,且是神智模糊,再难清醒了。 
眼见静王依然死死握着江涉的手不放,眼神几欲疯狂。潘白华面色忧虑,却终是缓缓开口道:“阿七。”清明自知再待下去也无用处,心里一紧,不欲再看,转身出了房门。 
他呆呆立于庭院之中,寒鸦声声,梧桐零落,心头着实的别有一番滋味。 
正出神间,右边厢房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尖利声音:“与我有甚么关系?父亲又不是我害的!有本事,你们去抓杀了陈玉辉的清明雨啊!” 
便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澄少爷,老爷正病着,您小声些……” 
“小声,凭甚么要我小声!” 
清明在外面听得真切,只觉心头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真想进去给那少年一匕首。他做了十年杀手,灭门的事情也做过,杀个少年真是再平常不过。 
但这毕竟不过一时冲动,他也并非胡乱杀人之人,又听那少年叫道:“人人都说为了我,其实有谁当真管过我!父亲为的是他那些兄弟,姐姐为的是自己官位,静王为的是父亲,怎么样,我就是把陈玉辉死讯告诉他,他不是最关心么!” 
清明听到此处,忽然再克制不住,三两步走入门内,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怒气冲冲站在地上,眉目俊美,依稀与江涉有几分相似,正是江澄。此外房内尚有几个年老仆妇,众人见一个年轻人走进去,仪容俊秀,唯神色十分憔悴,料想当是前来探望的客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清明一扬手,重重一个耳光便打了下去。 
“凭甚么全要别人为你着想!顶天立地一个人,自己便活不下去么!” 
这一掌打得极重,江澄躲闪不及,半边脸霎时红肿起来。他长到13岁,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然而听了清明言语,怔怔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并无一人这样教训过他。 
清明懒得理他,一耳光打完,也不顾房中其他人,一推门径自出去了。 
清明这一个耳光。虽然亦有教训之意,但一半也是为了抒发心中气恼。他却不知,江澄自此立志苦读,后来三次征讨戎族,武功显赫,与何琛并称“碧血双将”,天下传扬。一代名将,却是由这一个耳光而来。 

方出房门,忽闻远远处传来云板数声连响,一片寂静之中,这声音清晰如见。 
云板报哀,江涉已逝。 
房内的江澄闻得这声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陵双膝跪倒床前,指甲刺破掌心,一句话说不出来,唯有清泪双流; 
潘白华默默站在一边,深深一拜; 
惟有静王依然保持着原来姿势,不言不动,江涉既不在人世,便也带走了半个静王。 
清明悄然走到另一侧厢房,因江府主人过世,仆役皆聚到正房之上,这里并无他人。他向空中遥遥一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手卷,展开细看。 
手卷上图画精致,七个年青人或坐或立,仪容不一,却均是英姿勃发、风采出众。 
石敬成、烈军、段克阳、陈玉辉、云飞渡、潘意、江涉。 
三十年前的京华七少,而今还余几人? 
清明将那手卷卷好,晃火折子点燃,清冷厅堂中,火光摇曳不定,零风吹动,纸灰纷起。 

忽然他觉得风声似乎凝固起来,一种极沉重压抑的气息弥漫四周。清明并未听得有任何声响,然而以他多年杀手经验,却知身后已多了一人。 
他屏息凝气,然而除了那沉重气息外再不闻其他。清明心头一沉,心知这人实是自己平生未见的绝顶高手。那人一语未发,一个动作俱无,单是身上一种森严杀气,已逼得玉京第一杀手喘不过气来。 
清明左手暗自握定袖中淡青匕首,镇定心神,短短一刹那,他已想好了一十八种应变招式。左脚虚点,右脚踏定原地,随时便可出手一击。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房门不知何时敞开,门外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身玄色衣衫,气宇深沉,威仪逼人,负手而立,睥睨万物。 
清明从未见过此人,然而只一眼,他已猜出这老者身份。 
——石敬成! 
除了权倾朝野石太师,何人更有这种威严气度。 
清明躬身一礼,为公为私,眼前这人都当得起他一拜。 
待他抬起头时,那玄衣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十二)燕然未勒 

