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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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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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国民党中将,炸出一个高级特务。”老谢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气的咬牙切齿,骂道:“沈培楠这只老狐狸,我就说这回太顺利,肯定有那儿不对劲,原来在这打咱们的埋伏!”
  莫青荷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礼拜前跟沈培楠的对话,忽然灵光乍现,老谢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显然把他一瞬间的走神看进眼里:“莫同志,这些天你们相处,难道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他的眼神陡然一凉:“还是说,你早就知道?”
  莫青荷沉默不语,老谢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抄起桌上一沓信纸,甩手扔了出去,纸页哗啦啦散落一地,他气急败坏的怒吼:“我对你抱以一百二十分信任,就是因为你,监听处成了聋子瞎子,沈培楠的动向我们一无所知!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来汇报!”
  莫青荷这几天心情低落,像颗棋子被双方摆弄,每天都在矛盾中挣扎,一阵愤慨,梗着脖子道:“您答应过我,要完成这项任务,就必须按我的方法来!”
  “他那个人吃软不吃硬,想驯服他就必须无条件坦诚,你跟他玩心眼,他十倍跟你玩回来,你不跟他争,他才能听你说话!”莫青荷隐藏起自己的一点私心,深吸了口气,“我能感觉到他在犹豫,他被延安的气氛感染了,目前国统区经济大崩溃,四大家族控制黄金白银,粮食价格飞涨,几十万金圆券买不来一斤米!老百姓早没了活路,他也时时流露出对国民政府的不满情绪,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突然停住话茬,想起这些日子沈培楠的沉默和他眼神里的凝重,心里重重一颤。
  他总觉得沈培楠留在延安这事有些蹊跷,他不是贪图爱情之安逸的人,莫青荷还记得他与沈培楠的相识,那时他也是在重重矛盾的重压下避往北平……
  他兀自出神,老谢沮丧的摇了摇手:“来不及了。”
  “政治斗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消息传到重庆,国民政府向我们施压也就罢了,奇怪的是连美国的报纸也参与进来,谴责中|共借助苏联支持,有意向国民政府、甚至向美方挑衅。”他心烦意乱的转了几圈,自言自语道:“这个沈培楠真有几分根基,如果不加以牵制,恐怕很快就能跟顾祝同,宋希濂一样,成为老蒋的左膀右臂,可惜,真是可惜……”
  莫青荷倒没怎么关注过国际形势,犹豫道:“那……那还按原计划策反吗?”
  老谢瞪了他一眼:“策什么策,这件事已经交由上级接手,老蒋那边派专机来接人了!”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举起一张报纸遮住脸,一目十行看上面的字,长一声短一声的嗟叹:“当初代表团赶往重庆和谈,国际社会一致对咱们的勇气加以赞誉,这次……”
  他懊恼的往脑门重重拍了一把:“因小失大,我真是给周恩来同志出了个大难题呀。”
  莫青荷也不知道到底该松一口气,还是为自己工作的纰漏而懊悔,因为沈培楠的关系,他总比他的那些热血澎湃的战友想得深远,他低头盯着鞋尖,胸中莫名的酸楚。
  政治的浪潮如同滔天洪水,个人如同蜉蝣般渺小而无力,谁也不知道会被卷到什么地方。
  革命区斗地主分田地,老百姓喜气洋洋;国统区乌烟瘴气,大家也在欢庆胜利,笑不出来,因为胜的太惨,打了八年,剩下一个烂摊子,家没了,亲人没了,一辈子的积蓄一夜间化作乌有,空空荡荡的大街,横行霸道的兵痞,漫天飘飞的传单,除了胜利,什么都没了。
  他没心情再听老谢废话,恨不得跑回沈培楠那儿,想起他说他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心里难过,很想抱一抱他。
  他从办公室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然后大步跑下楼梯,朝沈培楠的住处飞奔而去。
  大风刮了一个上午,到正午时终于偃旗息鼓,到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黄沙,连路人也仿佛陈旧了许多。
  沈培楠的寓所变了样子,先前被扣押的国军士兵已经被尽数释放,正列队跟八路军战士交接,洋楼的大门朝左右敞开,莫青荷一路横行无阻,跑上二楼,只见卧室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床脚放着一只方正的手提箱,沈培楠背对他站着,身边还有另一位身材瘦高的军官。
  莫青荷跑得太急,一时收不住脚步,嘭的一声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扒着门框才免于摔倒,那军官回过头,看见是他,二话不说朝他猛扑过来!
  莫青荷刚认出孙继成的脸就被他挥出的拳头吓得闭紧了眼睛,等了一会儿,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睁开眼睛,只见拳头在他脸前一寸处硬生生收住了,孙继成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小荷叶儿,我们军座可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们说翻脸就翻脸,说扣押就扣押,不地道吧?”
