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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来呀！”
站在公寓底下的缭用力地挥着手。
“天已经黑了噢！”
弘之闻言回头看着海面，已经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了。白色的沙滩也闪着月光所形成的蓝色光芒，一种冰冷的触感包围着弘之的脚。
“我马上来！”
弘之一边跑着，一边再度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
就好像不愿意松开好不容易才掌握住的东西。
第四章
缭十八岁夏天……………
缭站在美术室的窗边，任微微吹过来的风拂过脸庞，一个人出神地眺望着窗外。带着夏意的风在穿过苍郁、茂密的树林之后，也变成一种温雅的触感。
“……莲见你还真是空闲啊！”
由美子加杂着叹息喃喃说道。她在阴暗而闷热的房间一角，带着不快的表情慢慢地动着画笔。
“啊？”
缭模糊地回应了一声。目前还在放暑假，所以他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戴眼镜。也因为这样，眼睛不至于那么疲劳，尽管多少还有些惺忪的感觉，但是也不用拼命找时间睡觉。
“大家都还在放暑假。你干嘛每天兴冲冲地来学校？看你也没有意思要补习呀！”
“嗯……”
缭穿着衬衫，配上淡黄色的斜纹棉布长裤，将覆在眼角的头发往上拢，微微地歪着头。
“……大概是因为来这里让我觉得有趣吧？”
由美子放下画笔，一脸灵感用尽的感觉拿起了调色刀。
“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样子让你这么快乐吗？”
“不是啦！”
支着下巴的缭慢慢地把视线扫向和由美子呈对角线位置的教室一隅。弘之就坐在那边。他不象画西画的人一样撑起画架，只是坐在低矮的桌子前面很认真地工作着。
“我觉得日本画跟油画的画法真是有很大的差别啊！”
弘之默默地做着‘打底’的工作。日本画不象西画一样用画架画，而是画在所谓的‘画纸’上。可是，画纸并不好画，也不能长久保存，最重要的是颜色吃不进去。所以必须经过几个手续，才能完成绘图前的基础作业。弘之使用的是‘云肌麻纸’。首先得在‘云肌麻纸’的两面涂上防渗的药水，待其干后，用‘美浓纸’打底，曾加纸的强度，然后再把纸弄湿贴在画板上，最后才能着手画画。初学者多半都使用已经处理过的纸或纸板，但是有一个日本画画家父亲的弘之，都是亲手进行这些画图前的作业。
他慢慢地搅拌、溶解胶水，等浓度适中的时候再小心地涂在打底纸上。刷毛的动作似乎也决定了品质的好坏，弘之的手规律地活动着。然后再把称为‘本纸’的云肌麻纸的内面上水，小心翼翼地将涂上胶水的打底纸贴合在上面。
“……内面不贴纸就不能用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底纸放得太快，两张纸之间出现了气泡，弘之赶快用刷子把空气刷出来，同时一边回答缭提出的问题。
“如果画到一半纸却破了，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
打完底，弘之呼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把纸弄湿贴在画板上，那么画前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弘之先将纸放在一旁，从放在一边的行李中拉出一个文件夹。
“底稿画好了吗？”
“……小的是画好了。现在我要放大画到本纸上。”
弘之慢慢地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画图用纸。
“啊，让我看看！”
由美子好像也被吸引过来了。
“不行，我先看。”
缭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弘之。
“好。”
一张用铅笔素净地画出来的底稿就放在缭伸出来的手掌上。
“这叫小草图。等一下要按照这个比例去放大。”
“嗯……”
图上是……沉睡中的缭。草图上的他蜷缩着身体躺在睡椅上，脸上带着安逸的表情，仿佛在梦中飘游一般。一只手轻轻地弯曲着，搔着耳朵下方，另一只手则自然地伸展着。两只脚蜷曲着，压在下面的那只脚微微地松开来落在地板上。双眼当然是闭着的，可是，嘴角却轻柔地上扬着，微张的嘴唇仿佛带着微笑一般。
“这是……”
“这不是上次我们到海边素描时的地方吗？在公寓里面就有一张这种形状的睡椅啊……”
不愧是女孩子，由美子心细得甚至连室内的家具都记得一清二楚。
“莲见，你不是常躺在那边睡午觉吗？”
“嗯……”
缭用两只手捧起草图，摒住气息定定地看着。
用铅笔画出来的草图没有半点色彩，甚至连背景也没有。可是，从图中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带有海水味的风，以及优闲、惬意的时光。
“莲见学长……”
“啊……”
缭猛然一惊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不安地看着他的弘之的脸。
