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的课程，中间有一炷香休息时间，相黎讲得很轻松，轻松有趣的气氛，让除了有心人以外的孩子，只以为这不是医学课，而是听故事课。自由提问时间，他们问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多数与医术无关。只有一个孩子问了那个药方的药理，却被淹没在了其他孩子提问的声音中。
第一节课，相黎想更加彻底的看看那些孩子的性格，所以，并没有压制他们太多。只要他们的声音不把屋顶掀起来，相黎都任由他们提问，耐心的作答，微笑着听着他们争论。
下课的时候，行礼过后，所有的孩子都带着恋恋不舍的表情走出了教室。
只有两个孩子留了下来。
把两个孩子叫到前面，相黎抽出那张自己最丑的纸，对写下那些字的孩子道：“蓟楚同学，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学医吗？”
蓟楚那带着野性的眼睛丝毫没有回避的对着相黎的眼睛开口道：“我想要体面的活着，不知道自己籍贯的孤儿是不能参加科考的，因为白先生，朝廷与北边的夷狄三十年休战，想要在军中立功也不可能，我没有经商的本钱，也不相信学了律法就能进入大理寺。所以，从看到岚月书院的课程表那天起，我就确定了要学医。”
相黎看了眼蓟楚紧握的拳头，神色严厉的道：“你觉得听了这些话，我还会允许你入门吗？就算是个孩子，在市井中长大的你，应该也知道我想要听什么答案的。为什么不说出我想要的答案？”
蓟楚咬了下嘴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相黎道：“不管我做多么好听的说辞，如果不是真的，先生也一定能听得出来。更主要的是，先生这样干净纯粹的人，让我觉得对您撒谎会让自己无地自容。”
听了蓟楚的话，相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真是一个聪明狡猾的孩子，你今天跟我回去吧，如果我家先生能够同意你入门，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
你已经见过刘先生了，凭借你这个精明的小脑袋，在路上好好想想他想听你说出什么样的答案。”
相黎话刚说完，戚无殇就从门外闪进来道：“阿黎，我也要去你家。”
戚无殇虽然是对相黎说话，可是，自从进门，眼睛就一直黏在相黎身边的相狄身上。
“戚公子，不是我不欢迎你，只是，我家今天来客比较多，两件客房都有人住了。不如改天吧，反正你一周也只有一节课。等改天书院开学的时候，你去我家医馆，我和先生一定好好招待你。”相黎说着，测了测身子，不着痕迹的挡在了相狄身前。
“阿黎，我今天一定要去你家，因为这关系到我跟相狄的一个赌注。就算睡在你家院子或者屋顶也没有关系。”被相黎挡住视线的戚无殇，略微失望的把眼神转向相黎，眼中却是相黎熟悉的满满的狡黠和志在必得。
相黎皱了皱眉，转身问身边的相狄道：“蛟儿，你跟戚先生打了什么赌？赌注又是什么？”
“我跟先生打赌，娘亲会不会收这个讨厌的家伙为徒，如果娘亲不收他为徒，我就赢了，戚先生会交给我让小绿乖乖听话的方法。”相狄说着，一脸抱怨同时有带些狡猾的看着相黎。
“那你输了呢？”
“娘亲放心吧，我不会输的。爷爷要是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怎么欺负我，肯定不会让娘亲收他为徒的。”相狄说着，对蓟楚做了一个鬼脸。蓟楚也对他露出威胁的表情，可是，明显的，相狄此刻完全不把蓟楚的威胁放在眼里。
假装没有看到两个孩子之间的互动，相黎对相狄开口道：“我问你输了会怎么样？”
“输了相狄就是本公子的入室弟子了。”在相狄皱眉之间，戚无殇抢先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戚无殇的表情，就像一个马上就要吃到最喜欢的糖果的孩子。
相黎知道这个时候责备戚无殇或者骂孩子轻易被挑衅都于事无补了，只得苦笑道：“那戚公子就跟我们一起吧。”
说着，相黎率先抬脚走出教室的门。
路上，相狄追上相黎道：“娘亲生气了吗？”
看着相狄不安的表情，相黎就算心里有气也不忍对他发出来，只是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年的头开口道：“蛟儿，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假如你输了这个赌，你觉得你爹爹会允许你跟戚无殇学毒术吗？
而戚无殇是一个他看上了什么，就算是偷、是抢也要得到的人。这样，万一惹怒了你爹爹，你有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相黎说得声音不大不小，后面几步远的戚无殇，要是用心听，完全能够听到两人的谈话，这是他对少年的质问，也是对戚无殇隐晦的示警。尽管，她觉得，就算是她明着说，戚无殇也不会在乎少年的身份。
“娘亲放心，爹爹说过，会让蛟儿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蛟儿虽然年幼，也知道愿赌服输，责任自负。这是蛟儿自己的事，爹爹不会干涉的。而且，那个有些疯癫的戚先生，跟申叔叔比起来，还差很多呢。要是他太缠人，我可以让他去找申叔叔的。”相狄说着，把身子往相黎身边靠了靠。