清明走出房门时,天近黄昏。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高大身影伫立庭中,雨水沾衣却浑然不觉,正是静王。 
清明轻轻咳嗽一声,举步上前,“静王殿下,你可恨我?” 
江涉情怀激荡,一病不起,玉京使者到来亦有相当原因,清明知这位静王亦是性情中人,此时若不理清玉京一事,只怕日后更难说明。 
静王冷淡看他一眼,“老师伤病已有十年之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本王虽是个不肖学生,终不至迁怒无辜之人,只不过——”他冷笑一声,“玉京使者身份暂且不提,你又可是无辜之人么?” 
清明倏然一惊,面上却不曾表露。 
静王也不理他,负手道:“老师那日曾说你那招‘连环劫’是段克阳亲手所授。段克阳一生止传过两人武功,你又姓于——你的真实身份,还要本王明讲么?” 
他复又冷笑道:“本来你是甚么人,杀了谁,这些琐事均与本王无干。你的真正身份,老师也并不知晓。本想只要老师喜欢。我做些甚么都好,谁知……”他一咬牙,不欲在清明面前流露情绪,只在转身之际森然留下一句:“你年纪轻轻,行事如此阴狠。老师灵前我不想杀人,如若再见,本王绝不留情。” 
清明呆立片刻,终是缓缓笑出声来,笑了两声,只觉嗓子里一阵发咸。自知伤势未愈,急忙强压下去。悄然走出了江府。 

此刻外面天色昏暗。门前灯火摇曳,长街上一片素白,冠盖如云,皆是前来吊唁之人。 
清明短促笑一声,不欲多留,抹一把发丝上的雨水,快步向前走去。方行几步,却见遥遥前方,一株高大槐树下立着一个熟悉人影,身形削瘦,眉目清扬,正是青梅竹。 
虽是吊唁而来,他仍是平素一身青衣。口中轻声念着:“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正念至此,忽有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略带几分倦意,“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青梅竹一怔,回身望去,身后一个素衣年轻人,一双眼眸在夜色中宝光流转,正是清明。 
这两人本是敌对身份,然而当此情境,却均无动手之意,只觉人生无常,世事变幻,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区区争斗,又有何意义可言! 
然而这等思量也不过片刻之事,清明先自笑道:“未想梅侍郎,却原来也是个多情善感之人。” 
青梅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 
清明笑道:“原是如此,大抵这样人,心里越觉得是,口中越不肯承认的。” 
青梅竹冷笑一声,“以于公子身份,说出这般话来,倒也好笑。” 
二人正对峙间,忽有一个家人自府中奔出,叫道:“梅侍郎,梅侍郎!” 
清明一笑,“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见吧。”随便一挥手,也不待青梅竹言语,径自而去。 

清明未回相府,直接返回了客栈,南园正坐在窗下,一见清明进来,不由欢然起身:“清明,你回来了!” 
清明疲惫笑道:“是啊,我回来了。”想一想,又补充道:“这次再不走了。” 
江涉骤逝,江澄年幼,静王神志恍惚,江陵一人分身乏术。潘白华因是世交,便留下来帮助江陵打理丧仪事务,足忙到下半夜,才胡乱歇了一会儿。 
次日清晨,江陵送他离开,心中着实感激,“白华,昨夜真是多亏了你。” 
潘白华微微一笑:“何必如此客气。我从来当你自家兄妹一般,江世叔又是长辈,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世叔这一去,阿澄又年少,今后几年,你少不了更要辛苦些了。” 
“辛苦又有何妨。”江陵面容憔悴,却是一派豁然之色,“你素知我,以一女子官居至此,早不以他事为念。日后只要把澄弟教养成人,再训练出手下一队忘归,便已再无遗憾。” 
“忘归?”这个名字潘白华却是第一次听江陵提起。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忘归乃是古代名箭之名,潘白华心中猜到大半,却仍是问道:“莫非……” 
“不错。”江陵双眸闪亮,“那是我花费五年心血,暗地里一手训练出的弓箭手,虽止百人,却足可抵挡十倍以上军队。遍寻天下,再无如此强兵!百年之后,或者已无人知道我江陵,可是我要他们记得,有这样一支纵横天下,无坚不催的忘归!” 
江陵虽是个女子,当此时,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她亦知自己失态,“叫你见笑了,父亲刚过世,我便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没甚么。”潘白华不动声色的笑笑,“有机会,带我去看看这支忘归吧。”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身由衷道:“阿陵,江世叔若知你如此,九泉之下,亦会以你为荣。” 
当此乱世,却又出了多少英雄。 

这一日是朝假,潘白华也未回府。而是去了京城里最为雅致的一间茶楼,楼名退思。要了几样茶点,临窗坐了。 
如天下居、退思楼这等所在,其实均是潘家产业,不然清明初进京那一日,也不会带南园去天下居。楼中伙计素知他禀性,静悄悄送上茶点,随即退下。 
潘白华止取了一盏清茶在手,慢慢啜饮。他向窗外望去,此时天方破晓,但见京城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处处景色如画。 
众人相争三十载,为的皆是这一片无限江山。 
而我身在红尘,又怎能免俗。 