“对不起，是不是我画的图让你觉得不舒服？”
“……怎么这么问？”
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草图还给弘之。
“没什么……只是，结果还是画了睡觉时的模样。好像是趁我睡着的时候……”
“没错！”
由美子笑了起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想画莲见你清醒时的样子，那就只好跟你读同一班，趁你上课的时候，或者吃饭的时候画下来了。从某方面来说，再也没有其他的画比这幅画中的莲见更象莲见了。”
“你少搅和了！”
缭一边苦笑着，一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拨弄着衬衫的领子，似觉光线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没有戴眼镜时的光线格外的强烈。
“不过，或许千明说的没错。说好要画出象我的人正是在下。这张画……”
缭优雅地用指尖摸着回到弘之手上的画。
“我很喜欢。我好想……赶快看到成品。”
弘之那很难让人看出有什么表情的严峻眼神瞬间绽放出光芒。可是，他随即难为情地转过身，开始准备沾水贴纸的工作。没了揶揄的对象，由美子也只好回到自己的画架前面，而缭则再度把视线移回那几乎绿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树丛中。
“……因为我最喜欢莲见学长沉睡中的脸。”
缭隐约间听到只有他听得到的低语。他把脸颊放在重叠着的两只手臂上，眼睛则四处搜寻。只见弘之一边用水刷在打好底的本纸上刷着，一边落寞地说道。
“……因为我想画出那种模样……”
缭静静地闭上眼睛。一阵温暖的睡意袭上来，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只听到刷子在和纸上流动的声音。
沉稳的……安适的时间于焉到来。
一进入制作本画的阶段，弘之就把制作的现场移到位于美术室教室旁，被大家称为准备室的小房间去。就象他以前说过的，日本画的制作现场不象画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风格那样的优雅。更何况一起作画的高木和由美子如果使用不同的画材的话，这也是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很热对不对？”
溶解颜料的白色小盘放在狭窄室内里的桌面后，弘之低声地说道。放在房间角落的电热器上放着一个红色的保温壶，保温壶正滚滚地冒着热气。
“嗯……不过也不象千明说的味道那么重。”
缭小心翼翼地闪过散乱一地的画材和画布，走近桌子。
“因为现在是夏天，胶水不象冬天时那么容易凝固，所以就不用不断地煮热溶解。不过，为了方便溶解颜料，水是必需煮沸的。”
弘之很慎重地把笔落到呈淡蓝色的画面上。
“……不用架在画架上吗？”
缭往前倾斜着身体，追逐着弘之手的动作。弘之将画板平放在桌面上，以明确的笔触勾勒出缭的睡姿。
“也是有这种画法啦，不过……”
“就颜料的性质来说，大部份的人都是用这种画法的……”
弘之用青颜色慎重地描在原先用铅笔画出来的线条上。缭安静地坐下来，注视着弘之纤细的动作。
“……莲见学长觉得热吧？”
弘之又问了一次。
“不会。”
缭摇摇头。
“不过，如果吵到你的话，那我马上离开。”
弘之攸地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睛慢慢地张大。而原本紧抿着嘴唇突然松开来，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旋即又低下了眼睛。他把笔伸到笔洗里，原本澄澈的水面就染成了墨色的大理石图案。
“不会……”
弘之低下头之后，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有点模糊，很难听清楚。
弘之快速地拿起另外一支笔，轻轻地吸进墨水。然后再吸水，调和墨的浓度。
“……你在这里会比较好。”
灵巧的指尖在画纸上的缭的脸上打出柔和的阴影。
“莲见学长……可以在这边看，直到你看厌腻为止。”
弘之的笔一定比他本人的口才要好。他手上那支笔超越了语言的拙劣，在一瞬间就为画中人物注入生命力。
“怎么会……感到厌腻呢？”
随着不断被赋予生命，画中的缭显得那么幽闲、安适，开始在午后柔顺的光线当中漂浮出来。
然后……缭在只听得到笔尖流动声音的空间中，又轻轻地滑进静谧的睡意当中。
滑进一个恬静、柔和的睡眠世界。
“啊……”
正毅夹杂着叹息，盯着缭给他的素描纸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果然有两下子……”
正毅总算发现拿在手上的烟蒂快要掉下来了，赶忙往烟灰缸里一弹。
“……缭。”
“什么？”
缭正稀奇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底片，啪啦啪啦地翻着，听到正毅的声音遂抬起头。
他们此刻正在正毅的办公室里。摄影的工作终于结束了，版面设计和加工之前的作业已经完成了，正毅便要缭过来看一下结果。
“这个！”
