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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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之夜-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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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抿着唇,可牙关却猛地抖了一下,双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男人走到灵台前,双膝跪地,匍匐身体,磕下三个极重的响头。他这番行为让门外两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印象中,男人从没对谁如此谦卑过。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斯文腼腆,懦弱温吞,怎么能令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人磕完头,缓缓起身,深深凝望照片中静止不动的人。一个人影从墙角冲出,拳头狠狠挥向男人。男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眉心和嘴角破开伤口。
  门外两人见状,正要阻拦,男人一声喝止:“你们不要过来!”
  两人生生收回脚步,眼睁睁看着男人被那怒不可遏的年轻人,摁倒在地。
  纪言死死揪住男人衣襟,双眼被狂怒烧出焰火之色。
  ——这个男人,他化作灰也认得!
  十六岁时,那个压在纪振林身上的男人,那个不断闯入他噩梦的魔鬼,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纪言一拳拳朝男人挥下,男人没有躲避,一声不响地承受着纪言的痛击。
  门外两人吓傻了,脸色泛白,额头冒出涔涔冷汗。以男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几乎没人敢忤逆男人,更别说,对男人拳脚相向了。
  而且……男人,竟然任由那个年轻人凑他。
  太诡异了,两人无法置信地对视一眼,实在是太诡异了。
  “对不起。”
  过了很久,男人低声道。
  纪言粗吼:“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男人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鼻青脸肿,头发衣衫凌乱,显得狼狈又不堪。原本威严的面庞,浮现一种至深至沉的绝望……
  男人仍然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纪言怔住,抬起的手悬在空中。
  忽然间,满腔满肺的暴躁、狂怒和厌恶,被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冲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望向纪言,又仿佛穿透了纪言望向远方,双眼隐现泪光,“对不起……”
  纪言恍然明白。
  男人看的不是他,男人在通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男人在向那人道歉,在乞求那人原谅,在绝望又卑微地,向那人赎罪。
  纪言缓缓地放开男人,摇晃地站起身,走回墙角,慢慢地坐下。
  “你走吧。”
  纪言低着头,语气疲惫地道。
  男人默默地看了一阵纪言,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纪言突然问:
  “你爱他吗?”
  男人身形一震,静默许久,才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苍老声音道:“爱,一直爱。当我们没心没肺长大时,我爱他;当我们偷偷在一起时,我爱他;当我们不得不分开时,我爱他;当我们互相仇恨彼此伤害时,我爱他;当我们被现实阻挡再也无法相见时,我爱他……直到此刻,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依然爱他;等我也到了那个世界,我还是会爱他。”
  纪言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闷闷的笑声。
  他笑了两声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道:“那个世界,应该会比这个世界自由很多吧。”
  男人叹息般说道:“这个世界,痛苦太多、太多了。”
  “是啊,痛苦。”纪言应道,仰头望向上方。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和那个在他心中刻下深重阴影的男人,如此
  心平气和的说话。
  一瞬间,仇恨尽泯。
  “十六岁那天傍晚之后,儿子光顾自己痛苦,却完全没有想到,被儿子撞见的父亲,会遭受多大痛苦。父亲的痛苦绝对不会比儿子少吧,可是儿子,一次也没有考虑过他的父亲,一次也没有。”
  “说到底,我才是那个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可惜太迟了。”
  “太迟了……”
  纪言紧紧地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走了。
  纪言望向纪振林,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你听到了吗,那家伙的话。”
  纪振林静止无声地看着纪言。
  纪言一撇嘴,低低地道:“那家伙的话,可真够肉麻的。”
  他说完,收回视线。灯光洒在身上,在地面投出一个长长的暗影。他盯着那暗影,晦暗的一团,没有面目,没有表情,无声无息,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月中城池