他拿了茶杯正自沉吟,忽见对面一间茶楼座间宝光一闪,一条人影轻飘飘自楼上一跃而下。 
就算不提那熟悉身影,单那流动光芒他也看得仔细,正是他前夜为清明亲手扣上的琥珀连环! 
清明笑吟吟站在街口,恰是拦住几个商旅打扮的行人,叫道:“燕然,你也进京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停住脚步,诧异道:“于冰,你竟然也在这里!”面上亦有惊喜之色。那人三十出头年纪,高鼻深目,轮廓分明,虽是商人打扮,气派迥异常人。惟其口音略有差异,并不似中原人物。 
潘白华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隐蔽身形,静观其变。 
那人身边几个随从连使眼色,意欲离开。那人也自省悟,想到此行任务,方要开口,却被清明抢先一步道:“三年前,那场比试不分胜负,你或是忘了,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今日相逢想是天意,正好再来较量一番!” 
那人推辞道:“我今日不行……”一语未了,一道淡青色光芒已至眼前,凌厉如电,却是清明根本不待他言语,一匕首已经刺了过来。 
清明此刻右肩伤势远未痊愈,但他左手匕首之迅捷毒辣犹胜右手,此刻骤然一击,那人身边虽也有几个护卫,竟是无一人看清那匕首来势,阻挡更不用提。 
那人曾与清明打斗一天一夜之久,对他匕首路数亦有了解。这一击剑气纵横,远不似清明平日招数之无声无息,杀气竟是不屑掩饰。以他之能,竟也无法招架。唯有疾退数步,霎时只觉前心一阵寒冷,却是剑透重衣,他胸前衣衫,已是碎成片片。 
清明不依不饶,招式咄咄逼人,分毫不留余地。那人退的快,他身法更快,匕首锋芒始终不离那人胸前三尺之内,不待他还手,又是两匕首刺出,剑光破空,劲风呼啸。 
为这连环三击,那人竟被逼得连退了一十八步,只因退的疾了,长街上一行青砖直被他踏得粉碎。清明长笑出声:“燕然,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那人在戎族中刀法几无对手,身份又不同。他自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起先还因身有要事,意图忍让,此刻却是再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一刀劈下。 
这一刀刀光烈烈,实有石破天惊之威。 
潘白华在楼上观战半晌,心中不由惊讶,他对清明何等了解,一见之下便知清明哪里是比试武功,分明是以命相搏! 
再看那人刀法亦是十分精湛,大开大阖。不以招式而以气势取胜。又见那人手中佩刀青光闪烁,间或与清明手中匕首相击,龙吟隐隐,实是一把绝世的宝刀。 
“燕然……燕然……”潘白华把这名字默念数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再一回想那人口音及容貌举止,并与清明从前言语对照,不由暗叫一声:“原来如此!” 
清明心思,霎时他已明白大半。 
然而以小潘相之心计决断,一时之间,竟也犹豫起来。 

长街之上,清明以快打快,片刻之间,与燕然已斗了近百招。 
清明起初那连环三击。实已耗去他一半气力。他口中虽长笑,心中却已暗惊:未想三年未见,燕然功夫竟也进益至此。此刻百招将过,莫说时间拖不得,就是自己身体也难长久支撑。他素来下手无情,对人对己皆是如此。一念至此,更不犹豫,匕首交至右手,左手食中二指交叠,并指如剑。 
那是段克阳的毕生绝学——失空斩。 
段克阳一生武学精华,皆在于此。这失空斩其实是一种无形剑气,断金裂石,无坚不摧。论到清明的外家剑法,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内家功夫却殊为平常,这一半是他天资所限,一半也是他无心于此。失空斩段克阳虽也传了给他,但以清明内力,却尚不足以施为。 
此刻清明被逼至此,再不顾其他,拼了身受重伤甚至武功尽废,也要将燕然置于死地。 
潘白华见清明如此,暗叫“不好”!他自是识得其中厉害,只是他身在楼上,又如何阻止? 
燕然见清明忽然弃了匕首。虽不晓得其中缘故,也知必然有异。他微微冷笑,长臂又是一刀砍下,刀光凛冽,金石之声铿然大作。 

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闻长街一侧,遥遥一声箫鸣。 
箫声本应是低沉缠绵,然而这一声却如丹凤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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