“这样啊，原来你爹爹说过这样的话。那娘亲就不担心了，不过，这件事，不许你干涉刘爷爷的决定。就算你不喜欢蓟楚。”相黎说着，手上略微施力捏了捏相狄的肩膀。
“知道了啦，不说就是了。不过，就算我不说，爷爷也不会收那个讨厌的家伙入门呢。”相狄说着，把脸扭到一边。
收徒这件事（3）
小孩子之间该如何相处这种事，相黎离自己的儿童时代太远了，也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一点她记得很清楚，不管跟同学之间发生什么是，她都是自己解决的，从来没有想过求助家长或者像一些小孩子一样跟老师告状。
这个孩子能够不用自己的武功欺负跟他过不去的蓟楚，即使对方还比他大三岁，让他有足够的借口。
从这一点，相黎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强大和温柔。
所以，即使他们之间会有冲突，相黎也不想自己擅自插手。当然，前提是这个孩子别因为一时之意气犯下终身都难以弥补的错误。
三人走到书院的门口，樊丑已经赶了马车在树下等着，看他那悠闲的样子，相黎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
相黎牵起相狄的手快步走向马车道：“樊丑，等下戚公子和蓟楚要跟我们一起回医馆。”
待后面的两人走上来后，上车之前，相黎为几个人做了简单的介绍：“樊丑，这位是戚无殇戚公子，跟我一样教授医科。他旁边的这位是蓟楚同学。两位，这位是樊丑，我的……我的家人。”
介绍樊丑时，她在“朋友”和“家人”之间挣扎了一下，虽然她更想介绍是“朋友”，可是，这个时代人们并不太使用朋友这个词汇，更主要的是，她跟樊丑之间，似乎也不太像朋友的关系。樊丑虽然并不是一个很死板得人，但还是对她守着礼仪，最起码，一直称呼着她“王妃”，这一点，让她也没有办法以樊丑的朋友自居。
戚无殇现在满心都是想着接下来相黎收蓟楚为徒，然后他也能得到一个天赋很高、很对脾气的宝贝徒弟的事，并没有太在意相黎对樊丑的称呼，只是对樊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蓟楚也只是半鞠了身子，算是行了礼。
这样，樊丑也只是对两人展露了一下他的招牌笑容。然后，相黎就和其他三个人一起上了马车。
只是，樊丑的内心却不如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他是孤儿，从小就被送到一个地方进行训练，对于父母、兄弟完全没有概念。加上他自己聪敏却又随性的性格，他一直觉得过着那样的生活也不错。
十五岁跟了王爷之后，他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一生的路。为王爷暗中做事，调查或者杀人，哪一天被人发现了，要在自己的一切威胁到王爷之前自裁。
所以，他这辈子，早就已经抱定了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态度。也从来没有想过找个姑娘成亲建立家庭什么的。
如果不是那一天隋卯正好有事，派去王妃身边的人本不会是他。
可是，也正是四年前被派到了王妃身边，那之后，王爷再也没有让他执行过危险的任务，每年最多的就是跟着王妃到处跑。虽然，只能一个月出现在王妃面前一次。
这样，本来不会与人有羁绊的他，因为他家王爷的执着，就不得不对他家王妃有了一番彻彻底底的了解。
而他家这位王妃，虽然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露出困扰的表情，可是，过了三年，他自己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他。也不仅仅是把他当做王爷的手下一般看待。
在王妃眼里，他就是他。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但是，他可以确定，在王妃面前，他可以彻底的放松，甚至偶尔任性一些也可以。
这三年，在王妃身边，他得到了很多快乐。只要每次见到她，跟她随便聊几句天，偶尔被她使唤着干些活，偶尔被她留着吃饭，他都会觉得很充实。他甚至想过王妃就这样一直游历下去，而王爷也一直把与王妃通信的信使任务交由他来做。
这些，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能被王妃当做“家人”一般看待。
这么些年，以他对他家王妃的了解，他很清楚“家人”两个字在她心中的分量。就他所知的，被她家王妃放在心上的家人，也就只有她的丫鬟、刘先生还有那个跟她前世就是“朋友”的七皇子。
在没有见到小王爷之前，王妃的心里，甚至是把他排在“家人”之外的。
可是，这样的王妃，把他当做家人。
想到这里，催马前进的樊丑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一行人到市场买了晚饭的菜，鱼是樊丑挑的。因为多了戚无殇、蓟楚，相黎又去买了两副碗筷。
回到医馆的时候，刘大夫还在看诊。相黎换下了他，让他去做晚饭，让樊丑带着其他人到后院的前厅休息，自己继续看诊到医馆关门的时间。
吃过晚饭后，蓟楚和少年帮着相黎收拾了碗筷。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相黎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前厅。在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之前，蓟楚便跪下开口道：“刘先生，晚辈蓟楚，想拜相先生为师，从今以后，谨遵师门规矩，学医济世，忘先生成全。”