  莫青荷没空跟他争吵,视线越过孙继成的肩膀,一直落在沈培楠身上,忽然觉得膝盖发软,他倚着门板,声音小了下去:“你要走了吗?”
  沈培楠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冲他点点头。
  莫青荷鼻子发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吗?”
  孙继成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儿,知趣地退了出去,沈培楠推着莫青荷的肩膀,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半跪着床边,握住他的两只手:“宝贝儿,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莫青荷垂着脑袋,余光瞥着那只黑色行李箱,才深刻的感觉到分别在即,无助的想要流泪,沈培楠表情严肃,使劲攥了攥莫青荷的手,低声道:“小莫,把你的指挥权交出去,跟我走。”
  “去哪儿?”
  沈培楠凝视他的眼睛,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离开这里,去美国,大哥来信了,他们在美国过的很好,妈希望我们回去。”
  “前些日子你能替我考虑,我很感激,我想过了,既然我们都不能背叛信仰,这是唯一折中的办法。”他把莫青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轻轻吻了吻他温热的手心。
  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莫青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的看着沈培楠,确认他并非在开玩笑,急促的摇了摇头:“不能,我还有队伍要带,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就为了我们两个吗?就为了咱们能过几天好日子,理想,信念,国家,都不要了么?”
  “队伍,打谁?”沈培楠发出一声冷笑,“小鬼子投降了,战争结束了,大家需要清明的政治,不是再一次的清洗和屠杀,军人的前途只有战场,我已经得到消息,今年年底就任第十一集团军司令,如果两党真的开战,死在我手里的共|党将不计其数。”
  莫青荷的大脑一片空白,发觉自己在发抖,上下牙喀喀打颤。
  沈培楠望向窗外,疲倦的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委员长肯跟这帮泥腿子八路谈判?不是凭你们手里有几支烂枪,是因为大家都恨透了打仗,我们是军人,不是屠夫。”
  “如果我还像你一般年纪,大概会为了党国战至最后一刻,现在……”沈培楠的目光透出苍凉,“我不年轻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太累。”
  走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几名负责长官生活起居的副官正拎着行李箱下楼,厨子背着他祖传的紫铜大锅,撇着一口四川话嘟嘟囔囔的往外走,国军士兵在花园列队集结,几声拖着长音的口令过后,吉普车的引擎响了。
  沈培楠打开抽屉,取出一只被精心保存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多枚铮亮的勋章,他将木匣放进手提箱,轻轻扣上搭扣,一名副官立刻上前将箱子提走。沈培楠将帽檐往下一按,又抽出一双白手套,轻轻屈伸手指,动作很慢,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他全副武装,神情冷峻而倨傲,一丝不苟的扯平手指关节的折痕,然后低下头,像疼爱孩子似的吻了吻莫青荷的额头,两手按着他的肩膀:“小莫,我早就下了决心,不单单是为了你,这趟来延安,一是答应过要为和谈做出一些努力,二是想亲自看一看,我的宝贝儿向往的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他踱到窗边,往外探了探身子,国军士兵已经一批批乘车离开,花园里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孙继成像个哨兵似的守在车边。
  莫青荷感觉喉头发苦,后背热腾腾的出了汗,他在这一瞬间忽然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跟沈培楠骈足而眠,中间却隔了看不见的墙,他伸出手,怎么都抓不到他。
  沈培楠的提议太远了,美国,那是个他从来没想过的地方,据说跟北平城相隔万里,中间有一片怎么都望不到头的蔚蓝大海。他想找一个借口替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也许两党最终能和谈,他摇摇头,沈培楠比他更了解政治内|幕,连他都不抱希望;也许组织不会放自己离开,他想起老谢的话:现在这种时候,别说带走一名八路军团长,就算他想挖走根据地的一座山,为了中|共代表团的安全,他们也只能答应。
  仿佛有人在房间里点起炭火,空气炙热,他如坐针毡,一颗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沈培楠走到他跟前:“小莫,我生平最恨别人说不,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在对你发布命令,这一次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想一想,飞机三个小时后起飞,如果愿意,来机场找我。”
  他系好颈下的风纪扣,转身就走,莫青荷颓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想追上去,想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等待,但他又不能走,他的青春、他的理想、战友、热忱、信念都在这里,梦想中那个自由而平等的崭新时代还没有影子,他怎么能离开?