正毅把素描放回桌面上。由于使用的是绘画用纸，不能有折痕出现，所以高木要求缭把画框起来。而这张素描当然就是弘之画的小草图。
“画得很不错吧？”
缭沉稳地说。
“这当然只是草图。他依这份草图放大画了一张。我是第一次看人家画日本画，想不到还挺有意思。”
缭翻着底片卷，时而停下手看着，然后一边说道。
“画日本画不象油画将所有的颜料混在一起，而是一层一层涂上去的。原本以为已经涂得很漂亮了，没想到又涂上另一层……不过，涂完之后，就有又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我问他，这是不是经过层层计算的？他说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看他画一天也不觉得腻。画里面沉潜着一股蓝色的气质，感觉好清凉。我很喜欢。”
“嗯……”
正毅津津有味地喝着已经变温的冰茶，然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缭，你大概天生就要吃模特这行饭。”
“啊？”
缭闻言睁大了眼睛。他拿下原本戴着的眼镜，嫌刺眼似的不停眨着眼。正毅摸索着口袋，拿出新的香烟来。他微蹙着眉头燃起一根烟，呼地吐出一口烟雾。
“你总听说过，一个漂亮的人不见得就可以成为一流的模特儿吧？”
“啊……嗯……”
“也不是光有个性美就够。因为就服装模特儿来说，如果本人比他身上的衣服抢眼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也就是说，能够配合情况营造出一张最适合的脸和气氛的才是一流的模特儿。”
缭放下底片，微微地歪着头，不太舒服地看着正抽烟的叔叔。
“画中的你跟底片中的你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话又说回来……藏在你内心深处的东西当然是一样的。你沉稳的高贵、不经世故的清纯充份展现了出来。可是，画中的你不但真正散发出日本画的味道……安详的透明感，而且还有着相片中的你，凸显在明亮光线中的清爽感。这是一种……若有似无的东西。”
“……我不懂。”
缭耸耸肩，轻轻地低下头。他用指尖拢起前发，结果头发又从指缝间垂落到额头上。
“可是……木城在画画时，我完全没有摆姿势啊！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怎么做。他只是……画出他想画的部份……画出最容易画的时候……而拍照时，我只不过照您的吩咐摆pose而已。我并没有刻意要改变自己的姿势或感觉。如果有什么好作品出现的话……我想，原因不在我，而在木城和正毅叔叔您。”
“话不是这么说的。”
正毅往前倾，将还有一大截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只能这么说，有些人天生有慧根，可是有些人即使给他三年的时间也学不会。你却在无意识中做到了别人要经过训练才能学到的诀窍。”
“嗯……”
缭撇了撇嘴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视线往旁边一滑。正毅噗地笑了起来，两手在膝盖上啪啪地敲打着。
“啊……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正毅叔叔，难道……”
“啊，你的理解力真强。”
正毅微微笑着，两手轻轻地摩搓着。
“最近……有一个珍藏品的展示秀。”
“我不喜欢。”
缭几乎是出于反射性地回答。
“要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拍照那还勉强可以，可是要我在舞台上走台步，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再说，我眼睛又不好……”
“不用担心。距离展示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会请一个专业老师帮你进行训练。”
正毅得意地笑着。
“缭，当一个模特儿是绝对不能低头看脚底下的。所有的模特儿都是用身体去感受舞台的。所以，看不到脚底并不会成为一种负担。再说衣服的套数也不多……”
“问题不在这里啦！”
缭重重地叹着气。
“我现在是一个高三的考生耶！本来就因为眼睛不好而没有办法好好看书的……正毅叔叔，你打算扰乱我走向未来的第一步吗？”
“现在还讲这些干嘛？”
他对缭这略带憾恨的抗议一点都不在意。
“虽然你打算升学，可也没看你去上补习班或请家教啊！大嫂也说过，如果当模特儿可以赚大钱的话也无妨啊！何况你现在还没有特定的目标，不是吗？”
正毅口中的大嫂当然是指缭的母亲。
“真是的……连妈妈都这样……”
“总而言之，缭，什么事情都要试一试再说嘛！姑且就接下这次的展示秀吧！如果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话，到时候再做打算嘛！反正你还年轻。”
“我的意思是说……”
缭轻轻地压着额头。
“……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失败，蒙羞的可不是我，是正毅叔叔您耶！”
“不用担心！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