刘大夫已经从戚无殇那里听了这件事，所以，蓟楚跪下的时候，他也没有显得特别惊讶。
刘大夫看了看相黎，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期待或者反对的表情，只是，眼睛却一直盯着蓟楚。
“既然阿黎把你领进门了，应该是已经认可你了。她认可的人我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这一本是本门的门规，你自己看看，好好想想。如果你觉得自己能遵守的话，给我和阿黎一人敬一杯茶就算入门了。
对了，破坏门规的惩罚也看清楚了。”
相黎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这一门还有门规这种东西，自己也凑上前看了看。
看完了之后，相黎不得不在心中叹了句“幸好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就门规祖训第一条，“决不可与权贵结交”这一点，她都不符合。
蓟楚看完门规之后，双手把他交还给了刘大夫道：“晚辈有一疑问，门规第七条，‘决不可将本门医术示以外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两位先生怎么还会在书院任教？”
刘大夫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还会对门规提出质疑，其实，这门规，在他遇到相黎之后，已经被破了七七八八了。可是，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还是想着能够让他恪守的。毕竟，这个孩子的眼神太野，太空洞了，如果没有束缚，他担心这个孩子将来会走上歧路。
可是，骤然间被提出质疑，没有准备的刘大夫一时尴尬的无言以对。
相黎看出刘大夫的尴尬，多少也知道是因为她的关系让刘大夫无法理直气壮的面对这个孩子。便插言道：“我跟先生在书院任教，教授的都是一些健康医疗的基础知识，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夫都知道的知识。只有那些有志于从医事业，并且性格足够坚定的人，就像你这样的，才会被收入门下。学习本门的不传之秘。”
这些话，当然只是相黎的权宜之词，到以后医科发展到一定的规模，谢坛的医术一定要公开教授每一个医科的学生。而且，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任课的教师，不管是学生之间，还是教师之间，都会不可避免的有更多的交流。那个时候，要是藏私的话，就完全没有办法进步了。
不过，那个时候，得是法律承认了医生为了研究病理而对人体进行解剖，并且，颁布了专利保护法之后了。
那个，当真是很遥远的以后的事了。虽然姜漓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会让他对这件事有所期待，可是，她也不能完全有把握。
毕竟，就算是皇帝一个人的专制统治，皇帝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受礼制的束缚的。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个孩子收入门下，然后，对他进行潜移默化的培养。
“那门规第九条，‘本门弟子不可以成亲’，这一点也必须遵守吗？”得了相黎的回答，蓟楚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又继续开口问道。
这一点，相黎刚才随意看的时候，倒是没有注意到。
她也跟蓟楚一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刘大夫。
“咳……咳……这一条门规，主要是怕门人因为成亲泄露了本门的医术给外人知道。如果是一个本人和师傅都确定绝对能够接受本门的医理，且绝对不会泄密的人，成亲也是可以的。”刘大夫本来想说“绝对不可以成亲”，可是，想到相黎本身就是有些死心眼的人，现在就算没有门规的束缚她成亲都很困难了，有了门规的束缚，要她成亲就更加困难了。所以，话说得便没有那么死板。
“这样，那晚辈没有疑问了。晚辈在此发誓，绝对会遵守本门门规，如有违抗，愿遭五雷轰顶，受万劫不复之灾。还望先生允许晚辈入门。”这些话，蓟楚是从茶楼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报应之说老夫并不相信，不过，你有这个心便好。本门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文缛礼，也不选什么良辰吉日。你跟我和阿黎一人磕一个头就算拜师了。不过，有一点你要记得，不要叫我太先生，叫我‘爷爷’就好了。我还没有老到用‘太’称呼的程度。”
相黎觉得‘爷爷’比‘太先生’更能把人叫老了，不过，刘大夫的这点奇怪的坚持，她终究还是没有置喙。
因为蓟楚拜了师，这个赌注就是相狄输了，在戚无殇的急不可耐下，他也大大方方的敬茶拜了师。
不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