  以前枝叶茂盛的大树,如今枯死而被斫为木桩,周遭废弃荒芜之景早已消失,建起一排排紧密楼房。纪言刨从树桩旁的泥土下,找到了曾经埋进去的木箱。
  一阵恍惚。
  多年过去,这片地方早已被时间改变,然而木箱,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纪言打开箱子,月光洒过来,一瞬间,箱子里仿佛是空的。纪言定神再看,才终于见到那残破的模型,毁灭的废墟一般,藏匿在箱中。
  十一岁时的纪言,会做很多充满想象力的梦。
  一个梦里,万籁寂静,银色藤蔓缠绕天梯延向夜幕。他沿着梯子往上走,脚下摇摇晃晃,如同踩着柔软的湖水,到达顶端,一座安静的城池躺在炼炉似的银月里沉睡。
  纪言想把梦里的月城做出来,送给他母亲。
  工程浩荡,他花费将近两月时间,即将完成之际,父母一场激烈的争吵,无辜殃及了它。
  月城摔坏了,支离破碎。
  如同他的家庭。
  纪言将坏掉的模型放进箱中,不舍丢弃,找到一棵大树,埋进树下深深的土壤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个夜晚,纪言突然想用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时间,完成他十一岁时没有完成的月中城池。
  回到家,翻出工具箱,把碎裂的地方粘合,将没成型的部分用刻刀削出形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沉。
  纪言呼吸急促,手法也很急躁,他想尽快完成它,在这个夜晚,尽快完成它。
  刻刀多次划破手,刻下错落刀痕。血液从刀痕中渗出,淌满双手,滴落在模型上,溅洒重重叠叠的红斑。原本梦幻安静的城池,变幻出另一种骇然面目。如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战场,如同哀哀凄凄幽灵呜咽的墓地,一副摇晃欲坠的末日光景,在惨白月色、寂静死亡中,灰飞烟灭。
  刀刃挑开皮肉,刺入血管,纪言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疼痛。
  他木然地拿刀不断削刻,木屑在血光中飞溅。红,深深浅浅的红,嘶吼叫嚣,从远处袭来吞噬他——
  一只手,悄然覆上纪言双眼,挡住了汹涌的红。
  另一只手,抓住刀刃,阻止了纪言的行为。
  纪言手腕用力,刀刃继续往下。
  那抓住刀刃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刀刃切入皮肉的顿感从那人手心传入刻刀,又从刻刀传入纪言手心。纪言心中一颤,闷哑嗓音从堵满血块的喉咙里挤出:
  “放手。”
  那人把纪言整个儿拢在怀中,手死死地抓着刀,分毫未动。伤口涌出的鲜血自刀刃与手心之间找不到出路,便从五指的指缝里淌出,纵横如破碎的红河。
  “放手啊!”
  纪言嘶吼道,激烈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人的禁锢。
  那人却更加用力地抱紧纪言。
  纪言挣扎很久,挣扎到力气消耗殆尽,那人也没有松开。纪言心中一阵无力,忽地垂下肩膀,放弃了挣扎。
  那人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缓缓走到纪言面前。
  纪言看着他,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又陌生的男人。
  连轶头发没有打理,有些凌乱地洒在额头,紧蹙的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疲惫。他黑眸更深更沉了;压抑不可解的复杂情绪,眼眶下残留重重阴影,仿佛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纪言默默地想:这些天,他过得不好吗?
  嘴角,却扯起一抹怪笑:“怎么这幅样子,没睡好?也对,身边有个那么漂亮的未婚妻,想睡好都难。”
  纪言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以如此冷漠而刻薄的方式嘲讽他人。以前那个动不动骂脏话、发脾气的自己哪去了?那时候觉得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人愤慨,现在却觉得,没有人、没有事能让人愤慨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连轶盯着纪言,没有说话。
  纪言还在笑:“你来干什么,来看我到底有多惨吗?”
  一道细碎的光线自连轶黑眸划过。平静的黑,隐隐破开裂痕。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异样的寂静。
  连轶眼睛里的情绪,渐渐从裂痕里漫出,满溢成河。
  纪言忽觉心乱,脸上笑意快要支撑不住,下逐客令道:“你看完,是不是该走了?”
  连轶缓缓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刀。刀上沾血,纪言的,他的。
  “我不会走。”连轶盯着刀,一字一顿道,“不要指望赶我走。”
  纪言一怔,意识停滞在连轶突兀的话语里。
  “而你,也不要指望从我身边逃走。”
  连轶说完,突然举刀往手背一刺。
  刀自肌肤刺入,贯穿血肉、筋脉、骨骼!
  纪言大惊,一把抓住连轶手腕:“你干什么!”
  鲜血泉涌,刺目骇人。
  连轶紧握刀柄,慢慢地道:“第一刀,我那夜对你用强。”
  纪言脸色惨白,张开嘴不及说话,连轶利落地将刀拔出,再一次,刺入手背。
  “第二刀,在韩以城面前说出伤害你的话。”
  连轶全身上下,全是压抑又放肆的深红。他黑色的眼睛邪气浮动,如曼荼罗花在暗夜下璀然绽放,他看起来与平日判若两人。
  ——这也是连轶,这也是连轶内在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在某种时候会挣脱铁笼逃出,譬如十四岁母亲死去的夜晚,譬如将车开到濒临死亡速度的瞬间,譬如现在。
  纪言只感到刀刃刺入连轶手掌的痛,全都都袭向了自己心口。他拼命地拽扯连轶身体,哽咽着嘶吼:“你疯了,快停下来!”