  他猛地扑出去,狠狠抱住沈培楠,脸颊在他后背反复揉搓:“你别忘了我,就算以后有了别人,也别忘了我。”
  沈培楠的脚步一停:“傻宝贝儿,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一句醉话?今天我醒着,跟你再说一遍。”
  “人生有一知己,可以无恨,一与之订,千秋不移。”他回过头,眼神温柔,“如果今生还有机会会面,只要你改变主意,我都等着你。”
  莫青荷枕着他的后背,怔忡地闭上眼睛。
  沈培楠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对了,你队伍里有个姓许的,总跟你一起往指挥部写信,托我转交给岳桐的那一位,还活着吧?”
  莫青荷轻轻嗯了一声。
  “转告他,别等了。”
  莫青荷骇然:“岳桐牺牲了?”
  沈培楠沉吟片刻:“没有,岳桐是一位优秀的党国军人,有着效忠国家的狂热意愿,前途一片大好,来延安之前我特意问他是否愿意同往,他的回答很有趣,我想,对于你们那个许什么来说,就当他牺牲了吧。”

  110

  国军士兵乘车分批撤退;车队卷起莽莽黄沙,一辆接着一辆消失在小路尽头。
  莫青荷歪歪斜斜地站着;两只手像要把围巾攥出水来,他想起沈培楠上车之前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瞥,有期许;有不舍,最终化为他惯用的冷漠;车门嘭的一声关闭,他和他被分隔于两个世界,纠缠数年,终于背道而驰。
  午后的花园空无一人;背后传来上锁的清晰声响,沉重的铁锁链绕着大门,十月冰冷的阳光被门栏裁成均匀的条状,莫青荷站在门口,寻求安慰似的将鼻尖埋在围巾里,大口嗅着羊毛的温暖香味,他看见脚边多了一个影子,是“雪山”,他已经执行完任务,军帽上的红星闪闪发光。
  莫青荷张了张嘴,周围太静了,他清楚的听见上下颚分离时,嘴巴里啪的一声轻响,他转头望着雪山:“我现在该做什么?”
  他的鼻梁挺直,面颊苍白,眼神空灵而湿润,空落落的找不到焦点,“雪山”第一次以欣赏美人的态度看了他一眼,终于对有人会倾心同性这一事实有所领悟,然而他并不对莫青荷的处境抱以恻隐之心,不耐烦地应道:“我怎么知道。”
  他往下压了压帽檐,大步走了。
  莫青荷晒了一会儿太阳,拦住一辆车,往自己的住处赶去。
  他对自己说,早在许多年前他就坦然接受了爱情幻灭的事实,沈培楠来了又走,他并没有再一次失去,然而脚步发飘,恍若在梦中飘游。
  回去时已是下午两点,警卫员小栓子等得失去耐心,把步枪扛在肩上,踩着自己的影子在院子里一圈圈踢正步,看见莫青荷进门,赶忙迎上去:“团长,吃饭了没?俺中午在食堂打了饭,给你留在桌上啦。”
  莫青荷点点头,窑洞外挂着今年夏天新收获的玉米和辣椒,被阳光照得红黄一片,许韶民把一块木板放在膝盖上当做桌子,攥着半截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信,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在台阶上蜷缩着,认真的有点好笑。
  莫青荷路过他身边,低头看见开头的称呼,倾身从他手里抢过那半截铅笔,随手扔了出去,许韶民急忙去捡,大着嗓门抱怨:“团长,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呢!”
  他拾起铅笔,吹了吹上面的灰,莫青荷不解气的又把信纸揉成一团用力抛出院外,朝他吼道:“写个屁,你写那么多,他给你回过一封没?”
  他以为许韶民要翻脸,但那老实巴交的汉子只是瞪着一双牛一样温和而憨厚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倏地红了眼眶。
  他跑回自己的屋子,捧出七八封写好的信,沮丧地望着莫青荷:“他们把俺这俩月写的信都退回来了,说以后再不允许写,写了也寄不出去。”
  他低着头,一封封地摆弄那一沓没盖邮戳的信:“俺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是说和平了吗?不是往后国共都是一家人了吗?一家人,怎么能说是通敌呢?”
  他期待的望着莫青荷:“团长,你有知识,俺听不懂那些大道理,你跟俺说说,他和俺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莫青荷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想酝酿一个委婉些的说法,但脑子好像锈住了,发了半天怔,摇了摇头。
  他以为许韶民要质问自己,然而那外表粗犷内心柔情似水的庄稼汉忽然没了言语,失魂落魄地蹲下去,两只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自己毛茸茸的短发。
  “俺参军就为了打小日本,跟他们国民党没仇啊,要是他能跟俺回家,他爱参加什么党就参加什么党,俺出去挣钱,俺有力气,会种地会盖屋,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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