  连轶不为所动,执拧得可怕。
  血越流越多,连轶的脸色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连轶这只手,会废掉的……
  “够了够了……”纪言语气几近哀求,滚烫又咸涩的液体从眼眶里淌出来,滑落双颊,“连轶你不要这样,你停下来……”他近乎麻木的心脏,再次涌上绞痛。痛苦的原因太复杂了,残忍荒谬的现实,纪振林的突然离世,还有混乱失控的此刻……
  连轶幽幽地盯着满地的血,拔出刀,然后再一次,狠狠刺入。
  “连轶!”纪言扑过去按住刀柄,“你够了!”
  “第三刀,”连轶缓缓地道,“我一直让你痛苦了这么久。”
  他说完,拔出刀,扔到一旁。
  那只原本修长漂亮的手,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你他妈是个疯子、疯子!”
  纪言哭着吼道,身体和灵魂都剧烈颤抖,眼神弥漫浓重的哀伤。
  所有理性、所有克制、所有意识,统统消失了。
  纪言哭泣着,捧起连轶血流不止的手,不断亲吻、舔舐。血是什么味道,眼泪是什么味道,纪言分不清楚,滚烫的液体从舌头滑入喉咙,是最苦的毒药亦是最甜的琼浆。纪言无法再停下来,如同深陷邪教的信徒无法停止充满毁灭意义的信仰。
  连轶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纪言蓬乱的黑发,自上而下,慢慢触及到纪言颤栗的背脊。他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在停滞之中,一种远比手掌上的痛,还要强烈百倍的痛楚直抵心灵最深处。
  那天纪言的话,一句一句如冰水泼下。他有过困惑、有过愤怒,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刻薄冷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纪言。但最后,他只剩下深深的怜惜。纪言说出的话太惊人了,他震惊不已地发觉,大大咧咧的纪言,内心里,原来隐忍着那么多无法宣泄的苦闷。
  那些苦闷,很沉重。
  沉重到他没有办法,给予纪言安慰。
  他让纪言走了。他想,这大概是纪言所希望的。
  纪言离开的这段时间,连轶陷入另一种疯狂中。他不惜和格安联姻,拉来洛林家族和石千山都作为帮手,对韩以城进行了最冷酷最血腥的剿灭。
  韩以风的死亡,令韩以城变成半个死人,也令韩以城元气大损。韩以城树敌太多,得意时众人皆畏;失意时,则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可是,即便让韩以城从高处跌落,连轶内心也没有任何快感。
  他内心依然是空的,那个住在他心里的人消失了,不见了,找不到了。
  他不能失去纪言,即使纪言已经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纪言。
  纪言成为他的心魔。
  连轶抱起纪言,压在纪言耳边道:“我不知道那些经历给了你多少痛苦,也不知道该怎样让你不痛苦。但是我,会陪你一起承担痛苦。”
  纪言不住地摇头,伸出手,回抱连轶。
  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和颤抖,连轶双臂力道不自觉加重
  。他心中涌起一股恨,他恨不得将纪言揉进身体里,让纪言融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纪言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
  “以后不准再离开我了,不管你往哪逃,我都会把你找出来。你要记住,我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连轶语气透着狠戾,狠戾里,又浸润深沉而绝望的温柔。
  纪言把头埋在连轶肩头,低声啜泣,耳畔,传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
  撕裂了,所有坚持、倔强、隐忍,都在连轶的怀抱里,撕裂了。
  整个黑夜都被撕裂为漫天碎片。
  那么,毁灭吧。
  毁灭在一片火海妖红的暗夜里,毁灭在被世人认为异端邪说的信仰里,毁灭在无法救赎无法逃脱的爱恨里。
  一起毁灭吧。


☆、照片风波

  方浩强呆立门口,瞠目结舌,以为闯进某灭门凶杀案现场。
  屋内狼藉不堪,遍布血迹。
  从里屋传来一阵轻微异动,门嘎吱打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那人浑身是血,一双眼睛漆黑发亮。
  方浩强哀嚎一声,手中饭盒掉到地上,揪紧门框,牙关打颤地问:“你,你是人……是鬼……”
  连轶道:“轻声些,纪言好不容易睡着了。”
  “什么……什么……”方浩强吓坏了,想大声说话也没力气,“兄弟你……你咋这样……你不会把、把……”他想起一些恐怖电影里,变态杀人狂总会在杀完人后,语气清淡地说:“他没死,他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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